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航
(首都師范大學(xué) 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正所謂“食色性也”,文學(xué)作為人的思想感情的訴求,不可避免地要關(guān)注異性。由于創(chuàng)作主體絕大多數(shù)是男性,因此,在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形象出現(xiàn)的頻率更高。至于如何描繪,則受制于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思潮,并時常從源遠(yuǎn)流長的民俗文化中汲取靈感。西施的經(jīng)典形象——“浣紗女”和“采蓮人”形成于魏晉隋唐之際,并出現(xiàn)不少其香魂與人間男子歡愛的傳說,就是一個顯例。
一
西施是春秋末期著名的美女①雖然有人認(rèn)為西施并非真實的歷史人物 (如載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1986年第4期白耀天的《西施考辨》即持此觀點),但大多數(shù)研究者并不認(rèn)同。,在《孟子》、《荀子》、《管子》、《韓非子》等先秦諸子的著作中,其芳名就頻頻出現(xiàn),享有極高的知名度。關(guān)于她的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西施浣紗”和“西施采蓮”的影響尤為深遠(yuǎn)。
自六朝以還,西施就經(jīng)常以浣紗女的形象出現(xiàn)在詩文中,如梁元帝《烏棲曲六首》其三“復(fù)值西施新浣紗”、蕭子范《建安城門峽賦》“西施浣紗”、唐代宋之問《浣紗篇贈陸上人》“越女顏如花,越王聞浣紗”、李白《西施》“浣紗弄碧水”等,明代戲劇家梁辰魚索性將描述吳越爭霸的戲劇命名為《浣紗記》。在西施演變?yōu)殇郊喤拥耐瑫r,還出現(xiàn)了不少西施魂魄與人間男子歡好的傳說,如《太平廣記》鬼部“劉導(dǎo)”條引《窮怪錄》所載的劉導(dǎo)與西施芳魂歡合、“蕭思遇”條引《異聞錄》所載的蕭思遇與西施香魂歡愛、《云溪友議·苧蘿遇》載王軒與西施之魂為鴛鸞之會,皆為其例。
自唐以降,還有不少人提及西施采蓮之事,如李白《子夜四時歌·夏歌》“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浣紗記》第三十出《采蓮》演夫差與西施采蓮為樂之事,清吳梅村《圓圓曲》以西施比喻陳圓圓時,也說陳圓圓“前身合是采蓮人”。西施以采蓮人的身份出現(xiàn)時,雖然沒有其香魂與人間男子歡合的傳說,但“西施采蓮”卻與吳王夫差沉溺于西施的美色、朝歡暮樂的生活有關(guān),而這種說法是從《類說》“吳王春霄宮”條引任昉《述異記》所載 “(吳王夫差)作天池,池中造青龍舟,舟中盛陳妓樂,日與西施為水嬉”[1]之說演化而來的。因此,作為采蓮人的西施,亦與情愛息息相關(guān)。
其實,西施并非浣紗之女。最早提及西施入?yún)乔吧矸莸氖恰对浇^書》和《吳越春秋》。《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地傳第十》只云西施“出于苧蘿山”[2],《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則說西施是“苧蘿山鬻薪之女[3],均未道“浣紗”二字。西施采蓮的佚事,唐前亦無記載。那么,這些傳說是如何產(chǎn)生的?為什么“浣紗女”和“采蓮人”最終成為西施的標(biāo)志性形象? “浣紗”、“采蓮”為何會與情愛產(chǎn)生瓜葛?這些理應(yīng)深思的問題卻幾乎無人探究。
