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呆木頭”之妙
——論揚州評話營造“心理場”的藝術(shù)

董國炎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活死人”“、呆木頭”之妙
——論揚州評話營造“心理場”的藝術(shù)

董國炎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揚州評話等說書藝術(shù)在心理描寫方面有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特定場合下不同人物的心理活動互相關(guān)聯(lián)沖突形成“心理場”,人物心理活動與其他人物的言行緊密關(guān)聯(lián),并與自己的語言動作緊密配合,富于即時性和特殊動態(tài),形成對人物的生動立體刻畫,展現(xiàn)出一種“不動之動”、“無聲之聲”的生活況味和藝術(shù)韻味。我們因而更了解各種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特點。這種“心理場”藝術(shù)使人們對耳熟能詳?shù)膫鹘y(tǒng)故事產(chǎn)生嶄新藝術(shù)感受。評話藝人這種生動活潑的“心理場”藝術(shù),與相對靜止且冗長的心理描寫構(gòu)成鮮明對比,在中西文藝對比的層面上值得進一步探討。

心理場;立體性;關(guān)聯(lián)性;即時性

“活死人”、“呆木頭”是揚州評語中魯肅對諸葛亮的稱呼。諸葛亮這個聰明絕頂者居然被稱為活死人和呆木頭,無疑是個富有疑問的問題,這其實是一個很有研究價值的藝術(shù)現(xiàn)象。這些稱呼不是魯肅嘴巴發(fā)聲說出來,而是魯肅眼睛盯著諸葛亮,心中又急又恨,心里的稱呼。這是由說書人講述出來,本質(zhì)上是一種有趣的心理描寫。清代以來評話評書等說書藝術(shù)發(fā)展中,出現(xiàn)一種有趣的文藝接受現(xiàn)象：人們熟悉已久的老故事煥發(fā)新的藝術(shù)魅力,吸引人們對這些本來熟悉的故事產(chǎn)生濃厚興趣。書場中人頭攢動、笑聲不斷。很多癡迷聽眾多年聽一個書目卻樂此不疲。陳舊老故事產(chǎn)生嶄新吸引力的深層原因,在于它獲得新的藝術(shù)特質(zhì),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藝術(shù)魅力。同時它仍然保持原來的故事框架和基本人物關(guān)系,聽眾既容易接受又容易被吸引。說書藝術(shù)取得這種成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心理描寫的創(chuàng)新和成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本文稱之為“心理場”藝術(shù),并以揚州評話康派《三國》代表書目《火燒赤壁》為例,分析這種心理描寫的特色和效果?！度龂萘x》書目在揚州發(fā)展數(shù)百年,柳敬亭就說過《三國》故事,乾隆時吳天緒說《三國》已經(jīng)被稱為絕技,其后王景山也很受稱道。道光以后《三國》書目分派發(fā)展,李國輝開創(chuàng)“中三國”,李國輝的傳人康國華從光緒時期就開始錘煉《火燒赤壁》,歷經(jīng)康又華、康重華幾代人努力,此書成為揚州評話代表書目之一。本文使用的《火燒赤壁》評話文本[1],是康重華口述,李真、張棣華整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因為長期戰(zhàn)亂動亂影響,以及左傾干擾,造成這部書目出版時間較晚,但是這部書目肯定是幾代評話藝人共同心血的結(jié)晶。

《火燒赤壁》評話,開始于諸葛亮前往江東結(jié)盟,結(jié)束于關(guān)羽放走曹操的華容道上。這些情節(jié)在《三國演義》小說中,始于第四十二回,終于第五十一回,相關(guān)字數(shù)大約6萬3千字?！痘馃啾凇吩u話的字數(shù)大約51萬字,相當于原作的8倍還多。從情節(jié)分析,評話中新增加的情節(jié)雖然有,但是并不多,基本都是原作已有情節(jié)。字數(shù)增加如此之多,差別在于評話展現(xiàn)一種全新闡釋,對心理活動的獨特表現(xiàn)是最大特點。

一

為了更確切深入地認識《火燒赤壁》評話的心理描寫,這里細致分析周瑜打黃蓋情節(jié),并且與《三國演義》小說文字進行比較?！度龂萘x》毛宗崗本第四十六回,從周瑜黃蓋定計,到二人在大帳中沖突,黃蓋被打,總共不足一千字。沖突過程寫得簡單突兀,原文如下：

次日,周瑜鳴鼓大會諸將于帳下。孔明亦在座。周瑜曰：“操引百萬之眾,連絡(luò)三百余里,非一日可破。今令諸將各領(lǐng)三個月糧草,準備御敵?！?/p>

言未迄,黃蓋進曰：“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糧草,也不濟事!若是這個月能破,便破;若是這個月不能破,只可依張子布之言,棄甲倒戈,北面而降之耳!”

