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泉 久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1)
儒家詩學思想的回歸與揚厲
——論清初詩人趙執(zhí)信的詩學思想
宮 泉 久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1)
“詩中有人”是趙執(zhí)信詩學思想的核心,他肯定儒家詩學“發(fā)乎情”的同時,又鮮明提出“詩固自有其禮義”,強調(diào)詩歌真的規(guī)定性。其詩學以與神韻說分庭抗禮的面目出現(xiàn),是儒家詩學思想的回歸和揚厲,是康乾盛世詩壇的異響。
儒家詩學;趙執(zhí)信;詩中有人;禮義;以意為主
趙執(zhí)信“越軼山左門庭,棄其家學”,詩歌創(chuàng)作喜怒哀樂一出己情,不作矯揉造作之態(tài)和無病呻吟之聲,為康乾盛世中的變徵之音。其詩學思想與王士禛神韻說分庭抗禮,在推崇儒家詩教重性情的同時,又扯碎了“溫柔敦厚”的詩教束縛,成為康乾詩壇的異響,凸顯了清初統(tǒng)治者推行文治之時道統(tǒng)、文統(tǒng)與政統(tǒng)的矛盾。
一
趙執(zhí)信在《談龍錄序》述其詩學淵源時,說:“余幼在家塾,竊慕為詩,而無從得指授。弱冠入京師,聞先達名公緒論,心怦怦焉每有所不能愜。既而得常熟馮定遠先生遺書,心愛慕之,學之不復至于他人?!蓖鯌?yīng)奎亦曰:“益都趙宮贊秋谷,少負才名,于近代文章家多所訾謷,獨折服于馮定遠班,一見其《雜錄》,即嘆為至論,至具朝服下拜焉。嘗至吾邑謁定遠墓,遂以私淑門人刺焚于冢前?!盵1]趙執(zhí)信明確其詩學思想是取法虞山派詩人馮班,馮班兄弟作為錢謙益的弟子,其主性情的詩學主張是直接繼承錢謙益的。錢謙益認為七子派崇尚格調(diào),失卻性情,背離了詩歌抒情言志的詩學傳統(tǒng)。他重新強調(diào)儒家詩學的傳統(tǒng)精神,他說:“《書》不云乎:‘詩言志,歌永言?!姴槐居谘灾荆歉枰?。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盵2](卷32)錢謙益把詩學淵源追溯到傳統(tǒng)的詩言志命題,詩歌的本質(zhì)是言志,“夫詩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奮于氣,而擊發(fā)于境風識浪奔昏交湊之時世,于是乎朝廟亦詩,房中亦詩,吉人亦詩,棘人亦詩,燕好亦詩,窮苦亦詩,春哀亦詩,秋悲亦詩,吳詠亦詩,越吟亦詩,勞歌亦詩,相舂亦詩?!盵2](卷15)只要“志之所之”,表達的任何感情都是詩,判定詩歌的標準就是抒情言志。詩歌的價值在于抒情言志,但是這種情志必須是真實的,真是詩學價值體系的核心。詩歌真的內(nèi)涵有兩個方面:一是就性情本身說,指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情感是詩人實有的情感;二是就性情的表現(xiàn)上說,有什么樣的性情就有什么樣的面目,性情必然貫透到形式風格的層面,性情的差異必然在審美表現(xiàn)形式以及風格上表現(xiàn)出來,形成自己在審美形式風格方面的獨特性,形成自己的面目。沒有自己的面目,也不是真。錢謙益按照儒家傳統(tǒng)詩學的詩如其人的主張,強調(diào)只有真性情才有真詩,“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饲Ч耪撛娭妗!度倨纷兌鵀闈h魏古詩,根柢性情,籠挫物態(tài),高天深淵,窮工極變,而不能出于太史公之兩言。所謂兩言者,好色也,怨悱也。士相媚,女相說,以至于風月嬋娟花鳥繁會,皆好色也;春女哀,秋士悲,以至于《白駒》刺作、《角弓》怨張,皆怨悱也?!姓婧蒙?,有真怨悱,而天下始有真詩?!盵2](卷15)錢謙益強調(diào)詩人必須先有真實的感情,才有真實的詩歌。馮班論詩也是主性情的,他說:“詩以道性情,今人之性情,猶古人之性情也。今人之詩不妨為古人之詩。不善學古者,不講于古人之美刺,而求之聲調(diào)氣格之間,其似也不似也則未可知。假令一二似之,譬如偶人芻狗,徒有形象耳?!盵3](P216-565)馮班主張“詩以道性情”,但他的性情與公安、竟陵的性情是不同的,它是“古人之性情”,是以善為主的真雅統(tǒng)一。從真上說,詩歌創(chuàng)作追求真實;從善上說,重視性情的政治道德內(nèi)涵,“止乎禮義”;從雅上說,追求的是性情的高雅脫俗,而要達到這一點,就要通過讀書熏陶性情,使之脫凡超俗。