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色盡而情有余
——紀昀《烏魯木齊雜詩》中的顏色詞探究

袁 勤

(伊犁師范學(xué)院文理系 新疆 奎屯 833200)

一、引言

紀昀(1724～1805)，字曉嵐，直隸獻縣(今河北獻縣)人。乾隆時進士，主持編纂《四庫全書》，累遷至禮部尚書。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漏言泄密獲罪，被革職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兩年。紀昀記述西域見聞的著述并不多見，目前所能見到的僅有《烏魯木齊雜詩》及《閱微草堂筆記》?！稙豸斈君R雜詩》(以下簡稱《雜詩》)為竹枝體形式，共一百六十首，附簡要自注，分風(fēng)土、典制、民俗、物產(chǎn)、游覽、神異六個部分[1]，描繪了烏魯木齊奇特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追溯其悠遠復(fù)雜的歷史沿革、展示其濃郁的地方風(fēng)土人情以及豐富的物產(chǎn)，尤其側(cè)重于反映乾隆平定新疆以后自然及人文環(huán)境面貌的變化。

紀昀的同年錢大昕在《雜詩》的跋文中評價詩歌風(fēng)格“讀之音調(diào)流美，……無郁檣愁苦之音，而有舂容渾脫之趣?！盵2]品味全詩，詩歌給人輕松愉悅感受的原因除了“音調(diào)流美”，還因其極具“色彩美”。

二、《烏魯木齊雜詩》中顏色詞使用情況

作者在《雜詩》中大量使用顏色詞，將烏魯木齊的風(fēng)土人情描繪得絢麗多姿，這與當時人們心目中的新疆大不相同，與其他文人創(chuàng)作的新疆竹枝詞(蕭雄《西雜述詩》、祁韻士《西陲竹枝詞》、福慶《異域竹枝詞》、王芑孫《西陬牧唱詞》、王曾翼《回疆雜詠》、曹麟開《塞上竹枝詞》、林則徐《回疆竹枝詞》、莊肇奎《伊犁紀事》)也形成鮮明對比。筆者對以上作品中的顏色詞做了窮盡性的統(tǒng)計[3][4]。

按詩詞數(shù)量及顏色詞使用次數(shù)的比例來說，紀昀使用顏色詞的數(shù)量最多，種類最豐富，暖色調(diào)的詞所占比例最大。

在欣賞紀昀《雜詩》時，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使用的顏色詞豐富而絢麗，所描述的景象在視覺及心理上都給人以強烈的審美感受。據(jù)統(tǒng)計，作者在《雜詩》160首中共使用能夠表示色彩的詞語20種(紅、朱、彤、赤、絳、紫、黃、金、綠、碧、翠、青、白、玉、銀、黑、烏、蒼、彩、藍,使用次數(shù)多達154次。其中純粹的顏色詞125次，“金”、“銀”、“玉”、“彩”等間接表示顏色的詞語27次。 “紅”、“黃”、“綠”三種暖色系的詞語使用頻次達到74%之強。

顏色詞是人們的顏色知覺在語言上的反映，是形容詞中根據(jù)概念意義分出來的一類。因為顏色知覺與往往與特定人群的審美心理相對應(yīng)，顏色詞在使用過程時，常因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而產(chǎn)生一定的聯(lián)想意義，在人們認知顏色詞時，也會因此激發(fā)出相應(yīng)的感覺和情緒。漢語文化圈中較為普遍的看法是，紅色讓人覺得喜慶溫暖，綠色讓人感覺充滿生機，黃色給人健康、明快的感受。而《雜詩》中大量使用了“紅”、“黃”、“綠”這三種暖色系的顏色詞，這樣，我們就可以從另一個側(cè)面理解，為什么身為流放之人的紀昀寫出的竹枝詞“無郁檣愁苦之音，而有春容渾脫之趣”。

在《雜詩》中，作者使用顏色詞的方式多種多樣，這使得我們欣賞詩句時不會因顏色詞過多而眼花繚亂，以致產(chǎn)生煩厭之感。我們就顏色詞在詩句中的使用情況簡單舉例說明。

(一)詞形多樣

《雜詩》中的顏色詞有單用的，如“謀衣卻比羊裘易，粲粲臨風(fēng)一色黃?！?物產(chǎn)54)①有合用的，如“金碧觚棱映翠嵐，崔嵬紫殿望東南”(典制1)，有的帶疊音詞綴，值得注意的是，帶疊音詞綴的全都是綠色系的詞語。

