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榮,姬德強
(中國傳媒大學 廣播電視研究中心,北京 100024)
■新世紀十年中國的新聞傳播學(筆談)
反思與超越:中國傳播學研究十年歷程回顧
胡正榮,姬德強
(中國傳媒大學 廣播電視研究中心,北京 100024)
古語有云:“十年磨一劍”,意指歷經(jīng)多年的刻苦磨煉而終成利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中國的傳播學研究變化顯著,成果非凡,但是否已階段性地成為“利器”可以來解釋、描述、分析和參與中國與世界的傳播現(xiàn)實,還需要理論界和社會大眾冷靜、全面而歷史地加以評判。
本文僅作一種簡要的歷史學分析:在描述和比較十年發(fā)展主要脈絡的同時,對傳播學研究進行本體論、方法論和價值論三個層面的反思和考察,力圖在批判地審視過往研究經(jīng)驗的基礎上,提出對未來中國傳播學研究理論想象和制度化建設等方面的預期。
英國哲學家柯林伍德曾提出:“歷史學家不僅是重演過去的思想,而且是在他自己的知識結構之中重演了它。”[1](P.34)關于這一基本的認識論和價值論預設,本文作者非常清楚,因此,以下的梳理和分析并不諱言我們對中國傳播學研究的本土歷史多樣性、世界政治經(jīng)濟格局和文化背景,以及各種知識傳統(tǒng)和知識分子角色的批判性反思。而這種反思的目的,則是在更長遠的歷史時期內(nèi),使得中國的傳播學研究超越諸多的認知窠臼和理論局限,對歷史和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更多的責任感。
學者李金銓在探討有關中國的傳播研究時,曾引用了杜維明關于文化中國的“三個圈圈的象征世界”之說,即“中港臺和新加坡的華人社會,北美和東南亞的少數(shù)華人社會,以及在知識上促進對中國了解的所有成員”。[2](P.7)按照這一判斷,關于中國的傳播學研究的歷史考察理應涉及世界范圍內(nèi)的多個主體層面。篇幅所限,本文僅僅聚焦于中國內(nèi)地的傳播學研究,并力圖將之放在上述“三個圈圈”的框架中勾畫三者之間的互動。
在一定意義上,過去的十年是傳播學在中國大陸逐漸成為一門“顯學”的十年。當然,這一稱謂更多地建基在一種淺表的統(tǒng)計學層面,比如全國范圍內(nèi)傳播學本科點、碩士點和博士點的幾何級數(shù)增加,每年入學學生和傳播學教員數(shù)量的增長,各種傳播學研究期刊的活躍,各種傳播學研究著作和論文的出版,以及傳播學學術活動(比如“中國傳播學論壇”)的繁榮,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伴隨著這一數(shù)據(jù)增長的,則是傳播學作為一個學科的制度化完善。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觀察到,傳播學學科的研究議題開始出現(xiàn)多元化的特征,這一點也是和中國傳媒與社會的急劇變遷,以及中國不斷融入“全球化”的歷史進程密切相關的。比如,大眾傳播過程與效果、人際傳播、跨文化傳播、傳播政治經(jīng)濟研究、國際傳播、發(fā)展傳播、生態(tài)傳播、健康傳播、文化研究、性別與傳播研究、媒介經(jīng)濟學研究、傳播心理學研究、媒介素養(yǎng)、媒介倫理和文化產(chǎn)業(yè)研究,等等。研究方向的多元化可以十分清晰地從每年舉辦的“中國傳播學論壇”的議程中找尋到證明。
在學術合作層面,大陸的學術組織、高校院系和其他研究機構正在更為積極地拓展與港澳臺、國外高校以及國際傳播學學術組織的溝通與交流,各種國際合作教育和科研項目應運而生。國際傳播學會(ICA)、美國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學會(AEJMC)和國際中華傳播學會(CCA)等知名國際傳播學學術組織已經(jīng)成為大陸學術會議的經(jīng)常性合作伙伴。研究者個體之間的合作在具體的研究層面也日益增加。
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傳播學在制度化完善的過程中,也開始內(nèi)化為主流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結構中的核心組成部分,從而為未來的發(fā)展,為理論工作的創(chuàng)造性和指導性價值的實現(xiàn),設置了諸多的障礙。下文會對這一局限進行著重分析。
不管是從語言、研究對象還是理論框架層面,中國的傳播學研究都與其他國家存在著異同,而這種異同深深地扎根于傳播學作為一個“舶來”學科的本土化過程中;與此同時,這一理論的移植也深深地打上了中國本土社會結構、文化源流和在政治經(jīng)濟層面逐漸參與全球化進程的烙印。