周瑜勃然變色,大怒曰：“吾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敢有再言降者必斬,今兩軍相敵之際,汝敢出此言,慢我軍心,不斬汝首,難以服眾!”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

黃蓋亦怒曰：“吾自隨破虜將軍,縱橫東南,已歷三世,哪有你來!”

瑜大怒,喝令：“速斬!”

二人沖突過程竟如此簡單。周瑜一升帳即發(fā)布命令,黃蓋立刻出來反對,還馬上說出要投降的話,這顯得很奇怪。小說此前多次寫到黃蓋是堅定主戰(zhàn)派,早在允許大家各抒己見時,他就堅決反對投降。此刻孫權(quán)已經(jīng)有嚴厲命令,還把佩劍交給周瑜監(jiān)督,任何人都不敢再提投降,黃蓋反而開口就要投降,顯然不合情理。對此蔡中、蔡和會特別關(guān)注,曹操也會仔細推究,會想到詐降?？偟恼f來,《三國演義》這種粗獷寫法未免簡單,給人的感覺太突兀,乃至不合情理。

《火燒赤壁》評話要改變這種粗線條簡單處理,但是對這種家喻戶曉的故事,原來的故事梗概不宜作大的變化。評話藝人向故事細節(jié)、特別向人物心理發(fā)掘,是明智的選擇。但是表現(xiàn)人物心理,也有藝術(shù)局限性。人物心理活動往往細微而且安靜,但是說書藝術(shù)需要曲折跌宕緊張熱鬧抓住觀眾,所以細致表現(xiàn)人物心理,可能得不到聽眾認可與歡迎?！痘馃啾凇返乃囆g(shù)經(jīng)驗是：追求心理描寫與苦肉計進程高度統(tǒng)一,與人物言語行動緊密關(guān)聯(lián),形成一種特殊的“場”,各部分對比中還能產(chǎn)生強烈喜劇效果。周瑜打黃蓋這個情節(jié)中,存在兩個藝術(shù)層面,一個是人物語言動作層面,一個是人物心理活動層面,兩個層面緊密關(guān)聯(lián),互相影響。人物外在表現(xiàn)與內(nèi)心愿望,有時候一致,有時候似乎毫無關(guān)系甚至相反。這種復雜的整體性當中,心理活動處于支配地位,言行與心理一致,是由心理支配,言行與心理不一致,也是由心理支配,而“言行”二者之間又有差異,同樣緊密聯(lián)系心理活動。

人物心理活動不但豐富,還與人物原有的思想脈絡(luò)貫通。人物的心理活動可以分成幾種指向,形成立體架構(gòu)。打黃蓋情節(jié)的首要人物是周瑜,他的心理活動可以分成三個方面。

第一,貫注于苦肉計的施行,計劃是否嚴謹,怎樣保證眾文武不會識破,特別是蔡中、蔡和不會識破。為了營造“發(fā)怒痛打”的逼真效果,周瑜從清早起床就制造氣氛,洗臉水冷了發(fā)脾氣,水熱了也發(fā)脾氣,還把洗臉盆摔了;又嫌泡茶的水不開,把茶杯也摔掉。統(tǒng)帥大帳的“工作人員”傳播消息、營造氣氛最快。眾文武很快知道都督今天心情不好——“眾人都來參禮,參禮畢,分開站立。首先是魯肅頭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嚕蘇,免得碰釘子。眾人都是如此,規(guī)規(guī)矩矩?！比绻麤]有這種氣氛,打黃蓋可能受到干擾,屆時如果魯肅等人都出來勸說、阻撓,亂發(fā)議論,那對苦肉計很不利。

