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在 東
(中國石油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山東東營257062)
豐子愷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畫家、散文家、美術教育家、音樂教育家、漫畫家和翻譯家,也是一位素養(yǎng)深厚見解深刻的藝術理論家,由于他的藝術理論不是純粹邏輯推理得出的結論,而是基于他多方面藝術實踐,是從感悟中來,就使得他的藝術理論更具真知灼見,更具說服力,為人所信服。但是,他的藝術理論不是就事論事的表面現(xiàn)象的描述,更多的是談的藝術的本質問題。這一方面雖然古今中外的藝術理論家多有涉及,但是其見解和深度是有區(qū)別的,在這方面,豐子愷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為我國的藝術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因為能夠具備像他這樣集全面的藝術才能和成就與理論素養(yǎng)的藝術家本來就是因緣際合,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更可貴的是豐子愷偉大真誠的人格,受其恩師李叔同和夏丐尊的影響,既具有宗教情懷和對現(xiàn)實的超越感,又有務實求真的態(tài)度,這也深深影響了他對與人生、社會和藝術的看法,使他的藝術理論與其人生觀、價值觀相聯(lián)系,他的理論既出自豐富的藝術經驗,又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
無疑豐子愷是一位藝術理論的超前者,在藝術功用論方面,就非一般藝術論者所企及。軸心時代起,東西方基本上是政教現(xiàn)實功利性的藝術功用論為主,我國的孔子提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并提出“不學詩,無以言”,“不學詩,無以立”。主張用詩歌和音樂作為修身養(yǎng)性的手段,以養(yǎng)成君子人格。西方的柏拉圖認為藝術應該為政治服務,模仿藝術專門強調人的情欲,使人們染上不良的第二天性,主張文藝張揚理性、道德、意志的正面品質,使理想國的公民受到好的教育和熏陶,以擔負起建立理想國的使命。盡管東西方藝術功用論隨著時代的演進有所發(fā)展,但是沒有從根本上動搖政教功利主義藝術功用論為主的格局。惟其如此,豐子愷的超越性的藝術功用論,就顯得彌足珍貴。豐子愷的藝術功用論直接進入了人生和自然層面,把藝術當成宇宙自然的組成部分,或者說藝術本身就是自然宇宙的全息性的體現(xiàn),人要恢復天性、通往自由,藝術就成為最佳渠道??v覽豐子愷的散文,可以看出他的藝術功用論是以人的全面發(fā)展和不斷超越為出發(fā)點的,可以概括為幾方面的內容。包括藝術使人得到自由、恢復天真、遠離功利、天人合一。而所有這些觀點,無一不與豐子愷的對人生和自然的根本看法有關,在豐子愷看來,世間萬物無論藝術、人類、社會、動物、植物,都是大自然的產物,都應符合自然宇宙大規(guī)律,它們各自按照它們的應有的樣子存在、運動,就是安然自在的,體現(xiàn)了自然大道,這時表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就是生機盎然,不加人為造作,呈現(xiàn)出自然大美。從人的角度來看,人越是處于兒童時代,越接近于自然,越具有天性之美,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遺憾的被世俗的觀念所污染,已失卻可貴的赤子之心,變得面目可憎,充滿世故機心。豐子愷有很深的兒童情結,認為兒童時代是人類的黃金時代,為兒童失卻黃金時代而扼腕嘆息,“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xiàn)實終于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xié)、屈服起來,到象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1]94無疑,豐子愷的人生觀比較悲觀,認為人生中充滿了苦難迷茫無奈,原因就是成人與自然之道背道而馳,是缺了生命元氣,從而人生變得蒼白丑陋。而藝術就是悲劇人生的救贖方式,兒童的天性與藝術具有同構性。
首先,藝術使人獲得的自由人生體驗。豐子愷認為“研究藝術(創(chuàng)作或欣賞),可得自由的樂趣。因為我們平日的生活,都受環(huán)境的拘束。所以我們的心不得自由舒展,我們對付人事,要謹慎小心,辨別是非,打算得失。我們的心境,大部分的時間是戒嚴的。惟有學習藝術的時候,心境可以解嚴,把自己的意見、希望與理想自由地發(fā)表出來。這時候,我們享受一種快慰,可以調劑平時生活的苦悶。例如世間的美景,是人們所喜愛的。但是美景不能常出現(xiàn)。我們的生活的牽制又不許我們常去找求美景。我們心中要看美景,而實際上不得不天天廁身在塵囂的都市里,與平凡、污舊而看厭了的環(huán)境相對”。[2]41藝術是對不如意人生的超越。在豐子愷看來,人一旦走出兒童時代,就進入了世俗世界,人被物欲、功利、計較的機心所蒙蔽污染,在為衣食住行的稻粱謀中,喪失了與天地自然為一體的童心,也就喪失了自由,而真藝術是自然體道的,追求的是真善美的大道,人們無論在創(chuàng)作藝術還是在欣賞藝術中,都會沉浸其中,得到啟示,獲得自由的人生體驗,藝術是“一種沉靜、深刻而微妙的快適”,[3]1“世間其他一切‘關系’,都是以妨礙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義的。故我們倘要認識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義,就非撤去其對于世間的一切關系不可”,[4]2藝術觀照方式恰是達成這一事物非功利真意義,對現(xiàn)實關系羈絆的突圍,從而獲得自由人生體驗的方式。
