印象管理視角下漢語中的謙虛

李婧

（山西醫(yī)科大學汾陽學院，山西汾陽032200）

中華民族向來以禮儀之邦著稱于世，在中國文化中，敬謙辭廣泛存在于各種場合，尤其在古漢語，文學作品，信函中使用頻繁。本文旨在對漢語謙辭的語料進行歸納分類，運用印象管理理論來討論漢語中特有的現象，剖析中國人表自謙的原因，以及謙虛語言的社會功能，以便讓世人重新審視中國的 “禮”文化，體味漢語的文化底蘊，并能使人們規(guī)范得體地使用敬謙辭。

一、謙虛語言

《新牛津英語詞典》給謙虛的定義是：在估計自己的能力方面處于不確定或溫和的狀態(tài)?！俄f氏新大學詞典》定義“Modest”為：“對自己的能力或價值評估適中，既不大膽，也不自作主張”?！杜＝蚋呒売⒄Z詞典》對“modesty”的漢語釋義為 （1）“謙遜、虛心”，（2）“（尤指女性的）端莊、穩(wěn)重”，（3）“羞怯”，（4）“節(jié)制，中肯”，（5）“樸素”。

根據詞典對謙虛的解釋，SEDIKIDES，GREGG和HART（2008）認為：謙虛是對自己既不作出積極的評估，也不作出消極的估計，并且謙虛與過高的或過低的估計自己的成績、價值是不同的。［3］

中國學術界關于謙辭的說法是 “謙虛說”?！爸t辭，表示謙虛的言辭，如 ‘過獎’‘不敢當’等”；“謙辭，謙虛的言辭”；“所謂謙辭，都是帶謙遜態(tài)度色彩的詞語”；［9］“謙詞，是用謙卑的言詞謙稱自己或與自己有關的人或事”；［5］“謙辭是含有謙虛色彩的詞語，用于指稱或陳述自己或與自己有關的人、事物、動作”。［10］

由此可見，“謙辭”，是指含謙遜的基本意義或附屬意義的詞語，用來指稱自己或陳述與自己有關的人、事物或者動作等。筆者認為謙虛語言有時是說話人有意無意用來貶低自己，抬高交際對象的一種言語。

二、謙虛語言研究的不同方向

（一）語用學研究方向

在中國文化中，謙詞多見于 “說文解字”，指導高考生理解文學作品等方面；錢惠英（2005）分析了敬謙辭的文化淵源及其文化影響及表現方式；［11］胡金生，黃希庭 （2006）論述過自謙的運作模式，內涵和實質；［6］朱英貴 （2006）把謙詞分為12個語用大類和36個語族小類；［14］趙光 （2007）分析了現代漢語敬辭、謙辭、客氣詞語的特點和語用規(guī)則。［13］

現代漢語中，劉宏麗（2001）著的《現代漢語敬謙辭》系統地從敬謙辭的界定、分類系統、特點、產生的原因及其語用分析等方面進行概述，尤其是對敬謙辭的語用分析比較細致，詳盡論述了敬謙辭運用的制約因素、運用原則以及其表達的功能。［8］

劉伯奎 （2004）認為中國人喜歡 “表謙虛”的原因在于中國傳統的精神文化體系，以 “等級觀念”為基礎的禮儀系統中，其 “謙虛”表現，其實只是為了使自己的話語更加 “得體”。［7］

（二）跨文化對比研究

阮雯（2001）從東西方文化背景及語言習慣方面論述謙辭與贊辭在跨文化交際中的不同文化現象以及中國人表自謙的方式：自我否定和使用人際往來中的客套話。［12］

例1：英語老師：啊，多么漂亮的字跡！

中國女孩：不，不，一點也不好！您在開玩笑。

“謙虛”在英語言國家人民價值觀念中也是一種美德。西方文化對“modesty”的研究起源于 《圣經》，多指女性的著裝簡潔，清教徒的“純潔思想”，行為的謙遜等。

英語國家人們受到贊揚時一般要對對方的贊揚說“Thanks／Thank you”并報以微笑接受贊揚。中國人受到別人贊揚時會予以否定，臉上顯出 “不相信”，甚至 “憂慮”的表情。英語國家的人常將這類行為看成是過于謙遜。

從跨文化的角度研究謙虛的目的是探索謙辭在不同語言中的相似點與不同點，以及在不同文化中表達謙虛的不同方式。

（三）社會心理學研究方向

劉宏麗（2001）從心理距離和心理需要方面論述敬謙辭產生的原因：根據戈夫曼 （1955）的“面子行為理論”，［1］認為顧全自己面子的自尊需要是敬謙辭產生和運用的重要心理原因，而審美需要是敬謙辭產生和運用的另一個原因。［8］

SEDIKIDES，GREGG和HART的《謙虛的重要性》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論述了謙虛的重要性：（1）謙虛的人能受到人際的和群體的積極評價，因為謙虛的個體總能給他人留下好印象，既降低對他人自尊的威脅，又允許觀察者通過比較來奉承自己。（2）展示一個建設性的人際取向（對自己和他人都是有益的）。研究顯示持有相對溫和觀點的人對于其他人來說具有較小的競爭力。由此也體現了謙虛的社會功能。［3］