打黃蓋的時候,周瑜的心理活動很緊張。兩個刑杖手對黃蓋手下留情,裝模作樣假打,周瑜心里很生氣——

周瑜坐在上頭,聽到這叭、叭的聲音,再凝神一望,心里有話：要死,刑杖手賣法了!不能玩啊!你們賣法事小,我這班中有兩個賊在這個地方,被他們看出來,我這條計就松掉了。

他勃然發(fā)怒,首先嚴厲懲罰兩個刑杖手,再換成自己的家將來打。但是家將真的狠打黃蓋,皮開肉綻,周瑜又非常心痛——

周瑜望得清清楚楚,見黃蓋的兩條腿鮮紅的,一塊塊鮮紅的肉顫巍巍地在塊抖著,老將軍的哼聲都聽不見了!就是個真打,這一刻望見,也不忍心啊,更何況是假的呢?黃老將軍是六十開外的人了,三世舊臣,被我打成這樣!周瑜不由得一陣心酸,目中含淚了。如其在這一刻掉一滴眼淚下來,這條計就干干凈凈,前功盡棄了。

于是周瑜又作怒氣沖天,大發(fā)雷霆狀。直到黃蓋受完酷刑,周瑜還作余怒未息狀,一腳踢翻茶幾,回到后帳,才淚水滔滔,心里不斷自責。

周瑜心理活動的第二個方面,是緊緊盯住諸葛亮,事事防范諸葛亮。他把諸葛亮當作自己潛在對手,很想了解諸葛亮是否識破苦肉計。這種心理活動與他原有的思想狀態(tài)一脈相承。在《三國演義》小說的打黃蓋情節(jié)里,并沒有多寫諸葛亮,但是在揚州評話里,增加了很多對諸葛亮與“打黃蓋”情節(jié)的聯(lián)系,確實很有價值。諸葛亮開始確實不知情,所以增加的這些“聯(lián)系”,必須合情合理,不能破壞情節(jié)真實性限定。評話經(jīng)常通過周瑜來觀察諸葛亮,周瑜心里不停思考判斷。這種觀察角度對表現(xiàn)人物性格,增添故事趣味,都大有好處。黃蓋前一天晚上來訪,剛一提出火攻的建議,周瑜先不說別的,他首先在帳篷內(nèi)外緊張巡視一番,然后才問道：

“誰叫老將軍來獻此策?”周瑜這個時候,臉上氣色難看啦!面帶殺氣,要殺人啊!

說書人詳細描述周瑜內(nèi)心對諸葛亮的懷疑,還交待了周瑜的打算：如果查證到確實是諸葛亮教唆黃蓋,就要按軍法處置諸葛亮。在打黃蓋整個過程中,從諸葛亮進入中軍帳,周瑜就特別注意他,心理活動非常豐富。諸葛亮經(jīng)過一番觀察,心中已經(jīng)明白,心理活動也很豐富。諸葛亮說的話,與內(nèi)心想法有微妙聯(lián)系,有些話讓周瑜感覺心驚肉跳。當黃蓋被綁,準備殺頭,眾文武一起說情的時候,周瑜本想見風轉(zhuǎn)舵,改殺頭為痛打四十大杠,但他看見諸葛亮不說話,擔心諸葛亮識破計謀,就故意不答應(yīng)眾人,等著諸葛亮也來求情。諸葛亮雖然出來求情,但是提出要打四十大杠。

周瑜一聽,咦喂!諸葛亮說話都是戳我的心!黃蓋要四十,我也準備打他四十,這一刻他也說個四十!

而當諸葛亮再次求情時,還特別呼吁：“不能再打了,如若再打,老將軍就寸步難行啦——”這簡直話里有話：黃蓋若是寸步難行,就不能到江北詐降啦!這話又讓周瑜倒吸一口涼氣。他和諸葛亮都是高智商人物,他們的語言互相關(guān)聯(lián),但是客氣、遮掩、皮里陽秋,經(jīng)常說反話。兩人的心理活動互相關(guān)聯(lián),如針尖對麥芒,心理活動與嘴里說的話,又形成有趣的對比。

周瑜心理活動的第三個方面,與打黃蓋事件有關(guān)聯(lián),但是又超出這件事情的范圍,而涉及他對所有將領(lǐng)的管理,比如他對甘寧的處理。周瑜綁了黃蓋時,甘寧首先出來求情,周瑜大怒,痛斥黃蓋甘寧喝酒,下令把甘寧亂棒逐出。這種處理,在當時是必要的,但是搞得甘寧很沒面子,周瑜心里不踏實,一心想著怎么補救：