二
魏晉隋唐時期,西施傳說多與情愛有關(guān),與當(dāng)時的女性觀念有直接的關(guān)系。我們先對魏晉之前的女性觀念及女性形象做一番簡單的回顧。最早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是遠(yuǎn)古神話中的女神,誕生于人類社會早期。當(dāng)時婦女被認(rèn)為是人類繁衍的主要力量,并由此產(chǎn)生了女性崇拜,遠(yuǎn)古神話中的諸多女神便是女性崇拜的產(chǎn)物。她們皆非美人,因為無須以美色取悅男子,人們歌頌和膜拜的是她們偉大的神力。父系社會取代母系社會后,婦女的地位一落千丈,但由于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蕃育民人”乃是頭等大事,因此,評價女性最重要的標(biāo)準(zhǔn)仍然是能否生育。故文學(xué)作品提及女性時,也較少關(guān)注其容貌。成書于春秋中葉的《詩經(jīng)》便是明證,它經(jīng)常涉及與生育密切相關(guān)的情愛、婚嫁,卻絕少描寫美色。 《衛(wèi)風(fēng)·碩人》雖然頗用了些筆墨描寫莊姜的美麗,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主旨實質(zhì)上是憫莊姜無子。
直到戰(zhàn)國后期,才出現(xiàn)對美色的渲染。《招魂》、《大招》以不少篇幅鋪陳歌舞女子高超的技藝和出眾的美貌,以吸引所招之魂歸來;《神女賦》極力稱贊神女的瓌姿瑋態(tài),美色的誘惑自此在文學(xué)作品中正式登場。這意味著女子在男性眼中,已不單單具有實用價值 (即誕育后嗣),審美價值也成為一個重要的方面。不過,雖然楚懷王可以幸巫山神女,楚襄王也可以被神女吸引,但如果男主人公不是君王,面對美色誘惑則毫不動心,《登徒子好色賦》中的宋玉、章華大夫均是如此。這個俯拾即是的情節(jié)在漢賦中依然時時可見。漢樂府卻是另一副面貌,言婦德者多,寫美色者少,即使偶爾涉及,其意亦不在美色的誘惑力。例如《陌上?!罚m然描寫了羅敷驚人的美麗,主旨卻是羅敷智拒好色的使君。
東漢末年至三國,情況又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楊修和建安七子大多既作過《神女賦》又作過《止欲賦》 (或名《正情賦》、 《閑邪賦》等),這些作品雖然未全部完整地保存下來,但主題顯然有兩個,一是面對美色守禮不移,二是與神女夢中歡會,情欲與禮法在不同篇目中分庭抗禮。其后,曹植《洛神賦》濾去了低俗的欲念,同時也消解了情與禮的沖突。曹植愛慕洛神的多情、高潔,而非僅僅愛其麗色,更不是惑于其媚態(tài) (洛神亦絕無引誘曹植之意)。曹植的深情感動了洛神,于是乎兩心相悅。這真是極純凈極美好的愛情,只可惜人神道殊,心心相印的情侶不得不黯然而別。
魏晉南北朝雖然政局動蕩、社會混亂,精神的桎梏卻極少,是一個思想相當(dāng)自由和開放的時代,非但名士不拘于世俗禮法,清心玉映的閨房之秀也遠(yuǎn)不如有林下風(fēng)氣的女子更能得到嘉許。禮法的隳弛,使得婚戀的自由度大大提高。晉代干寶對當(dāng)時婦女“先時而婚,任情而動,故皆不恥淫泆之過,不拘妒忌之惡,父兄不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4]痛心疾首。葛洪亦云:“而今俗婦女,休其蠶織之業(yè),廢其玄紞之務(wù),不績其麻,市也婆娑。舍中饋之事,修周旋之好。更相從詣,之適親戚,承星舉火,不已于行,多將侍從,暐曄盈路。婢使吏卒,錯雜如市,尋道褻謔,可憎可惡?;蛩抻谒T,或冒夜而反。游戲佛寺,觀視漁畋,登高臨水,出境慶吊,開車褰幃,周章城邑,杯觴路酌,弦歌行奏。轉(zhuǎn)相高尚,習(xí)非成俗。生致因緣,無所不肎”[5]。隋朝同樣“風(fēng)俗陵遲,婦人無節(jié)”[6]。唐代女子所享有的自由,在中國古代社會更是突出。