馮班批評竟陵詩派,“鐘伯敬創(chuàng)革弘正、嘉隆之體,自以為得性情也,人皆病其不學?!渌^性情,乃鄙夫鄙婦市井猥褻之談耳,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4](P35)他認為竟陵詩派雖然也強調(diào)詩歌真性情的抒發(fā),可是他們的真性情是下層俗人的性情,不是傳統(tǒng)詩學中的君子性情,原因是竟陵詩人不讀書胸無點墨所致。馮班認為“多讀書,則胸次自高”,所以他給竟陵派詩人指出的脫俗藥方,是“杜陵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近日鐘譚之藥石也。”
二
趙執(zhí)信的另一位“服膺者”是吳喬,其詩學思想是虞山派馮班兄弟詩學的延續(xù),吳喬論詩分為意和詞兩個方面。他在《圍爐詩話自序》中說:“人心感于境遇,而哀樂情動,詩意以生,達其意而成章,則為六義,《三百篇》之大旨也”。[5](P512)他將自己的詩學思想上溯到《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而這個傳統(tǒng)具有意的形成和表達兩個層面。人心感于境遇,產(chǎn)生哀樂情感,特定的境遇和感于境遇而生的特定情感的結(jié)合形成了詩意?!霸娔诵穆暎挠删称?,境不一則心亦不一?!盵5](P469)詩為心聲,境遇不同,觸景生情不同,詩意必然有別,則詩歌形式風格不同,這樣每個詩人的詩歌必然具有自己的個性,也就是“詩中有人”,“問曰:先生每言詩中有人,乃得成詩。此說前賢所未有,何自而來?答曰:禪者問答之語,其中必有人,不知禪者不覺耳。余以此知詩中亦有人也。人之境遇有窮通,而心之哀樂生焉。夫子言詩,亦不出于哀樂之情也。詩有境有情,則自有在其中?!盵5](P474)吳喬從詩意的生成來說,因為各人境遇的獨特性,每個詩人在特定境遇中所產(chǎn)生的情感也具有特殊性,這樣形成的詩意必然具有特殊性,每個詩人的作品必然具有自己的獨特性,也就是“詩中有人”。
趙執(zhí)信對于吳喬“詩之中須有人在”的論述大為嘆服,他說:“昆山吳修齡論詩甚精。所著《圍爐詩話》,余三客吳門,遍求之不可得。獨見其與友人書一篇,中有云:‘詩之中須有人在。’余服膺以為名言。夫必使后世因其詩知其人,而兼可以論其世。”[6](P18)在趙執(zhí)信的詩學話語中,“詩中有人”指的是詩歌真的規(guī)定性。它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主觀的真實性,是詩人情感的真實;二是客觀的真實性,詩歌中的事物要與現(xiàn)實相符合。他說:“詩之為道也,非徒以風流相尚而已?!队洝吩唬骸疁厝岫睾瘢娊桃病!T先生恒以規(guī)人?!缎⌒颉吩唬骸l(fā)乎情,止乎禮義’?!盵6](P15)趙執(zhí)信以儒家傳統(tǒng)詩學為依據(jù),強調(diào)詩歌抒發(fā)作者真情的合理性?!鞍l(fā)乎情”即詩歌是作者情感的充分表達,這種對詩歌本質(zhì)的定義是儒家詩學的傳統(tǒng)論述,也可以說是強調(diào)儒家詩學傳統(tǒng)的回歸。而對“止乎禮義”,趙執(zhí)信則做了乖離儒家詩教傳統(tǒng)的解釋。從儒家詩教來說,無論興觀群怨還是詩言志,要求詩歌所抒發(fā)的情感和詩人的真實情感是一致的,所說的修辭立其誠,文如其人,詩如其人,這種一致性是儒家的情感真實性原則。但是,儒家詩教所倡導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詩歌內(nèi)涵的規(guī)定性,不可避免地衍生出對政統(tǒng)的迎合和趨從行為。可以說失真趨偽是儒家詩教與生俱來的一種痼疾。趙執(zhí)信暗指的王士慎“徒以風流相尚”的創(chuàng)作傾向是對政統(tǒng)迎合的較為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正如高密派詩人李憲暠所說:“漁洋王士慎詩,除脂粉氣,便是臺閣氣?!盵7]漁洋這種“徒以風流相尚”臺閣氣就是大話、空話、官話。趙執(zhí)信也曾引述了“《記》曰:‘溫柔敦厚,詩教也’?!钡溆靡獠辉谟谙拗坪鸵?guī)定詩歌所抒發(fā)之情,而在于批駁“禮義之說,近于方嚴,是與溫柔敦厚相妨也”的謬論。趙執(zhí)信認為詩歌本來有自己的“禮義”,也就是原則,“詩固自有其禮義也。今夫喜者不可為泣涕,悲者不可為歡笑,此禮義也。富貴者不可語寒陋,貧賤者不可語侈大?!盵6](P18)要求詩歌中所抒發(fā)的情感和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情感是一致的,詩歌中的情感不能虛偽不誠。“止乎禮義”,被作為檢驗詩歌情感是否真實,是否真正發(fā)乎情的詩學標準,這是趙執(zhí)信針對詩壇空虛無實之風,在回歸儒家詩歌言志抒情的詩學傳統(tǒng)的同時,對儒家傳統(tǒng)詩學精神的創(chuàng)新和揚厲。