這篇文章是我跟黃蓋斟酌好了作的,但是剛才有人討了個下不去走了。哪一個?甘寧。這個人來頭不正啊,萬一打黃蓋打出個真的來,他不辭而別,走掉,于我們江東不利啊!這一刻我要給他個體面……

于是在打黃蓋這件事基本結(jié)束時,周瑜下令把黃蓋的先鋒印摘來,傳令叫甘寧前來接掌先鋒印。這個時候“甘寧正在這塊氣著,把將巾拉了,摔在地上,講情準不準不妨,為何叫我下不去?我還是去干舊營生。他想再去做水賊了?！钡钱敳畹呐軄韨鬟_周瑜的命令,甘寧聽說讓自己做先鋒官,有了“大紅體面”,于是很快戴好將巾,到中軍帳來接印了。甘寧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證明周瑜的補救措施很重要、很及時,作為東吳水陸大都督,需要操心方方面面很多問題,這個人物的心理活動很豐富,精神世界值得展示。

二

心理描寫的另一個重要對象是諸葛亮。打黃蓋情節(jié)中,諸葛亮是局外人,但又很快洞悉一切。周瑜曾經(jīng)與他探討過火攻方略,但是苦肉計卻想瞞過他。諸葛亮對備戰(zhàn)情況很關(guān)注,以他的聰明才智,也容易猜測到事情真相。他在現(xiàn)場的心理活動非?；钴S,觀察、推測、判斷、評價不停。從藝術(shù)效果來講,有了諸葛亮的心理活動,整個情節(jié)得到“明白人”的現(xiàn)場觀察和評價。而且現(xiàn)場還有很多“不明白人”很著急或者唱反調(diào),這形成了有趣的對比,給聽眾帶來不少樂趣。諸葛亮與周瑜的心理沖突,給情節(jié)增添深層波瀾。諸葛亮做觀察員和評論員,在現(xiàn)場人物中立足點最高,通過他的眼睛來觀察描繪情節(jié),同時具有三層意義：一是人物的動作和語言得到鮮活的現(xiàn)場感;二層是諸葛亮當場作出好壞得失的分析評價;三層是通過這些事件來認識諸葛亮本人。

評話敘述諸葛亮與周瑜商討火攻方略之后,這天第一次聽見周瑜鳴炮升帳,他猜測周瑜有文章要作。他來到帳中,發(fā)現(xiàn)蔡中、蔡和兩個陌生人物,大致猜測到周瑜要進行詐降,心里更有數(shù)了,于是積極觀察,想了解具體方案和具體人選。本來,聽眾已經(jīng)了解前一天晚上周瑜黃蓋定計,已經(jīng)知道苦肉計的步驟,如果再由說書人陳述這些步驟,聽眾會覺得重復和厭倦,但是通過“被瞞在鼓里”的諸葛亮來觀察,還有真被瞞在鼓里的眾文武來呼應(yīng),聽眾就覺得很有趣了,這真是一石多鳥,事半功倍。當周瑜向管糧官大發(fā)雷霆,下令將管糧官斬首,管糧官臨刑喊冤,又被押回來辯冤,黃蓋來到中軍帳的時候,現(xiàn)場情況和諸葛亮的觀察、評價,包括他一會兒憂慮,一會兒高興的心理活動,都表現(xiàn)得非常生動：

武士一擁而上,將管糧官外蓋扒去,上了綁繩,擁著推奔下去。諸葛亮坐在旁邊,暗暗搖頭,心內(nèi)話：糟了,你這個文章大題小作了。題目是好的,文章壞透了。怎么想起來用個管糧官?管糧官官卑職小,沒得聲名,沒得閱歷,沒得見識,既沒膽量,又沒本事,又沒得學問。這個文章壞散了板了,我也沒得辦法來彌補這個破綻。這個人用錯了。

才到帳口的管糧官被推回頭了。諸葛亮坐在旁邊暗暗地贊好,心下安了,好歡喜,目稍子把周瑜一瞄,嗯!周瑜這個文章做得不丑。何以曉得?文章轉(zhuǎn)筆了,到了文章一有轉(zhuǎn)筆決不會丑,單看轉(zhuǎn)出一個什么人來。