（四）社會語言學研究方向

劉宏麗（2001）對敬謙辭進行語用分析時，其中提到敬謙辭運用的制約因素，在主體語境的制約中細分出：年齡、輩分的制約；地位高低的制約，關系遠近的制約；文化程度的制約；職業(yè)的制約；性別的制約。［8］劉的研究指引著人們進行合適的語言運用和成功的交際，同時也避免了漢語敬謙辭的誤用。

三、漢語謙虛語的印象管理分析

（一）印象管理理論

印象管理 （又稱自我呈現），是指人們試圖管理和控制他人對自己所形成的印象的過程。Leary和Kowalski（1990）綜合之前研究者對印象管理提出的定義認為不同的定義都包含了兩個不同的成分或過程：（1）個體試圖控制他人對自己的印象的愿望或動機，即印象動機。（2）印象建構是個體如何 “改變自己的行為以影響他人對自己的印象”，是用來產生具體印象的策略。［2］

（二）謙虛的印象動機

通過謙虛語言傳遞正確的印象可以使謙虛者獲得預期的效果而避免不理想的結果，有時人們試圖把自己的個人特質在他人心中創(chuàng)造一種印象。

1.贊同

對于人類來說，贊同是基本的追求和理想的社交性成果。自我呈現的定義表明，人們應該考慮在交際的過程中獲得別人的贊同而避免不贊同。為了盡可能的以積極的方式呈現自己，一些人使用謙辭來獲得聽眾的贊許。

例2：公司總經理：公司本季度的銷售業(yè)績不錯，我代表公司感謝你！

銷售經理：您過獎了！沒有您的大力支持，我寸步難行，還是您領導有方?。?/p>

公司經理：年輕有為啊，好好干！

此例中，銷售經理使用謙辭不僅表達了自己的謙虛，同時也恭維了總經理，也巧妙的肯定了自己的成績，贊同了總經理的評價。

2.幫助或指導

一般來說，人們通過直接的方式尋求別人的幫助或指導。例如：“您能幫我個忙嗎？”但我們發(fā)現人們也用謙辭來獲得別人的幫助。在大多數情況下，持有謙虛的態(tài)度能幫助人們與他人交流經驗，從而提高自己。

例3：梅蘭芳有一次在演出京劇 《殺惜》時，在眾多喝彩叫好聲中，他聽到有個老年觀眾說 “不好”。梅蘭芳來不及卸裝就把這位老人接到家中。恭恭敬敬地對老人說：“說我不好的人，是我的老師。請賜教，學生決心亡羊補牢?！崩先酥赋觯骸伴愊ф蠘呛拖聵堑呐_步，按梨園規(guī)定，應是上七下八，博士為何八上八下？”梅蘭芳恍然大悟，連聲稱謝。以后梅蘭芳經常請這位老先生觀看他演戲，請他指正，稱他 “老師”。

在此例中，梅蘭芳恭敬的稱老人為他的老師，表達自己的謙虛以獲得老人給予他戲劇表演的指導，從而提高自己的表演水平。

3.尊敬或喜歡

中國人即使聽到別人的贊揚確實感到愜意，但作為一種美德，他們會通過言辭上拒絕別人的贊揚，表達對對方的尊敬，既顯示了說話者的謙恭有禮，又贏得了對方和旁聽者的喜歡與尊敬，帶來交際的愉悅，促成交際目標的實現。

例4：（喜遷新居后，張麗請朋友在家吃飯，對她親手炒的飯菜，朋友們如是說）

朋友：喲，厲害呢，準備這么好的飯菜，多會兒學的呀！

張麗：只是一些家常菜，還是跟婆婆學的，合大家口味就行。

朋友：看來人家你婆婆的廚藝不錯！

例5：老師：你的演講確實很精彩。

學生：是老師您給了我極大的幫助。

4.避免批評或譴責

謙虛可以避免來自別人的批評與譴責，即使有少許的失誤，人們也會諒解。

例6：電視劇 《孔子》在廣東佛山舉行開機發(fā)布會時，主演趙文瑄談及與電影 《孔子》主演周潤發(fā)的比較，趙文瑄謙虛地說：“我身高沒有傳說中的孔子那么高，也沒有他那么有學問，周潤發(fā)身高就很適合，而且他特別包容大氣，我覺得他非常適合表現孔子這種闊大胸懷和仁愛之心，他看事情很透，孔子的學說就是實踐當中來的，不一定要讀他的書，其實發(fā)哥已經從生活經驗中悟出這些人生的道理了?！?/p>

此例中，作為電視劇中孔子的扮演者，趙文瑄很清楚的知道：觀眾會把他和之前的 “孔子”——周潤發(fā)作比較，而發(fā)哥在電影中是很受歡迎的。但從整體權衡，趙確實是孔子扮演者的最佳人選，他運用謙虛的語言，巧妙的回答，一方面表示了對周潤發(fā)的禮貌與尊敬；另一方面，萬一演的不能像觀眾所期望的那樣成功，觀眾也會諒解，避免了觀眾的批評或指責。