魏晉隋唐之際出現(xiàn)的西施傳說大多關(guān)乎情愛,正是時風(fēng)的折射。在前舉劉導(dǎo)故事中,有一個情節(jié)尤其令人瞠目:西施死后仍為吳王之姬,她與越王之女夷光 (亦是吳王之姬)主動與人間男子歡會,原因竟是“今吳王已耋,不任妾等”。這個情節(jié)的出現(xiàn),與魏晉隋唐時期宮閫不嚴(yán)特甚不無關(guān)系。“自宋齊以來,公主多驕淫無行”[7],女子公開納男妾,便肇始于南朝宋山陰公主。唐代公主的改嫁和放縱,更是屢為后世所譏。這種情形在文學(xué)作品中有很充分的反映,在魏晉隋唐小說中,有不少男子與地位很高的女鬼、女神歡好之事,如《搜神記》中的“紫玉”條言韓重與吳王之女紫玉的鬼魂成夫婦,“駙馬都尉”條云辛道度與秦閔王女的鬼魂歡會,“漢談生”條說談生與睢陽王女兒的鬼魂結(jié)縭二載等。由是觀之,此際頗多西施魂魄主動與人間男子交歡的傳說,絕非孤立現(xiàn)象。
名教頹毀也使曹植和洛神痛苦無奈的“人神道殊”不復(fù)存在。人神歡好于人無損的說法大量出現(xiàn),拒絕與女神歡愛反而有害。在《搜神記》之“弦超”條中,智瓊贈弦超詩云“納我榮五族,逆我致禍災(zāi)”;而在“杜蘭香”條里,杜蘭香贈張碩詩亦云“從我與福俱,嫌我與禍會”;《幽明錄》中,貧困的徐郎不敢接納天女為妻,事后懊嘆而卒;《漢武故事》里,威名遠(yuǎn)揚的霍去病執(zhí)意不肯與神君交接,亦難逃早夭的命運。這就無怪乎會出現(xiàn)這么多人間男子與西施的魂魄歡愛的故事了。
在這種情形下,“浣紗女”和“采蓮人”集于西施一身,絕非偶然。人物傳說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它在映射時代思潮的同時,還往往習(xí)慣性地從民俗文化中汲取靈感、尋覓依托。換言之,對于人物傳說而言,在世風(fēng)和源遠(yuǎn)流長的民俗文化之間尋求契合點的做法屢見不鮮。
三
“浣紗”、“采蓮”頗有瓜葛。就民俗意義而論,它們皆與祓禊之俗有很深的淵源,而且與女性的關(guān)系非常緊密。而祓禊之俗則與男歡女愛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這恰恰契合了魏晉隋唐放誕的世風(fēng)。
祓禊,是古代驅(qū)邪儀式?!墩f文》示部云:“祓,除惡祭也。”[8]《風(fēng)俗通義·祀典·禊》云:“禊者,潔也?!保?]祓禊的時間、手段、目的雖然不一而足,但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上巳之水濱沐浴之,《周禮·春官·女巫》曰:“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鄭玄注曰:“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10]。水濱沐浴不僅是上巳習(xí)俗,也是中國古代最為常見的祓禊方式之一,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水濱沐浴往往被一些更簡單的方式所替代,《玉燭寶典》中就有關(guān)于這種變遷的記載:“元日至于月晦民并為酺食,渡水,士女悉湔裳酎酒于水湄以為度厄。今世人唯晦日臨河解除,婦人或湔裙。”[11]58元日,即正月初一?;奕?,指農(nóng)歷每月的最后一天?!敖獬?,即祓禊。元月采用的祓禊方式是比“水濱沐浴”更為簡便的“湔裳酎酒于水湄”。這樣做并不是因為元月過于寒冷,不宜在室外沐浴,而是習(xí)俗大多會逐漸簡化的正?,F(xiàn)象。
