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 宏
(鞍山師范學院中文系,遼寧鞍山114005)
玄鳥神話在周代的接受
逯 宏
(鞍山師范學院中文系,遼寧鞍山114005)
玄鳥原型之爭,本質上是玄鳥神話接受的一部分。周代人堅稱玄鳥是燕子,但近年來的考古卻發(fā)現(xiàn),殷商人崇拜的是鴟鸮。造成這種分歧的原因是復雜的,至少包括三方面:首先,當先民從漁獵社會過渡到農業(yè)社會以后,支柱產業(yè)的變革導致了自然崇拜對象的轉移,也就是從鴟鸮崇拜轉向燕子崇拜;其次,商周易代造成了殷商族群的集體失語,玄鳥神話被異族周人有意或無意地誤讀;第三,玄鳥神話在傳承與接受的過程中被植入周人的文化因素,也是商、周兩大族群文化融合的必然結果。
玄鳥;鴟鸮;燕子;接受
玄鳥神話,最早見于《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保?](P622)敘述簡略,語焉不詳。涉及這一神話的其他文獻較多,人們較熟悉的有《史記·殷本紀》,其文曰:“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親,五品不訓,汝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寬。’封于商,賜姓子氏。契興于唐、虞、大禹之際,功業(yè)著于百姓,百姓以平。”[2](P91~92)記錄這則神話的文獻出現(xiàn)較晚,不排除其中會有后來增飾的因素,但是,它的核心內容——簡狄吞玄鳥卵生契,極為古老,其原創(chuàng)當遠在西周以前。
契興起于唐、虞、大禹之際,下距東周近兩千年。也就是說,東周時的人講述玄鳥神話,與公元20世紀的人講述西漢末年的傳說差不多。年代久遠,加之族群變遷,政權更替,上古神話在傳承與接受的過程中“失真”是無法避免的。就迄今所見的文獻而言,玄鳥神話在周代的情況正是如此。古人雖然記錄了它的核心內容,但有關玄鳥原型的說法在周代就已經出現(xiàn)了矛盾。
《呂氏春秋·音初》載:“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fā)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瘜嵤甲鳛楸币??!保?](P646)據(jù)此,生商的玄鳥本為燕子。此后,這種說法漸成主流?!睹珎鳌吩诮忉尅渡添灐ばB》時指出:“玄鳥,鳦也。春分,玄鳥降。湯之先祖有娀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保?](P622~623)《爾雅·釋鳥》云:“燕燕,鳦。”郭璞注:“一名玄鳥,齊人呼鳦?!彼涡蠒m疏:“此燕燕即今之燕,古人重言之?!保?](P2648)然而,與《呂氏春秋》時代相近的楚國詩人屈原,卻有不同的說法。《離騷》云:“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保?](P32~34)《天問》云:“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5](P105~106)《九章·思美人》云:“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保?](P147)聞一多先生據(jù)此指出:“以玄鳥為鳳皇,豈屈子偶誤,抑傳聞異詞乎?嘗試考之,蓋玄鳥即鳳皇,非屈子之誤,亦非傳說有異也。玄鳥者燕也。《爾雅·釋鳥》曰:‘鶠,鳳,其雌皇?!帙炓敉?,燕之通鶠,猶經傳以宴燕讌通用,金文燕國字作匽若郾也。鶠即燕,是鳳皇即玄鳥?!保?](P269~270)
有關玄鳥的原型,《呂氏春秋》與《楚辭》的說法明顯矛盾。聞一多先生據(jù)《爾雅·釋鳥》中指鳳的“鶠”與“燕”音同,認為燕就是鳳,來調和這種矛盾,從訓詁上講可通,但與其他文獻記載明顯不符。《山海經·南山經》云:“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7](P1340)另外,《說文》云:“鳳,神鳥也。天老曰:鳳之像也,麟前鹿后,蛇頸魚尾,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保?](P148)晉人郭璞亦指出,鳳是“瑞應鳥。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魚尾,五彩色。高六尺許”[4](P2648)。相反,燕子的體形小得多,常見種如家燕(H.rustica Linnaeus),“其上體呈金屬反光的藍黑色。喉栗紅色,腹部白色無斑。夏季遍及全國各地”[9](P109)。自古視鳳為瑞應之鳥,難得一見,怎么可能是夏季里司空見慣的燕子呢?因此,聞一多所謂“鶠即燕”的說法是不符合實際的。
20世紀以來,西方人類學、民族學、語言學等領域的學說與方法傳入中國,加之國內的田野考古大發(fā)展,玄鳥原型之爭進一步升級,在原有“燕子說”和“鳳凰說”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六種新說法。