三
趙執(zhí)信認為詩歌的真誠原則和溫柔敦厚詩教是不相妨害的,而實際上其詩歌情感的真實性原則是明顯突破了儒家溫柔敦厚詩教傳統(tǒng)的。趙執(zhí)信強調(diào)的情感內(nèi)涵也不同于他所服膺的吳喬。吳喬在《圍爐詩話》說:“詩如淵明之陶冶性情,子美之憂君愛國者,契于《三百篇》,上也;如太白之遺棄人事,放曠物表者,契于《莊》《列》,為次之;怡情景物,悠閑自適者有次之;嗟悲嘆老者又次之;留戀聲色者又次之;攀緣貴要者為下。”在被官僚化門戶壁壘把持的詩壇,從在野身份抗衡拓展這一點上,趙執(zhí)信與吳喬的觀點頗相契合。但對于詩人抒發(fā)的情感,吳喬以陶冶性情、憂君愛國者為上,是以儒家詩教來衡量詩人情感價值的。而趙執(zhí)信追求的是抒發(fā)放曠物表、嗟悲嘆老的情感,是沉淪底層,與康乾盛世呈疏離心態(tài)的寒士情懷。沈德潛說趙執(zhí)信:“高才被放,縱情于酒,酣嬉淋漓,謾罵四座,借以發(fā)其抑郁不平之概,君子可以諒其志矣……詩品奔放有余,不取醞釀?!盵8]趙執(zhí)信的詩歌毫不掩飾地抒發(fā)抑郁不平之概,“四海歌吟聽未洽,憐伊在野獨鳴秋?!盵9](P333)更有對封建王法的蔑視,其暴露官府苛政及表現(xiàn)農(nóng)民怨恨的力度超過了當時的同類作品。其《甿入城行》:“村甿終歲不入城,入城怕逢縣令行。行逢縣令猶自可,莫見當衙據(jù)案坐。但聞坐處已驚魂,何事喧轟來向村。鋃鐺杻械從青蓋,狼顧狐嗥怖殺人。鞭笞榜掠慘不止,老幼家家血相視。官私計盡生路無,不如卻就城中死。一呼萬應(yīng)齊揮拳,胥吏奔散如飛煙?!边€有一首《吳民多》,寫某貪官被民眾驅(qū)趕,被迫離職?!白蛉粘侵锌蓿袢粘侵懈?。歌聲如沸羹,訟口如懸河。攫金搜粟恨民少,反唇投牒愁民多。昔知臨吳附臭蠅,今知臨吳附火蛾。”這兩首反映蘇州農(nóng)民造反暴動的作品,因攻擊性太強烈,后來被四庫館臣從《因園集》中刪除,影響由此可見一斑。高密派詩人李憲噩論及“詩中有人”時,說:“韓孟張王,皆孔門狂狷者流,其人皆不合于時,不宜于俗,故發(fā)言為詩,冷峭孤直,辟易一切,雖傳之千年,尚足以立頑起懦,所謂表見性情者此也,詩中有人在者此也。”[10]趙執(zhí)信詩中之人,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與時乖離的狂狷者形象,“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盵11](P141)趙執(zhí)信的進取是“古者狂也肆”的進取,是真性情的抒發(fā),它徹底扯去溫柔敦厚傳統(tǒng)詩教的束縛,與廟堂宮闕詩人形成離立之勢。這與清統(tǒng)治者武功之后,實施的文治策略是格格不入的,誠然“非盛世清明廣大之音”,對儒家詩學傳統(tǒng)思想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擊。翁方綱對此了然于胸,所以他說:“詩者忠孝而已矣,溫柔敦厚而已矣,性情之事也。秋谷之論詩,其與漁洋孰正孰畸,姑無辨?!ㄆ湓姡┬郧橹^何?溫柔敦厚之謂何?愚所以不敢不辨也?!盵12](P304)翁方綱明辨之,認為“秋谷第援馮氏以為辭者,豈非矜氣之過乎?”確為定論。
四
趙執(zhí)信曾對王士禛的神韻說發(fā)起挑戰(zhàn),是他認為神韻詩風彌漫下詩歌所抒發(fā)的性情不真,是“言與心違”?!八究芪粢陨僬彩录婧擦质讨v學士,奉使祭告南海,著《南海集》,其首章《留別相送諸子》云:‘盧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自茲始,孤懷誰與論?’又云:‘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斷猿?!蛔R謫宦遷客更作何語?其次章《與友夜話》:‘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窮途?!F途定何許?非所謂詩中無人耶?”[6](P23)趙執(zhí)信批評的第一首詩歌是王士禛《南海集》的《盧溝橋卻寄祖道諸子》:“盧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自茲始,孤懷誰與論。