從元月祓禊習(xí)俗的演變歷程還可以看出,由于后來習(xí)俗進(jìn)一步簡化,原本整個元月無論男女都要“湔裳”,但是最晚至隋代,只有女子在元月晦日湔裙。因此,說“湔裳”、“湔裙”等祓禊方式與女性的關(guān)系尤為密切,并不為過。那么與“湔裳”、“湔裙”意思相近的“浣紗”被賦予同樣的民俗意義,且與女性關(guān)系緊密,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如梁簡文帝《櫂歌行》描寫持棹女子衣裙濺上水花時,以“霑衣似故湔”點出祓禊之俗,并繼之以“浣紗流暫濁”,“浣紗”的民俗涵義不言而自明。
采蓮是水嬉的方式之一,鮑照《芙蓉賦》“搴芙蓉而水嬉”,可證。由劉楨《魯都賦》“民胥祓除,國子水嬉”可知,水嬉應(yīng)是祓禊娛樂化的產(chǎn)物。采蓮之戲雖然出現(xiàn)得較早,但直到唐代,才風(fēng)行于天下。這主要是客觀條件所限。漢魏六朝時期,荷花主要種植在宮廷或寺院中。到了唐代,除宮掖、廟宇、侯門、主第以及游覽勝地之外,私人園林里也多筑有蓮塘,從崔國輔《杭州北郭戴氏荷池送侯愉》、韓愈《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荷池》、白居易《草堂前新開一池養(yǎng)魚種荷日有幽趣》等詩題里便能看到這種現(xiàn)象。不少蓮池面積較大,例如白居易《池上篇·序》云“地方十七畝……水五之一”,也就是說水面差不多有三畝半,足以供泛舟采蓮。因此,荷花盛開之際,那些有條件的人家或泛舟作樂,聽歌看舞,如許渾《陪王尚書泛舟蓮池》“蓮塘移畫舸,泛泛日華清?!枰苫匮B(tài),歌轉(zhuǎn)遏云聲”;或令家妓、姬妾采蓮為戲,以供觀賞,如白居易《看采蓮》“小桃閑上小蓮船,半采紅蓮半白蓮”,丘為《湖中寄王侍御》“少妾事蓮舟”。明乎此,就不難理解在唐代出現(xiàn)西施采蓮的傳說了。
祓禊之俗與男歡女愛頗有關(guān)聯(lián)。影響最大的上巳祓禊活動,主要目的就是求子。孫作云先生說:“‘上巳’的‘巳’字即‘子’字,‘上巳’即‘尚子’(上尚古通用);正名定義,上巳的最初意義就是為了求子?!保?2]因此,早先還有青年男女上巳節(jié)在水濱野合的習(xí)俗,《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洧》描繪的就是上巳時鄭國青年男女在溱洧水畔歡會之事。這種習(xí)俗六朝猶存,沈約《三月三日率爾成章詩》可以為證:“洛陽繁華子,長安輕薄兒……清晨戲伊水,薄暮宿蘭池”,這時“在儀式上放任性,并不只是縱欲,乃是表現(xiàn)對于人與自然界底繁殖力量的虔敬態(tài)度;這種繁殖力量,是社會與文化底生存所系”[13]。這使得祓禊與求子、情愛有了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
作為祓禊的產(chǎn)物,“浣紗”、“采蓮”與相思愛戀的關(guān)系也很緊密。早在浣紗女西施的芳魂與人間男子歡好的諸多傳說產(chǎn)生之前,女子在浣紗之際神秘受孕的故事就已廣為流布,如《華陽國志·南中志》:“有竹王者,興于遯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濱,有三節(jié)大竹流入女子足間,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保?4]以隱晦的筆法點出浣女實為竹王之母。中國古代諸如此類的軼事俯拾即是,再舉數(shù)例:
褒女者,漢中人也。褒君之后,因以為姓。居漢沔二水之間,幼而好道,沖靜無營。既笄,浣紗于浕水上,云雨晦冥,若有所感而孕。[15]