嶺上蒼官千萬樹，只能五鬣綠鬖鬖。(物產(chǎn)10)

河橋新柳綠濛濛，只欠春園杏子紅。(物產(chǎn)38)

牧場芳草綠萋萋，養(yǎng)得驊騮十萬蹄。(物產(chǎn)61)

界破山光一片青，溫暾流水碧泠泠。(風(fēng)土9)

亂山倒影碧沉沉，十里龍湫萬丈深。(風(fēng)土10)

給人印象深刻的還有顏色詞修飾聯(lián)綿詞充當?shù)闹行恼Z，這樣不僅色彩分明，景物形象也很鮮明，這一類也全是綠色系的詞語，如

蘆荻颼颼綠渺茫，氤氳芳草隱陂塘。(物產(chǎn)41)

南北封疆畫界勻，云根兩面翠嶙峋。(風(fēng)土12)

煙嵐遙對翠芙蓉，鄂博猶存舊日蹤。(典制3)

可以看出作者著意使用綠色系的詞語，使用次數(shù)多達47次，是所有顏色詞中最多的，而且“ABB”式的疊音形容詞全為綠色系的詞。這可能與綠色的聯(lián)想意義有關(guān)，因為綠色是生命之色，而西域在人們心目中歷來是荒涼渺遠的不毛之地，因此，作者在描繪新疆風(fēng)景時，對綠色格外傾心。

(二)修飾限制多樣

詩句中的顏色詞有些是單用的，而有的往往加以不同的修飾限制，這樣既細化了色彩描寫，使景物形象生動，也不顯得單調(diào)重復(fù)，比方說“紅”在詩句中就有“茜紅”、“輕紅”、“妖紅”、“嫣紅”等幾種表述，其它顏色也有不同的修飾限制性詞語。

阜康城內(nèi)園池好，尚有妖紅幾樹開。(物產(chǎn)39)(形容詞+顏色詞；妖，艷麗)

半帶深青半帶黃，園蔬已老始登床。(民俗61)(程度副詞+顏色詞)

蒲桃法酒莫重陳，小勺鵝黃一色勻。(物產(chǎn)1)(名詞+顏色詞，有形象色彩)

漉白荒城日不間，采硝人在古陽關(guān)。(物產(chǎn)24)(動詞+顏色詞；漉，使干涸)

(三)句法功能多樣

顏色詞在句中充當了不同的句法成分，最常見是作定語，也有作謂語的，這與顏色詞的形容詞詞性有關(guān)。

夜深寶氣滿山頭，瑪納斯南半紫镠。(物產(chǎn)22)(定語)

絳蠟熒熒夜未殘，游人踏月繞闌干。(游覽3)(定語)

旋繞黃芽葉葉齊，登盤春菜脆玻璃。(物產(chǎn)7)(定語)

澄徹戎鹽出水涯，分明青玉凈無瑕。(物產(chǎn)25)(定語)

界畫棋枰綠幾層，一年一度換新塍。(民俗20)(謂語)

秋禾春麥隴相連，綠到晶河路幾千。(風(fēng)土22)(謂語，主語承前省略)

也有少數(shù)作名詞，充當賓語的，如：

論園仿佛如朱荔，三月商家已買青。(民俗13)(“青”作賓語，指未成熟的莊稼)

八寸葵花色似金，短垣老屋幾叢深。(物產(chǎn)36)(賓語)

(四)修辭手法多樣

《雜詩》中有的顏色詞是直接描述色彩，有的則是通過比喻、通感等修辭手法來繪景寫物。如：

廛肆鱗鱗兩面分，門前官柳綠如云。(風(fēng)土2)

“綠”作謂語，將茂密的官柳比喻成綠色的云彩。

菽乳芳腴細細研，截肪切玉滿街前。(物產(chǎn)17)

作者自注“豆腐頗佳，冬春以為常餐，夏秋則無鬻者?！?因此，這里借“玉”喻指玉白色的豆腐。

深深玉屑幾時藏，出土猶聞餅餌香。(神異3)(定語)

這里的“玉屑”喻指昌吉筑城時發(fā)掘出的面粉，埋藏很久仍可食用。

殘冬曾到唐時壘，兩派清波綠似油。(風(fēng)土5)