第二,藝術可獲得天真的樂趣。成年人失去了兒童的天真,離自然越來越遠,其實就離天然樂趣越來越遠,人在世俗功利經驗世界中,反而認不清世界的真相,是一種智慧的蒙蔽?!拔覀兤饺諏τ谌松匀?因為習慣所迷,往往不能見到其本身的真相。惟有在藝術中,我們可以看見萬物的天然的真相。例如我們看見朝陽,便想道,這是教人起身的記號。看見田野,便想道,這是人家的不動產??匆娕Q?便想道,這是人家的牲口??匆娍嗳?便想道,他是窮的原故在習慣中看來,這樣的思想,原是沒有錯誤的;然而都不是這些事象的本身的真相”。[2]41“這樣說來,我們平日對于人生自然,怎能看見其本身的真相呢?藝術好比是一種治單相思與自大狂的良藥。惟有在藝術中,人類解除了一切習慣的迷障,而表現(xiàn)天地萬物本身的真相。畫中的朝陽,莊嚴偉大,永存不滅,才是朝陽自己的真相。畫中的田野,有山容水態(tài),綠笑紅顰,才是大地自己的姿態(tài)。美術中的牛羊,能憂能喜,有意有情,才是牛羊自己的生命。詩文中的貧士、貧女,如冰如霜,如玉如花,超然于世故塵網之外,這才是人類本來的真面目。所以說,我們惟有在藝術中可以看見萬物的天然的真相。我們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傳統(tǒng)習慣的思想而用全新至凈的眼光來創(chuàng)作藝術、欣賞藝術的時候,我們的心境豁然開朗,自由自在,天真爛漫。好比做了六天工作逢到一個星期日,這時候才感到自己的時間的自由。又好比長夜大夢一覺醒來,這時候才回復到自己的真我。所以說,我們創(chuàng)作或鑒賞藝術,可得自由與天真的樂趣”。[2]42因此,藝術對于庸常單調甚至悲苦的人生是一種心靈拯救方式。
第三,藝術可以使人遠離功利。在豐子愷看來,人受藝術的熏陶,就會養(yǎng)成藝術的人格,是人的心胸眼界開放,超越狹隘的功利眼光,“就是我們研究藝術有素之后,心靈所受得的影響,換言之,就是體得了藝術的精神,而表現(xiàn)此精神于一切思想行為之中。這時候不需要藝術品,因為整個人生已變成藝術品了”。[2]42-43如前所述,我們對著藝術品的時候,心中撤去傳統(tǒng)習慣的拘束,而解嚴開放,自由自在,天真爛漫。這種經驗積得多了,我們便會酌取這種心情來對付人世之事,就是在可能的范圍內,把人世當作藝術品看。我們日常對付人世之事,如前所述,常是謹慎小心,辨別是非,打算得失的。換言之,即常以功利為第一念的。人生處,功利原不可不計較,太不計較是不能生存的。但一味計較功利,直到老死,人的生活實在太冷酷而無聊,人的生命實在太廉價而糟塌了。所以在不妨礙實生活的范圍內,能酌取藝術的非功利的心情來對付人世之事,可使人的生活溫暖而豐富起來,人的生命高貴而光明起來。所以說,遠功利,是藝術修養(yǎng)的一大效果。[2]43獲得了這樣的藝術人格,就會使得生活藝術化,人生藝術化,從而以審美的眼光看待自然、社會、人生,獲得極大的人生快慰。
第四,藝術使人得到天人合一的體驗。豐子凱深受老莊道家思想的影響,他的新童心說是對李贄童心說的繼承與發(fā)展,從根源上來看都是來自老莊思想。豐子愷認為無論世間萬物,都應體現(xiàn)自然天道,藝術與兒童的關系最直接,兒童自身及其行為和思維方式,就是天然的藝術,因為都體現(xiàn)了一個真字。人在與藝術的接觸中,會恢復天性,以道家“齊物”的視角看待世界萬物,使人有一顆平等心同情心,得到天人合一的體驗。我們平常生活的心,與藝術生活的心,其最大的異點,在于物我的關系上。平常生活中,視外物與我是對峙的。藝術生活中,視外物與我是一體的。對峙則物與我有隔閡,我視物有等級。一體則物與我無隔閡,我視物皆平等。故研究藝術,可以養(yǎng)成平等觀。藝術心理中有一種叫做“感情移入”的(德名Einfüluny,英名Empathy),在中國畫論中,即所謂“遷想妙得”。就是把我的心移入于對象中,視對象為與我同樣的人。于是禽獸、草木、山川、自然現(xiàn)象,皆有情感,皆有生命。所以這看法稱為“有情化”,又稱為“活物主義”。畫家用這看法觀看世間,則其所描寫的山水花卉有生氣,有神韻。中國畫的最高境“氣韻生動”,便是由這看法而達得的。[2]44
第五,藝術提高人的精神生活。豐子愷非??粗厮囆g對于人的精神生活的提升作用,一針見血地批評了一些人對藝術無用論的論調,認為藝術不是表面物質之用,它具有大精神大用。在他看來僅有物質的世俗人生是不完善的,而藝術可以起到道德精神和美學上的化育作用,使人成為“全人”,而不至于成為殘缺的人,并把這種教育上升到國民素質的高度加以強調,所以“藝術必能建國”。[2]27“美好比健康,藝術好比衛(wèi)生。衛(wèi)生使人健康,藝術是精神美化。健康必須是全身的。倘只是一手一足特別發(fā)達,其人即成畸形。美化也必須是全心的”。[2]29
豐子愷的藝術功用論,是深刻而超時代的,其在此方面的理論貢獻,在我國是空前的,無人能及。
[1] 豐子愷.豐子愷靜觀塵世[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2] 豐華瞻,戚志蓉.豐子愷論藝術[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
[3] 豐子愷.豐子愷藝術隨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4] 豐子愷.緣緣堂隨筆[M].北京:開明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