（三）謙虛的印象建構

正如其他的行為一樣，謙虛也被看作是一種自我呈現的策略。在一些情況下，謙虛的目的是傳遞自己理想的一面。以下三種是中國人經常用來傳遞自己理想形象的策略。

1.用漢語的謙辭表示謙虛。如上例4，5。

2.有些詞語的語素、義素都不包含謙虛成分，但是人們習慣上把它們用作謙辭，也被認可其謙辭的成分。如：“班門弄斧”比喻在行家面前顯示本事的謙義。

例7：沙特·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謙遜地說：“不敢當，我只是喜愛中國的藝術，還不能說 ‘通’，用中國的成語說，是 ‘班門弄斧’！”（霍達 《穆斯林的葬禮》）

3.謙虛是一種很微妙的攻心術。很多被盛贊的名人，常利用自嘲或自貶的謙虛藝術去取悅別人，以適度得體的自謙營造出美好的交際氛圍。

（1）寓自謙于自嘲之中

自嘲即自己嘲笑自己，以自嘲的方式自謙，容易營造輕松的交際氛圍，不但不會在事實上貶損自己，而且能夠充分展示自己在智力上的優(yōu)勢。

例8：《編輯部的故事》熱播之后，葛優(yōu)成為中國影視界最富票房號召力的明星。他出席《上一當》的電影首映式時，一位記者說 “正是因為好多女性看中了你的幽默和瀟灑，才覺得你是夠檔次的爺們兒，現在市面上的女同胞都親切地叫你丑星 ‘葛大爺’”。葛優(yōu)聽罷忙說 “不敢，別這樣稱呼，讓我折壽，雖然頭上禿了點，還算個瀟灑青年，再說，觀眾是上帝呀，咱不能把輩份顛倒了，若是 ‘上帝’經常來電影院歡度時光，那我情愿喊他們 ‘大爺’，我稱不上 ‘丑星’，也不想當什么 ‘明星’，那玩藝兒晚上還有點兒亮，到白天就看不見了?！?/p>

葛優(yōu)運用幽默詼諧的自謙，比較符合其在熒屏上的形象，延續(xù)了他在電視劇中的風趣印象，他的這番話充分顯示了其機智與才華，讓記者和觀眾在感到親切之余，又不由生出敬重之情。

（2）適度自貶

真正有內涵的人在顯示謙虛之意時，常常用輕松詼諧語氣，貶低自己被公認的某一才能或成就，這樣很容易給人留下虛懷若谷的大氣度印象。

例9：著名學者錢鐘書在日本講學時曾作過題為 《詩可以怨》的演講。在演講的開頭部分，他說：“到日本講學，是很大膽的舉動，就算一個中國學者來講他的本國學問，他雖然不必通身是膽，也得有斗大的膽，理由很明白簡單，日本對中國文化各方面的卓越研究，是世界公認的通曉日語的中國學者也滿心欽佩和虛心采用你們的成果，深知要講一些值得向各位請教的新鮮東西，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我是日語的文盲，面對著貴國 ‘漢學’或 ‘支那學’的豐富寶庫，就像一個既不懂號碼鎖，又沒有開撬工具的窮光棍，瞧著大保險箱，只好眼睜睜地發(fā)愣，但是，盲目無知往往是勇氣的源泉?！?/p>

此例中，錢鐘書首先肯定了日本學者對中國文化的卓越研究，然后謙虛地稱自己是日語的文盲。他在開場白中故意貶低自己，給日本觀眾一個謙虛而令人尊敬的印象。

四、結語

綜上所述，根據對目前收集到的中文環(huán)境下日常會話中的謙虛語言的分析來看，中國人喜歡自謙不僅是受文化傳統的影響，還與人們的社會心理、社會交際有密切的關系。人們力圖在交際中給對方留下某種印象，而漢語的謙虛語言正好能得體的充當這一角色。本文因語料收集的局限性，沒能全面的概括謙虛語言創(chuàng)造的所有印象，所以對漢語的謙虛語言所具有的特殊社會功能也沒能概括全面。

［1］Goffman，E.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M］.Garden City，NY：Doubleday Anchor，1959：1-251.

［2］Leary，M.R.，＆R.M.Kowalski.Impression Management：A Literature Review and Two-Component Model［J］.Psychological Bulletin，1990，107（1）：34-47.

［3］Sedikides，C.，A.P.Gregg，C.M.Hart.The importance of being modest［A］.ed.Sedikides，C.and S.J.Spencer.The self［C］.New York：Psychology Press，2008：163-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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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洪成玉.謙詞敬詞婉詞詞典 ［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7.

［6］胡金生，黃希庭.華人社會中的自謙初探［J］.心理科學，2006（6）：1392-1395.

［7］劉伯奎.中華文化與漢語語用［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4：19-27.

［8］劉宏麗.現代漢語敬謙辭［M］.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2002：2-115.

［9］劉叔新.漢語描寫詞匯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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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阮雯.東西方交際中 “贊辭”與“謙辭”的比較 ［J］.閩江職業(yè)大學學報，2001（3）：51-53.

［13］趙光.現代漢語敬辭、謙辭、客氣詞語研究 ［D］.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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