“綠”作謂語，用了通感的手法，將色彩和光線觸感等聯(lián)系起來，使人感覺蕩漾的碧波如油一般明亮潤澤厚重。

(五)使用頻率多樣

作者大量使用顏色詞，每句中使用的頻率并不一樣，有的一句一個，有的一句兩個，有的一句三到四個，下列詩句中使用的顏色詞都多于兩個，這使整個句子顯得絢麗多彩，讓人感覺詩人對自己所描繪的事物非常欣賞。

金碧觚棱映翠嵐，崔嵬紫殿望東南。(典制1)

松花慘綠玫瑰紫，錯認紅妝出繡幃。(民俗34)

紅笠烏衫擔側(cè)挑，蘋婆杏子綠蒲桃。(物產(chǎn)4)

朱橘黃柑薦翠盤，關(guān)山萬里到來難。(物產(chǎn)9)

鴨綠鵝黃滿市中，霜刀供饌縷輕紅。(物產(chǎn)47)

有的句子中用概括性的顏色詞描述豐富的色彩，也讓人產(chǎn)生強烈的畫面感。

姹紫嫣紅廿四畦，香魂仿佛認虞兮。(物產(chǎn)33)

傳聲貢罷分攜去，五彩斑斕滿路歸。(物產(chǎn)50)

這樣錯落有致的安排，無形中消解了讀者對于顏色詞本身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沉浸于顏色詞的聯(lián)想意義帶來的別樣感受。

三、《烏魯木齊雜詩》中顏色詞使用面貌原因探析

在文學(xué)作品中，文本的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身因素。作者調(diào)動自己積蓄的詞匯來構(gòu)成特定的語句篇章，最終形成的文本總是反映了作者的個性特征、創(chuàng)作時的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目的，當然選用的文體也在客觀上限制了作品的語言風(fēng)格。

(一)作者的個性特征

語言是社會的，而言語則是心理的，文學(xué)作品是作家言語的重要成果之一，當然與作者的個人性格有著密切聯(lián)系?！峨s詩》中大量使用的暖色調(diào)顏色詞反映出作者對自己的邊疆生活，對自己描繪的風(fēng)土人情抱著欣賞的態(tài)度。《歷代西域詩鈔》中寫紀昀“性坦率，好滑稽”[4]《閱微草堂筆記》鄭序說“河間紀文達公。久在館閣，鴻文巨制，稱一代手筆。或言公喜詼諧，嬉笑怒罵，皆成文章。”[5]所以盡管《雜詩》的創(chuàng)作素材源于貶戍生活中的所見所聞，但由于紀昀素來心胸開朗，幽默豁達，所以在人生處于低谷時仍保持比較樂觀的心態(tài)，詩詞面貌也充滿華彩。

(二)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紀昀來新疆前，對新疆的認識不外乎是荒涼落后。涉獵前人筆記“都載烏魯木齊積沙無水，草木不生?！被蚵犎藗髀劇拔饔虮M不毛之地”，甚至連他的妻子也認為此次“遣戍迪化”，定要“備嘗艱苦”了。但事實上，紀昀遣戍之際，適逢乾隆帝以武功平定叛亂，統(tǒng)一新疆，并以屯墾的方式開發(fā)新疆不久。當時的新疆已經(jīng)不再是前人記載或內(nèi)地傳聞中的景象了。這一點，紀昀有著深切的感受，他給妻子的信中說“行抵烏魯木齊，直令我喜極欲狂，其地泉甘土沃，市肆林列。”所居館舍園中“花草繁盛，有江西蠟，五色畢備，朵若白杯，戴燕如洋菊?！苯o從弟旭東的信中還說:“當余謫戍之初，只道烏魯積沙無水，那知行抵此間，瞥睹津梁交叉，花木潔幽，余幾疑為夢境?！盵6]不考慮其中有幾分對家人的寬慰之詞，至少從信中可以感受到當時烏魯木齊的繁華熱鬧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前后巨大的反差使得紀昀對眼前風(fēng)景的色彩美更加敏感。另外一方面，作者創(chuàng)作《雜詩》時，恰好是奉命還朝，即將走出人生低谷的時期，此時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暖色調(diào)的顏色詞也就可以理解了。