諸葛亮一望：嗯,這才是挨打的料!你看他脖子挺挺的,頭昂昂的,臉上也不是那種晦氣色,紅光滿面。你聽他剛才報名頂調(diào)一聲喊,好啊!我說周瑜文章不能大題小做,那曉得這個轉(zhuǎn)筆把他轉(zhuǎn)出來了。好極了!他的名聲大了,哪一個不曉得江東三世舊臣,江東六郡七十九縣,一半是他創(chuàng)下來的。閱歷見識大,膽量本事高,學問也不丑。

諸葛亮這一連串心理活動,等于從特殊角度給苦肉計貼金,情節(jié)更顯得起伏跌宕有趣,也避免聽眾有沉悶乏味之感。周瑜和黃蓋的沖突逐步升級,越來越激烈。諸葛亮的心理活動緊密相伴,高度活躍。眾文武也有對應(yīng)的心理活動,不同心理活動形成對比。中軍帳里表面只有兩個人爭吵,只有緊張氣氛,實際卻有眾人種種思考評價,包括很多層面、很多維度。黃蓋在不斷爭吵中,終于說出干脆投降的賭氣話,周瑜勃然大怒,眾文武都很著急,想著怎么調(diào)解化解,只有諸葛亮心里高興：

諸葛亮這一刻坐在旁邊,心里暗暗稱贊：好!周瑜這一篇文章作得字字錦繡!黃蓋這一番話有道理,你把個“降”字說出來,這不但能夠打,連殺都能夠了。

圍繞給黃蓋講情,圍繞諸葛亮是否出面講情、怎樣講情,諸葛亮和周瑜各有獨特心理活動,環(huán)環(huán)相扣,針鋒相對,富有意味：

周瑜望望,眾人異口同聲替黃蓋講情,心里想：嗯,我可以得風就轉(zhuǎn),改成打了。再凝神朝旁邊一望,見諸葛亮仍然穩(wěn)得很,若無其事,低著頭,滌理著鵝毛大扇,周瑜想想,不對啊,這條計欺住了眾人,還沒有欺住他啊!要如其欺住了他,他應(yīng)當出來講情。

諸葛亮心里話：不但你們想我出來講情,就是你家都督也想我出來講情。先生就望著魯肅點點頭,這意思是：我一定出來講情。不過,周瑜啊,你欺不住我,還單要欺我?，F(xiàn)在文武大眾的情你不準,黃蓋被你推在外面,你下不了臺,我可以借了把你用下子,但是不弄兩句話把你汗毛說得豎起來,你還要欺我諸葛亮呢!

在這種心理沖突的基礎(chǔ)上,諸葛亮講情時所說的話,有意針對周瑜內(nèi)心的實際想法,好像暗示周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周瑜說的話,也往往與諸葛亮有關(guān)。諸葛亮講情與眾文武都不一樣,大家都是懇求周瑜別殺黃蓋,任何人都沒有提出要打黃蓋。唯獨諸葛亮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應(yīng)該痛打四十大杠!周瑜一聽這四十大杠,說中了自己的計劃,格外刺耳。黃蓋被打得血肉橫飛,眾人紛紛求情時,諸葛亮也出來求情,但是他話里有話：

“如今黃老將軍傷痕很重,不能再打了,如若再打,老將軍就寸步難行啦——”

他有意拖長這個“寸步難行”,暗示打重了黃蓋就不能過江了,讓周瑜心里又是一凜。這種人物語言的復雜性,口頭語言與心理活動的關(guān)聯(lián)程度,富有內(nèi)涵和張力?？陬^語言與心理“語言”交替呈現(xiàn),增強了作品的吸引力,這種特殊語言現(xiàn)象增強了傳統(tǒng)文藝的表現(xiàn)力。