梁州女郎山,張魯女浣衣石上,女便懷孕,魯謂邪淫,乃放之。后生二龍。[16]
諸多浣紗女的神秘受孕,實質(zhì)上是祓禊時水畔狂歡后知母不知父的嬰兒誕生的曲折反映。這就是浣紗與受孕、情愛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的緣故。
在詩歌中,女子往往借浣紗之機,與意中人相會,如丁仙芝《江南曲》其一: “長干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來相訪,明朝出浣紗?!币虼?,獨自浣紗的女子總是滿懷幽怨,如王僧孺《有所思》“不堪長織素,誰能獨浣沙”,李嘉佑《江上曲》“江口蛾眉獨浣紗”。頗多調(diào)笑浣女之事,亦緣于此,《列女傳·辯通傳·阿谷處女》所云子貢三戲浣女,便是一例。
采蓮是祓禊娛樂化的產(chǎn)物——水嬉的方式之一,這本身就決定了“采蓮”必然與情愛產(chǎn)生瓜葛,何況蓮還是生殖崇拜的產(chǎn)物呢。語境可以有效地幫助我們判斷某個詞或詞組的民俗內(nèi)涵,在詩歌中,“蓮”、“采蓮”常常與“椒”、“采?!边@類和生殖崇拜、男女歡會緊密相關(guān)的植物或行為并舉。如鮑照《擬青青陵上柏詩》:“輿童唱秉椒,棹女歌采蓮?!苯泛茉缇鸵驗槎嘧佣鴤涫芮嗖A,《唐風(fēng)·椒聊》、《陳風(fēng)·東門之枌》皆道及椒,《后漢書·第五倫傳》云:“虎賁中郎將竇憲,椒房之親”,李賢注:“后妃以椒涂壁,取其繁衍多子,故曰椒房?!保?7]“采蓮”與“采桑”并舉的例子就更多了,如王勃《采蓮歸》: “官道城南把桑葉,何如江上采蓮花。”在高莉芬《春會的儀典象征:“邂逅采桑女”的文學(xué)原型分析》[18]等文章中,已對詩賦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浪漫綺麗的桑中戀曲的緣故作了充分的闡釋,指出“邂逅采桑女”的經(jīng)典情節(jié)起源于上古先民在云夢、桑中、上宮等祈子求雨的神圣的宗教儀典,經(jīng)過禮制的規(guī)約,至春秋戰(zhàn)國轉(zhuǎn)換為世俗男女春會的狂歡場景。“采蓮”既然常與之相提并論,其民俗意義不言而喻。
四
如前所述,關(guān)于浣紗女受孕、相思、被調(diào)笑之事,不一而足。被附會曾采蓮或在蓮池相戀歡會之事的著名女子亦不在少數(shù),例如在沅湘儺戲中最為重要且保留得最為完整的《孟姜女》里,范郎和姜女在荷塘中締結(jié)良緣;虞姬的身世本無任何記載,晚唐馮待征《虞姬怨》卻說“妾本江南采蓮女”;晉汝南王的愛妾碧玉原先并無采蓮之事,但在六朝的賦里,她也與采蓮產(chǎn)生了瓜葛,蕭繹《采蓮賦》采蓮女子所唱的歌可以為證:“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愿襲芙容裳”;南朝樂府中出現(xiàn)的莫愁,據(jù)說是竟陵石城 (今湖北省鐘祥縣)善歌之女子,亦無采蓮之舉,到唐代,寒山《詩三百三首》中第四十二說她“樂搒采蓮舟”,李賀《莫愁曲》也說她“白魚駕蓮船,夜作十里游”。然而,“浣紗女”與“采蓮人”最終成為西施的經(jīng)典形象,這是因為生活本身和魏晉隋唐的思想觀念都需要一位美貌無雙的女主人公。
