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臺階上張望那條小街的時候,我大約兩歲多。
有一天奶奶領我走下臺階,走向小街的東端。我一直猜想那兒就是地的盡頭,世界將在那兒陷落、消失——因為太陽從那兒爬上來的時候,它的背后好像什么也沒有。誰料,那兒更像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的開端。那兒交叉著另一條小街,那街上有酒館,有雜貨鋪,有油坊、糧店和小吃攤兒;因為有小吃攤兒,那兒成為我多年之中最向往的去處。那兒還有從城外走來的駱駝隊。我望著駱駝來的方向問:“那兒是哪兒?”奶奶說:“再往北就出城啦?!薄俺峭馐裁礃觾?”“行了,別問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領我朝另一個方向走。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沿一道灰色的磚墻走了好一會兒,進了一個大門。啊,大門里豁然開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靜的樹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間。麻雀和灰喜鵲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覓食。我止住哭聲。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了教堂,細密如煙的樹枝后面,夕陽正染紅了它的尖頂。
我跟著奶奶進了一座拱門,穿過長廊,走進一間寬大的房子。那兒有很多孩子,他們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臉。他們在唱歌。一個穿長袍的大胡子老頭兒彈響風琴,琴聲飄蕩,滿屋子里的陽光好像也隨之飛揚起來。那樣的琴聲和歌聲我從未聽過,寧靜又歡欣,一排排古舊的桌椅、沉暗的墻壁、高闊的屋頂也似都活潑起來,與窗外的晴空和樹林連成一氣。那一刻的感受我終生難忘,仿佛有一股溫柔又強勁的風吹透了我的身體,一下子鉆進我的心中。后來奶奶常對別人說:“琴聲一響,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鬧了。”我呆呆地站著,徒然地睜大眼睛,其實不能聽也不能看了,有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那也許就是靈魂吧。后來的事都記不大清了,好像那個大胡子的老頭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光線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沒有了,再后來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樹林里了,還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個紙袋撕開,掏出一個彩蛋和幾顆糖果,說是幼兒園給的圣誕禮物。
這時候,晚祈的鐘聲敲響了——唔,就是這聲音,就是它!這就是我曾聽到過的那種縹縹緲緲響在天空里的聲音啊!
這時我才知道,我一來到世上就聽到的那種聲音就是這教堂的鐘聲,就是從那尖頂下發(fā)出的。暮色濃重了,鐘樓的尖頂上已經沒有了陽光。風過樹林,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鐘聲沉穩(wěn)、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
不知奶奶那天為什么要帶我到那兒去,以及后來為什么再也沒去過。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鐘聲已經停止,并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兒園在我們去過之后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當年帶我到那兒去,必是想在那幼兒園也給我報個名,但未如愿。
再次聽見那樣的鐘聲是在四十年以后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個小時的飛機,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麗的城市,一走進那座城市我就聽見了它。在清潔的空氣里,在透徹的陽光中和涌動的海浪上面,在安靜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隨時都聽見它在自由地飄蕩。我和妻子在那鐘聲中慢慢地走,認真地聽它,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個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年。對于故鄉(xiāng),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xiāng),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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