首先,中國日漸“主流”的傳播學研究與美國實證傳播學保持著十分緊密的關系。其基本共享的價值預設、理論框架、方法論體系乃至研究對象正在使得中國的傳播學研究向國際“主流”靠近。這一學術現(xiàn)實一方面得益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對西方傳播學的“選擇性”引進*參見劉海龍《“傳播學”引進中的“失蹤者”:從1978年—1989年批判學派的引介看中國早期的傳播學觀念》,《新聞與傳播研究》,2007年第4期。,另一方面也從更大的社會層面反映了中國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對于學術界或者說思想界的影響,那就是以歐美發(fā)達國家的傳播產(chǎn)業(yè)和“主流”傳播學研究為目標,并將之應用于中國的傳播與社會現(xiàn)實。在這個意義上,傳播學研究的“本土化”實際上體現(xiàn)出“主流化”和“美國化”特征:一方面與以市場化為導向的媒介變革和社會變遷保持著緊密的互動,扮演著葛蘭西所說的這個領域的“有機知識分子”角色;另一方面,這一路徑實際上并未就國際或全球傳播研究體系本身進行認真的解讀、分析和評判,因此也就難以將復雜而多元的傳播理論與中國多樣的傳播現(xiàn)實相對應。
其次,就建基于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脈絡的批判研究來說,不管是政治經(jīng)濟學還是文化研究,中國傳播學界的引介和發(fā)展都十分有限,而且缺乏系統(tǒng)性(當然,作為文獻研究著作,陳力丹于1993年完成的《精神交往論》還是對馬克思主義與傳播學研究作出了突出的理論貢獻)。值得一提的是,盡管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但在傳播學界卻鮮見將這一豐富的批判思想來源與日益資本化的傳播與社會現(xiàn)實進行關聯(lián)的學術努力。2011年5月在復旦大學舉辦的“‘新馬克思主義視野下的傳播與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則以國際化學者集體亮相、集中表達的形式,再一次宣示了這一理論關懷的重大社會價值。
再次,從具體的研究維度看,中國的傳播學研究在以下幾個方面表現(xiàn)出了本土化的特征:
第一,研究議題多追隨信息技術更替和社會輿論熱點,表現(xiàn)出鮮明的專業(yè)化和職業(yè)化傾向。在這個層面上,傳播學研究的主題過于分散、瑣碎和細化。正如卡爾·博格斯分析的那樣,“隨著對科學準確性的追求,使甚至最具人文精神的領域也充滿了明顯很精確的目標,學術性問題已變得更為狹隘了”[3](P.155)。另一方面,傳播學研究缺乏宏觀的社會整體分析和歷史批判,研究視野的“內(nèi)卷化”非常明顯。這一主題或者說話題導向使得中國的傳播學研究在理論創(chuàng)新方面相形見絀,從而只能跟在“技術決定論”和“單一現(xiàn)代性”的主流發(fā)展模式后面亦步亦趨。
第二,研究方法的系統(tǒng)性訓練相比不足,并更多地采用簡單思辨的方法來分析和歸納問題。相比北美和歐洲的傳播學教育,大陸的傳播學高等教育體系建立較晚,相關的課程體系和學術環(huán)境有待完善。盡管長期以來存在著“定性”和“定量”在方法論和具體方法上的爭論,但在實際研究過程中能夠做到嚴格遵循相關規(guī)程的研究還是鳳毛麟角。
第三,價值層面,中國的傳播學研究更多地表現(xiàn)出濃郁的“去政治化”傾向,極力地將自己描繪為客觀、中立的“科學”知識角色。這一點也和不斷市場化的傳播產(chǎn)業(yè)保持了價值前提上的一致。值得一提的是,當國際傳播學在20世紀90年代出現(xiàn)范式危機的歷史背景下,*關于這一學術范式的變遷,可以參見國際傳播學會(ICA)的刊物《Journal of Communication》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所刊文章內(nèi)容的變化。中國的傳播學研究并未相應地做出調(diào)整,并在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延續(xù)著這一“主流化”的發(fā)展路徑,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作為理論對于現(xiàn)實尤其是發(fā)展道路的反思和指導意義。
對中國傳播學作為一個學術系統(tǒng)的反思和建設,我們認為可以從本體論、價值論和方法論三個方面加以討論。