古人感離贈,昨夕共清言。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斷猿?!壁w執(zhí)信認為王士禛作為朝廷命使祭告南海,志得意滿,卻表達出如此凄涼的情感,“不識謫宦遷客更作何語”。趙執(zhí)信批評的第二首是《北新城夜雪飲鄭山公通政館慰余澹心處士》:“秩祀通群望,天書下海隅。乘流探禹穴,觀日道撫胥。千里嚴冬雪,三更繞樹鳥。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窮途?!睂Υ粟w執(zhí)信質(zhì)問“窮途定何許”,豈不是“詩中無人”。他批評王士禛詩歌“詩中無人”,涉及到詩歌所表現(xiàn)情感的真實性問題。在他看來,“富貴者不可語寒陋,貧賤者不可語侈大”,有何種身份地位就有何種情感。
趙執(zhí)信“詩中有人”真實性的第二個方面,是詩人反映的客觀真實性?!吧疥栭惏僭娙翳?,學者也?!短瀑t三昧集》初出,百詩謂余曰:‘是多舛錯,或校者之失,然也足為選者累。如王右丞詩:東南御亭上,莫使有風塵。御訛為卸,江淮無卸亭也。孟襄陽詩:行侶時相問,涔陽何處邊?涔誤潯,涔陽近湘水,潯陽則遼絕矣?!嗌铐t其言,寓書阮翁。阮翁后著《池北偶談》,內(nèi)一條云:‘詩家惟論興會;道遠里近,不必盡合,如孟詩暝帆何處泊,遙指落星灣,落星灣在南康云云,蓋潛解前語也。噫!受言實難。夫‘遙指’云者,不必此夕果泊也,豈可為‘潯陽’解乎?”[6](P33)閻若璩把詩歌反映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相對比,并以客觀的現(xiàn)實世界衡量詩中反映的客觀世界,要求詩中所反映的要與現(xiàn)實的客觀世界相符合,這與趙執(zhí)信的詩學思想是相同的。王士禛論詩“惟論興會”,是強調(diào)主觀的真實性,也就是審美的真實性,而不是完全照搬客觀世界的真實性。應(yīng)該說趙執(zhí)信的這種詩歌反映客觀的真實性思想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也疏遠了詩歌的審美特性。
五
從詩歌要表達真實情感出發(fā),趙執(zhí)信提出“文以意為主”。他說:“余讀《金史.文藝傳》,真定周昂德卿之言曰:‘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內(nèi)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又云:‘文以意為主,以言語為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令不從。今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雖極詞語之工,而豈文之正哉!’余不覺俯首至地。蓋自明代迄今,無限鉅公,都不曾有此論到胸次?!盵6](P56)趙執(zhí)信認為在文章中表達意即人的思想感情是主要的,語言只是表意的工具,不能讓語言“反役其主”,讓意的表達來迎合語言的運用,這樣的文章即使“極詞語之工”,也不是為文的正確方法。他認為王士禛的詩歌“獨以風流相尚而已”,曾說:“嘗與天章昉思論阮翁,可謂言語妙天下者。余憶敖陶孫之目陳思王云:‘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T先生以為無當,請移諸阮翁?!盵6](P78)結(jié)合“詩之為道也,非徒以風流相尚而已”,趙執(zhí)信對王士禛詩歌只是以言語妙天下是不贊成的,在他看來阮翁的詩歌重視外在的形式之美,而忽視真情的表達。當然趙執(zhí)信強調(diào)詩歌真性情的表達,并未忽視詩歌審美的追求,他說:“始學為詩,期于達意。久而簡淡高遠,興寄微妙,乃可貴尚。所謂言見于此而起意在彼,長言之不足而詠歌之者也。若相競以多,意已盡而猶刺刺不休,不憶祖詠之賦《終南積雪》乎?”[6](P61)趙執(zhí)信所說的“簡淡高遠,興寄微妙,乃可貴尚”,與王士禛神韻說在詩歌的審美追求上是相同的。這說明趙執(zhí)信不反對作為詩歌美的神韻說,而是抨擊“無弦亦無響”的虛情假意的詩歌。