三

周瑜打黃蓋事件中,黃蓋的心理活動好像應(yīng)該重點表現(xiàn),但是周瑜和諸葛亮之外,說書人重點表現(xiàn)魯肅,這是很有趣的。魯肅確實被瞞在鼓里,堪稱現(xiàn)場“不明白人”的首要代表。他的心理活動有幾個特點：他對江東政權(quán)忠心耿耿,希望將帥同心,面對將帥沖突,他最著急,心理活動特別活躍。他的心理活動與諸葛亮、周瑜形成極大反差,他同周瑜、諸葛亮的私交都不錯,對二人期望都很高,所以他的心理活動中,對二人的批評抱怨之辭,數(shù)量很多,情緒很大。魯肅的心理活動不但豐富,而且很有層次感。魯肅地位較高,同周瑜關(guān)系也好,向來勇于出謀劃策、說長論短,但是這天得知周瑜心情不好,魯肅很收斂。直到周瑜苛求管糧官的時候,魯肅覺得事情重要,才挺身上前相勸,但是碰了一鼻子灰,很沒面子,心里賭氣,冷眼旁觀,周瑜問話也不回答,心里說：你周瑜昏了頭了。后來見周瑜黃蓋沖突越來越激烈,矛盾難以化解,魯肅立即拋開個人情緒,出來調(diào)節(jié)：

魯肅趕忙出來,望著眾文武揮揮手,意思是：趕快出來講情。魯肅先前并慪氣哩,剛剛為了關(guān)糧更章,一早就碰了周瑜個硬釘子。這一刻,見黃蓋跟周瑜一陣頂,一陣扳駁,心里一急,自己的氣就消了。

魯肅率領(lǐng)眾文武跪下求情,周瑜不準,魯肅示意大家都不要起身,繼續(xù)跪著求情。跪了一刻,周瑜仍然不為所動,這時魯肅心里對諸葛亮很不滿意,既然有客人身份,為什么不出來說情?他對諸葛亮的埋怨情緒很大,心理語言很生動——

我先前看到那個活死人呢?魯肅抬起頭來一望：咦!這種活死人啊,說他聰明起來像個靈哪!糊涂起來,木頭一段。你看他坐在上面這副樣子,頭低著,動都不動!這種大事你坐在這塊看不到啊?

他越是這樣抱怨諸葛亮,聽眾越覺得有趣。諸葛亮總算出來講情了,但是講得很怪,主張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要重打四十大杠。周瑜居然答應(yīng)了,這四十大杠子黃蓋躲不過去。這時候魯肅對諸葛亮的怨恨異常強烈：

魯肅站在旁邊,望著諸葛亮,眼睛翻著,牙齒咬著,嘴里嘰咕著。什么意思?諸葛亮啊!這種粉紅人情虧你說得出的!饒恕就饒恕了,還死罪雖免,活罪難饒。你叫我們都督打黃蓋四十大杠,你都以為黃蓋這個老將是鋼筋鐵骨?不是的啊!老將軍歲數(shù)大啦!在我們江東是三世舊臣,有面子的,撲鞭是辱,這四十大杠一打,他的面子沒得了。你隨后在我們?nèi)谲娭幸羯?他的嫡男子侄頗多,謹防人暗算你!

這種心理活動生動復雜,微妙逼真,好像既擔心諸葛亮受到黃蓋子侄報復暗算,又盼望可惡的諸葛亮受到報復暗算。黃蓋受刑時,周瑜不滿意刑杖手假打,準備換人,所以先命令刑杖手停下。這時候魯肅并沒有講話,其實他內(nèi)心心潮起伏：

魯肅站在旁邊一聽,心里并歡喜,把周瑜望望：好啊!這才像個大都督,打幾下了,不打了,稍為下下老將軍的面子,恩威并施。再把諸葛亮望望：嘿嘿!活死人哪!你叫我們都督打四十大杠,現(xiàn)在打了幾杠,我們都督不打了,看你這臉朝哪塊擺?看你怎么下臺?

沒有想到周瑜是換人再打,魯肅簡直要急死了。他的心理活動高度活躍,對于將帥沖突的焦急心理,顧全大局、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的想法和努力,對于現(xiàn)場人物的愛憎評價等等,這些心理活動都很真實。在魯肅的心理活動當中,最有藝術(shù)價值之處在于他對周瑜和諸葛亮的觀察評價,特別是針對諸葛亮的。這部分心理活動寫得異常鮮活精彩,他對諸葛亮的稱呼就非常有趣,一再稱諸葛亮為活死人、呆木頭;諸葛亮講情,被稱作粉紅人情。這些語言很有活力,能夠產(chǎn)生喜劇效果,在說書現(xiàn)場,能帶給聽眾極大愉悅。周瑜和諸葛亮的心理活動,勾心斗角,總想制約對方,甚至帶著殺氣。只有魯肅的心理活動,即使怨氣沖天,仍然滿含善意。周瑜和諸葛亮的心理活動,都顯示了聰明才智。魯肅的心理活動,顯示自己被瞞住了,不夠聰明,但是正因為有了魯肅的心理活動,聽眾才能夠會心而笑,開懷而笑,才更了解魯肅其人,甚至更喜愛這個人物。從藝術(shù)效果看,周瑜、諸葛亮、魯肅等人,在心理描寫方面是有分工的。周瑜和諸葛亮承擔了“斗智”的任務(wù),他們的心理活動都關(guān)注全局、控制感情。但是如果只有這兩個人物的心理活動,而沒有魯肅的心理活動,聽眾和讀者會減少很多樂趣。魯肅“分工”的任務(wù),正是增加心理層次、協(xié)調(diào)書場氣氛、給聽眾帶來歡樂。