首先,在本體論方面,詹森(Janson)在《批判的傳播理論》一書中引用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的術語——情境化的知識(situated knowledge)來描述傳播學:知識是被歷史、物質(zhì)、文化和語言所中介的,因此,知識也是有限的,而且,知識是被權力所維護的,盡管它并不必然與一系列權力關系相一致。[4](P.43)學者蔡騏在分析傳播學多種研究范式的中國化過程時,也認為“范式的采納與發(fā)展與特定的歷史社會語境有關”,并且相關的研究工作受制于“經(jīng)濟基礎”。[5](P.50)換句話說,反思中國傳播學的發(fā)展軌跡需要將其置于具體的歷史社會環(huán)境尤其是權力關系中加以考察。
歷史地來看,中國的傳播學研究作為一個新的課題或者制度性學科,是伴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而開端和演變的。而這一歷史情境下的知識引進和生產(chǎn),如上所述,表現(xiàn)出了濃烈的美國化或者說“主流化”特征。傳播政治經(jīng)濟學者趙月枝認為,“‘傳者’、‘受者’、‘信息’、‘渠道’、‘反饋’這些概念使厭惡了‘工具論’、‘階級’和‘意識形態(tài)斗爭’話語的中國學者耳目一新??梢哉f,美國實證傳播理論在中國之所以有吸引力,部分是因為權力范疇在該理論表述中的缺席及其‘媒體中心論’和‘傳播本質(zhì)主義’傾向?!盵6](P.32)而這種看似“去政治化”的客觀、實證和信息論路徑不僅為基于市場化改革的中國媒體與社會變遷掃除了舊有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障礙,而且直接成為媒體市場化、集團化和資本化“新政治”意識形態(tài)霸權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傳播學研究“在現(xiàn)有發(fā)展模式出現(xiàn)危機的時候,失去了對其從宏觀歷史與重大而又緊迫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高度進行反思與創(chuàng)新的能力,從而也逐漸遠離了中國思想界的前沿”。[6](P.32)
因此,關于傳播學的跨學科特征、多元研究方法、多層面的研究主題選擇等等的討論,在具體的研究計劃和個案中是有意義的,但并不能解決傳播學作為一個理論框架和知識體系在應對傳播、媒體與社會變遷的重大問題或者說道路問題上的貧乏。正如陸曄所提出的那樣,即便是在主流的學科歷史中被稱作奠基人的那些學者,也“從來都是將傳播研究置于探究人的本質(zhì)和行為,以及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的更宏大的學術框架之中”,由是,“在傳播學的安身立命之處,跨學科與多種理論來源,以及基于維系民主制度的目標回答社會實踐問題,從來都占據(jù)一席之地”。[7](P.55)
在這個意義上,未來中國傳播學在本體論上的建設,需要通過以下幾個維度開拓研究視野和提升研究高度:一方面深化具體的研究項目,并將之與宏觀的社會歷史背景相關聯(lián);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將傳播學的研究話題和目標鎖定在關系國計民生的重大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歷史問題,鎖定在全球化語境中的全球傳播議題,從而為傳播學研究進入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研究的核心領域開辟空間,并逐漸加強傳播學研究與社會變革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充分體現(xiàn)出學術工作的整體指導性和反思性。
在價值論方面,學界需要增強傳播學研究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正義責任,將各種細化的研究項目和宏觀的研究議題納入改善社會發(fā)展、縮小社會差距和建設和諧社會的道路上來。
在這個意義上,學界首先需要破除和超越的就是從施拉姆以來,困擾著中國傳播學乃至整個學術界的“現(xiàn)代化范式”問題。關于西方主流的“現(xiàn)代化范式”的問題,袁靖華提出,“要走出學科身份的自我認知焦慮,走出學科自主性危機,就有必要反思和探討這一西方主流范式存在的問題,并結合國情在這一范式之外討論其他范式的可行性與可能性;其根本出路還是在于:結合本土語境,融合本土深厚的文化積淀,創(chuàng)立本土原創(chuàng)的學科自主范式?!盵8](P.71)而關于現(xiàn)代性問題的反思,汪暉早在《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問題》一文中作出了精辟的分析,中國近代以來融入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過程,既伴隨著對于西方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代化模式的吸納與主動認同,也因后殖民體系和馬克思主義影響而呈現(xiàn)出反思與超越。[9]傳播學研究需要從這種辯證而多元的歷史中汲取營養(yǎng),才可以將某種具有超越潛能的東方理論智慧和趙月枝所界定的“全球認知正義”(cognitive justice),賦予未來的理論工作。