嚴羽“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的詩學理論,在元、明兩代影響很大,宋詩被批評和貶低與這一理論的影響密切相關(guān),到清初由于王士禛神韻說的樹幟立旗,嚴羽的這一理論影響進一步擴展。王士禛在《居易錄》中說:“《詩三百》主言情,與《易》太極說理判然各別。若說理,何不竟作語錄,而必強之為五言七言?且牽綴之以聲韻,非蛇足乎?荊川之徒撰白沙定山及荊川詩為《二州集》,繼《擊壤集》后,以為詩家正脈,藝林傳為笑柄,詎可踵其陋哉!”王士禛繼承嚴羽詩學,認為言情是詩歌的根本,言理是文章的特征,二者有明確的界限。趙執(zhí)信對此持有另論,他提倡詩之外尚有事在,與王士禛的神韻詩學相頡頏。他說:“詩人貴知學,尤貴知道。東坡論少陵詩外尚有事在,是也。劉賓客詩云:‘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有道之言也。白傅極推之。余嘗舉似阮翁,答曰:‘我所不解’。”[6](P39)蘇軾所說的事也就是趙執(zhí)信所說的道,是事理,它是作家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對這些現(xiàn)實的觀點和態(tài)度,典型的例子就是劉禹錫的詩句“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趙執(zhí)信評為有道之言,而王士禛卻批為“最為下劣”。趙執(zhí)信又說:“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顯攻之,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又薄樂天而深惡羅昭諫?!盵6](P39)杜甫白居易詩歌多議論,詩中之“理”多,特別是白居易的新樂府詩的為事為時而作,更是有道之言。羅隱的詠物詩諷刺現(xiàn)實,詩外亦有事在,皆不合乎王士禛的審美趣味,所以他深惡、不喜、鄙薄這些詩歌。趙執(zhí)信從詩歌表達真情出發(fā),充分肯定了“詩之外尚有人在”的詩歌價值,并運用在詩歌實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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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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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文竹
The Return and Development of Confucian Poetic Thoughts: A Study of Early Qing Dynasty Poet Zhao Zhixin
GONG Quan-ji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Humanity embodied in poetry” is the core of Zhao Zhixin's poetic thought. While approving the Confucian opinion of “poetry coming from emotions”, he firmly advocated that “poetry has its own rites”, stressing the stipulation of poetic truth. The parallel of his poetics and the theory of spirit and tone is the return and development of Confucian poetic thoughts and the unusual voice in the prosperous period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s Kangxi and Qianlong in the Qing Dynasty.
Confucian poetic thought; Zhao Zhixin; Humanity in poetry; rite; focused on meaning
I207
A
1005-7110(2011)04-0065-04
2011-02-04
宮泉久(1965-),男,山東昌邑人,文學博士,青島大學文學院主任編輯,主要研究方向為晚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