《火燒赤壁》評話在把握人物心理、引導聽眾情緒、在審美分工方面,有很高明的綜合調(diào)控能力。當周瑜、諸葛亮、魯肅以及甘寧、黃蓋、程普、韓當、蔡中、蔡和等眾多人物都把心智集中于“打黃蓋”事件中,中軍帳里形成一種獨特的“心理場”,不妨說形成兩個現(xiàn)場：一個外表的現(xiàn)場,可能只有周瑜一人說話,眾文武按班站隊,客人諸葛亮低頭坐著;一個心理活動心理交鋒的現(xiàn)場,很多人緊張地思考判斷,籌劃對策,活死人呆木頭等心理語言生動得很。心理活動與外在動作言談狀況交織,就會出現(xiàn)有趣的“不動之動”、“無聲之聲”。這時候說書人與聽眾仿佛投身于故事情節(jié)中,仿佛加入到“心理場”之中,此刻說書活動達到最大的藝術(shù)共鳴,因為心理活動具有很多層次,也使“打黃蓋”情節(jié)具有很多層次。各種矛盾沖突中,有外在的言語動作沖突,也有內(nèi)在的心理沖突;有外在的戲劇性,也有內(nèi)在的戲劇性。聽眾盡管早已熟悉故事情節(jié),仍然覺得興趣盎然,覺得對各種人物和整個事件,都有了更深入全面的了解;對人物性格、人際關(guān)系、智謀運用、處事分寸,都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獲得極大的藝術(shù)享受。

中國古典小說長期盛行白描法,主要描繪人物外在的語言動作,折射人物內(nèi)在的思想感情,而心理描寫不夠發(fā)達。早期長篇小說這種特征相當明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書,心理描寫很少而且簡短。早期小說基本不寫心理活動,與史官文化發(fā)達、影響很大有關(guān)。左史右史,記言記事,分工明確,而心理活動不在記載范圍。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聽其言還要觀其行,觀其行還要長期觀察。這種史學觀念影響小說,對心理活動當然謹慎對待。相比之下,西方小說有很多曲折詳盡的心理描寫,面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羅曼·羅蘭諸人那種非常詳盡的心理描寫,少數(shù)國人妄自菲薄,認為中國小說在心理描寫方面,能力不夠。其實這是一種很片面的看法。隨著中國小說擺脫稗官野史地位并不斷發(fā)展,明清小說在心理描寫方面取得可觀成就,而在書場中發(fā)展起來的評話小說,心理描寫更形成鮮明民族特色,不喜歡孤立的、靜止的心理描寫,而喜歡在不同人物對比當中,在動態(tài)過程中表現(xiàn)人物心理。這樣才能適合書場聽眾的口味和整個故事的節(jié)奏。《火燒赤壁》心理描寫數(shù)量多而且細膩,對比性強,語言生動又多樣化,富于動態(tài)感和趣味性,能使聽眾覺得趣味盎然。這種成就不但彌補了古典文藝的薄弱之處,也顯示藝術(shù)手段之高明。說書人選擇什么人物展開心理描寫,怎樣把握心理描寫的切入時機和角度,人物心理活動與外界事物,怎樣進行轉(zhuǎn)換,心理描寫運用什么樣的語言等等,有很多可貴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值得總結(jié)。

[1] 康重華,李真,張棣華.火燒赤壁[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5.

J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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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11X(2011)03-0083-05

2011-01-07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平民文學兩次興起——評話小說研究”(05BZW035)成果之一。

董囯炎(1948-),男,遼寧營口人,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