(三)作者的寫作目的

文學(xué)作品中使用顏色詞，從信息傳遞的角度來考察，就文本的創(chuàng)作者而言，會表達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個性特征以及創(chuàng)作心態(tài)；就文本的閱讀者而言，處于同一個文化圈中，多半會被激發(fā)出特定的情感反應(yīng)。如果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識地大量使用顏色詞，除了表達本人對所描述客觀物象的主觀情感，可能還有一個隱含的目的，就是在利用讀者對顏色詞的認知和聯(lián)想，使之產(chǎn)生特定的情感反應(yīng)。這個目的也許作者本人也未必能夠明確意識到。

從《雜詩》中的大量顏色詞中，我們不難看出，有些顏色詞是刻意使用的，如：

依依紅柳滿灘沙，顏色何曾似絳霞。

若與綠楊為伴侶，蠟梅通譜到梅花。(紀昀《烏魯木齊雜詩》物產(chǎn)31)

自生自長野灘中，吐穗鮮如百日紅。

最喜迎人開口笑，卻羞買俏倚東風(fēng)。(祁韻士《西陲竹枝詞》)

紅柳花妍莫可儔，白楊風(fēng)慘易悲秋。

蕭蕭落木榆關(guān)冷，最動鄉(xiāng)心倚戍樓。(蕭雄《西疆雜述詩》)

以上三首竹枝詞都描述“紅柳”這一新疆特有的沙漠植物，但明顯《雜詩》中特意使用了顏色詞，為使紅色不單調(diào)，還特設(shè)了紅柳綠楊互相映襯的美妙景色，使讀者對其所描繪的景致產(chǎn)生豐富而美好的聯(lián)想。

作者之所以這樣使用顏色詞，有特殊的用意。他心目中有特定的讀者，并希望能在這個特定讀者心中激發(fā)出特殊的情感反映。作者在自序中提到“夫烏魯木齊，初西番一小部耳。神武耆定以來，休養(yǎng)生聚，僅十余年，而民物之蕃衍豐膴，至于如此，此實一統(tǒng)之極盛。昔柳宗元有言：‘思報國恩，惟有文章。’余雖罪廢之余，嘗叨預(yù)承明之著作，歌詠休明，乃其舊職。今親履邊塞，纂綴見聞，將欲俾寰海內(nèi)外咸知圣天子威德郅隆，開辟絕徼。龍沙蔥雪，古來聲教不及者，今已為耕鑿弦誦之鄉(xiāng)，歌舞游冶之地。用以昭示無極，實所至愿?！盵4]由此，我們不難看出紀昀心目中最重要的那個特定的讀者就是乾隆皇帝，他希望能夠通過自己色彩華麗的詞句反映出邊疆的繁華，讓乾隆帝對自己一統(tǒng)天下的事業(yè)產(chǎn)生自豪感。

(四)《烏魯木齊雜詩》的竹枝詞體裁特點

創(chuàng)作主體在文本中抒發(fā)情感的方式很多，可以描述自己的行為，可以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還可以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為什么《雜詩》選用大量的顏色詞來表達作者想要傳達給讀者的感受呢？這與其竹枝詞體裁有關(guān)。

形式上，清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新疆竹枝詞全為七言四句。內(nèi)容上，竹枝詞本是源于巴蜀地帶的民歌，后來文人廣泛使用來歌詠男女情愛或者風(fēng)土人情，新疆竹枝詞內(nèi)容以后者為主。紀昀也說《雜詩》創(chuàng)作內(nèi)容是“追述風(fēng)土，兼敘舊游”。風(fēng)格方面，竹枝詞用語通俗，明白曉暢，淺顯清新。這些特點決定了紀昀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不可能鋪陳筆墨，直抒胸臆。他只有把自己想要傳遞給讀者的感受融入其描繪的風(fēng)土人情中。而選用大量絢麗的顏色詞顯然是比較有效而又不露痕跡的一種方式。

綜上所述，紀昀《烏魯木齊雜詩》在顏色詞的選用上別具匠心，使作品充滿色彩美，在形象生動地描繪出當時烏魯木齊的瑰麗畫卷時，也充分表達了他的個人情感并傳遞出他的主觀意愿，我們在鑒賞其作品時不能忽略這一點。

注釋：

①(物產(chǎn)54)意為詩句出自《烏魯木齊雜詩》物產(chǎn)部分第五十四首，下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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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郝浚，陳效簡．淺論紀昀《烏魯木齊雜詩》的思想成就[J]．新疆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漢文版)，(3)：96-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