換句話說,在核心的價值層面,中國的傳播學需要超越一系列的認知局限和意識形態(tài)偏見,回歸對社會現(xiàn)實的全面觀察,回歸對社會正義的主動訴求。尤其需要對接日益復雜而緊張的社會變遷過程,從社會層面強調(diào)傳播的公共性和公益性。
其次,中國的傳播學需要超越具體的職業(yè)利益和專業(yè)主義偏見,因為“學科的過度分化使抓住社會生活的整體變得困難,所以,對意義和觀點的追求不可避免地迷失在專業(yè)技能和經(jīng)驗性資料的困境之中”[3](P.158)。而日漸龐大的學者和專家群體,也預示著理論價值與具體利益之間的張力,正如卡爾·博格斯(Carl Boggs)所分析的那樣,“現(xiàn)代學術現(xiàn)實是,與提出有創(chuàng)見的或創(chuàng)造性的學問相比,專業(yè)人員更執(zhí)著于他們的職業(yè)和地位”。[3](P.161)
在這個意義上,傳播學的價值導向回答和負責的是中國社會變遷和道路選擇的問題,與其他任何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都是一致的。
在方法論層面,相關研究需要繼續(xù)拓展跨學科研究的路徑和范圍,從方法論的角度增加傳播學學科的包容度。具有現(xiàn)實關懷力的傳播學研究需要在重大問題意識的導向下,選擇合適的方法體系來開展經(jīng)驗材料的整理和分析,而不是以方法為導向,以某種終極的理性(比如科學性)為前提。
無論如何,理論的目的或者說價值,總是與平等而和諧的社會發(fā)展保持互動,傳播學亦不能出乎其外。在這個意義上,討論傳播學是否成熟、是否成為“顯學”,需要看傳播學者是否將自己的研究落實到關系社會變遷和發(fā)展的核心議題上來,是否將自己的價值判斷奠基于社會公正與公平的主旨,是否選擇了合適的、系統(tǒng)的、全面的研究方法從而進行研究。
面對傳播與中國社會、傳播與全球化的復雜圖景,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的傳播學研究會在未來調(diào)整好自己的位置,不寓于簡單的學科化和專業(yè)化的想象之中,而是充分回應國家發(fā)展、社會變遷、全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轉型的一系列問題,從而跨入“中國思想界的前沿”。
[1]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M].何兆武,張文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2]李金銓.超越西方霸權:傳媒與“文化中國”的現(xiàn)代性[M].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4.
[3]卡爾·博格斯.知識分子與現(xiàn)代性的危機[M].李俊,蔡海榕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4]蘇·卡利·詹森.批判的傳播理論:權力、媒介、社會性別和科技[M].曹晉主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5]蔡騏.傳播研究范式與中國傳播學的發(fā)展[J].國際新聞界,2005,(4).
[6]趙月枝.傳播與社會: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分析[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1.
[7]陸曄.新聞院系體制下中國傳播學研究的局限和未來之可能[J].新聞大學,2008,(2).
[8]袁靖華.生態(tài)范式:走出中國傳播學自主性危機的一條路徑[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36(3).
[9]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問題[J].文藝爭鳴,1998,(6).
2011-09-05
胡正榮(1966-),男,寧夏銀川人,博士、教授,中國傳媒大學副校長、廣播電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傳播學會會長;姬德強(1982-),男,山東東營人,博士,中國傳媒大學廣播電視研究中心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