《詩經(jīng)·鄭風(fēng)·山有扶蘇》云“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子都是著名的美男子,可見《詩經(jīng)》時代盡管最關(guān)注的是蕃育,容貌也是吸引異性的重要因素,何況是審美意識濃重的魏晉隋唐時期。魏晉六朝對男子美貌的賞愛是一個顯著的現(xiàn)象,但并不等于說那時對女子容貌不甚關(guān)注。因為社會上對女子秀色的愛賞由來以久,男子的美麗則屬于被注意的“新鮮事物”,相關(guān)記載自然會留下得更多一些。事實上,當(dāng)時對女子容色的注重并未消退,阮籍醉臥在當(dāng)壚的美婦之側(cè),為才色兼?zhèn)涞谋遗呢餐龆纯?李勢妹的麗色使來殺她的公主見而生憐;大名鼎鼎的西王母原本面目猙獰,但到了魏晉間撰寫的《漢武帝內(nèi)傳》①《漢武帝內(nèi)傳》,又作《漢武內(nèi)傳》、《漢武帝傳》,應(yīng)作于魏晉時期。有人說是漢代班固所作,無據(jù)。中,卻成了容顏絕世的美人,都是很典型的例子。在這種情況下,先秦諸子的著作中就屢被提及的西施被選中,實乃勢之必然。
我們應(yīng)當(dāng)記得西施原本的身份——苧蘿山鬻薪之女。薪不僅很早就與婚戀產(chǎn)生了瓜葛②這在《詩經(jīng)》中有很充分的反映,馬瑞辰、王先謙、聞一多、蔣立甫等已對此做了許多論述,茲不贅論。,而且“伐柯”、“作伐”、“作柯”等作為做媒的代稱,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從這個角度來說,“鬻薪之女”天然便與情愛有關(guān),魏晉隋唐的世風(fēng)與“薪”所附著的民俗文化之間也同樣能夠找到契合點,又何須多此一舉,將西施入?yún)菍m前的身份改成浣紗女呢?這也一樣是出于審美的考慮。試想,干柴與美人委實太不相稱,直至今日,“柴禾妞”仍帶有明顯的貶義。浣紗則不然,綠水朱顏,相得益彰,構(gòu)成了一幅動人心魄的圖畫。
“采蓮人”的角色更是非西施莫屬。因為采蓮游戲不僅發(fā)端并盛行于宮掖,花樣百出的宮廷采蓮游戲還常常與賞玩女色相結(jié)合。最晚至漢代,采蓮之戲就已盛行于宮中,《拾遺記》中即載有漢昭帝、漢成帝帶領(lǐng)宮女后妃采蓮為戲的佚事,梁元帝《夕出通波閣下觀妓詩》有“荷生夾妓航”之句,陳后主《三婦艷詩十一首》其五里有“中婦蕩蓮舟”的情節(jié)。說宮廷乃是采蓮之戲最為繁盛的場所之一,當(dāng)不為過。從陳后主《采蓮曲》來看,有時君主還借觀賞采蓮之戲親自挑選美女:“相催暗中起,妝前日已光。隨宜巧注口,薄落點花黃。風(fēng)住疑衫密,船小畏裾長。波文散動楫,茭花拂度航。低荷亂翠影,采袖新蓮香。歸時會被喚,且試入蘭房?!边@不能簡單地視之為封建帝王荒淫生活的寫照,如前所述,采蓮原本就與情愛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這種做法也不是以荒淫著稱的陳后主的專利,如張籍《烏棲曲》: “西山作宮潮滿池,宮烏曉鳴茱萸枝。吳姬自唱采蓮曲,君王昨夜舟中宿?!笨梢娺@種舉措在宮中是比較常見的。如此看來,還有誰比西施更適合扮演“采蓮女”這個角色呢?
綜上所述,無論歷史上實有其人抑或僅存在于傳說中的人物,一旦得到較多青目,其形象就常常會成為一個“箭垛”③胡適在《〈三俠五義〉序》中,將身上附會了大量傳說的歷史人物稱為“箭垛式的人物”,并說:“傳說的生長,就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初只有一個簡單的故事作個中心的‘母題’(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葉,便像個樣子了?!贝颂帪榻栌茫c胡先生之原意微有不同。,不但隨社會思潮的變遷而變化,還有可能成為源遠(yuǎn)流長的民俗文化的載體,更常見的則是在時代風(fēng)氣、觀念和民俗文化之間尋求契合點。那些影響深遠(yuǎn)的人物傳說之所以尤其值得關(guān)注,原因即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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