一是“生殖器說”。郭沫若先生認為,“無論是鳳或燕子,我相信這傳說是生殖器的象征,鳥直到現(xiàn)在都是生殖器的別名,卵是睪丸的別名?!保?0](P329)此說的影響較大。二是“雄雞說”。鄭杰祥認為,“卜辭王亥之亥上所從之鳥實非鳳字,也非燕字,而應是一只雄雞的象形。既為雄雞的象形,則卜辭所記王亥之亥上所從之鳥如果確證為商族的圖騰鳥,那么,《詩·商頌》所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玄鳥,顯然應是指的雄雞,也就是說古商族最早應是以雄雞為自已崇拜的圖騰?!保?1]三是“金烏說”。李啟良認為,“玄鳥即天鳥,猶如玄黃即天地,玄機即天機。確切地說,玄鳥就是在古神話世界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天神的使者,其突出的顏色特征就是全身長著黑色羽毛。小小的燕子毫無神秘之感,殊不足以視為天鳥,而且燕子的腹部、足部和頜部為黃白色,在鳥類中并不以黑色為其突出特征,因而與玄鳥斷非一物。與玄鳥名稱的本意及其形體特征合若符契的不是燕子,而是古代神話中載日的黑烏。黑烏又稱金烏或三足烏,既是載日的神鳥,又是日的代稱。上古時期以日為玄天世界的主神,那么黑烏理所當然的就被稱為玄鳥亦即天鳥了?!保?2]四是“大鵬說”。楊國強認為,玄鳥的原型為鵬,“是商民族的始祖圖騰,而鵬的南徙則是殷人先民航渡南太平洋的神話印記”[13]。五是“鴟鸮說”。孫新周認為,“殷商族圖騰‘玄鳥’不是燕子,是鴟鸮;高祖(帝俊、帝嚳、舜)的原型是鴟鸮圖騰,它是商民族的生殖神、農業(yè)保護神和太陽神;昴星為貓頭鷹星,為遠古冬至的天文標志點;貓頭鷹是古物候歷法的標志物,鴟鸮崇拜文化現(xiàn)象的實質是古物候歷法與天文歷法的統(tǒng)一。”[14]六是“烏鴉說”。姜革文認為,“《詩經》中的‘玄鳥’是商人的圖騰。‘玄鳥’即‘烏鴉’,此乃母系社會顯示的折射,體現(xiàn)了一種生殖崇拜。從烏鴉的顏色、后世對烏鴉的崇拜、不同地域的人對烏鴉的崇拜、唐代商人承緒的烏鴉崇拜,都說明玄鳥即是烏鴉。”[15]
上述諸說,或用文獻證據(jù),或用考古材料,或類比其他民族的早期文化現(xiàn)象,研究方法多樣,思路開闊,對于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都是很好的啟發(fā)。
有關玄鳥原型的各種主張,似乎都有相應的理由支持,茲不贅述。竊以為,學者們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大多忽略了玄鳥神話在歷史傳承中的文學接受問題。簡言之,不同時代或不同地域的人,對上古神話中的玄鳥會有不同的期待視野,他們對于玄鳥的描述,往往是根據(jù)自身的經驗,依照自己的理解進行的,這當然會受制于描述或記錄者所處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自周代以來,有關玄鳥原型的不同說法同時存在,這是上古神話在傳承與接受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同時存在的不同說法,不能簡單地以正確或錯誤進行評價,那種為調和兩說而主張“燕子是鳳”的觀點,既不明智,也沒有必要。
既然自周代以來人們對玄鳥就已經有了不同的理解,要探討這個問題僅憑周代之后的文獻記載,就不足以找到問題的答案了。也就是說,只有分析殷商及其以前的材料,同時盡可能避免周代以來觀念的影響,才有可能弄清殷商人崇拜的玄鳥到底是什么。迄今為止,人們在殷墟發(fā)現(xiàn)了有字的甲骨十幾萬片,但玄鳥不在祀典,很難從甲骨文里找到玄鳥原型的明確答案。不過,一百多年來,人們在發(fā)現(xiàn)甲骨文的同時,也于殷墟及其他一些地區(qū),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殷商青銅器、玉器、石器等,其中,有很多是動物造型或者帶有動物紋樣的。既然殷商人在歌詩里反復吟頌“玄鳥生商”,在各種動物造型或紋樣中,也一定會有玄鳥的影子。殷商人玄鳥崇拜的孑遺,不會僅僅保留在歌詩里,也應當體現(xiàn)在遺物中。
在殷墟青銅器里,紋飾以饕餮紋最具代表性,鳥紋并不多見,相反,西周青銅器中的鳥紋卻大量出現(xiàn)。對于這種現(xiàn)象,朱星宇指出:“青銅禮器多是祭祀之器,商周人觀念認為要溝通人神,必須要依靠民間有異能者,即巫覡,而巫覡通天地要依靠一定媒介,動物就成為最早的媒介。商人以玄鳥為祖,其祖神合一的觀念就決定了鳥不可能擔當媒介物,故鳳鳥紋為主題的紋飾不可能大量出現(xiàn)。而西周祖先起源上有鳥類的護佑,其祖先又不是玄鳥,故而在商人基礎上大量出現(xiàn)和發(fā)展。”[16]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當然,其他一些因素同樣不容低估,例如,殷墟的墓葬多經盜擾,出土器物已非全貌,而傳世器物又可能經過周人的破壞,等等。
1976年,考古工作者在殷墟發(fā)現(xiàn)了婦好墓。此墓隨葬器物極其豐富精美,又沒有經過任何盜擾,保存了殷商王室最完整的一批資料,這對于研究殷商的政治、經濟、文化等,都具有重要價值。根據(jù)墓中出土的銅器銘文和器物形制,參照甲骨卜辭中的有關記載,可確定其墓主為商王武丁的配偶婦好。婦好去世之前,身為王后,母儀天下,因此,在這座墓葬中,很可能會有與生商的玄鳥有關的器物。發(fā)掘報告記載:“婦好墓隨葬器物1928件,包括銅器、玉器、石器、寶石器、骨器、象牙器、陶器、蚌器等?!保?7](P15)造型或紋樣中涉及到多種鳥類,主要包括:鳳、鴟鸮、鸚鵡、鶴、鷹、鵝、燕、鴿、鸕鶿以及不知名的怪鳥、小鳥等。
在婦好墓隨葬器物中,“玉鳳(編號350)僅一只,但琢雕極為精致”[17](P155),同時,“銅器鳳紋僅一見”[17](P31)。這表明,鳳在殷商時的地位極為高貴。近年來,在中國北方的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第16地點中心大墓,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了距今5000多年的玉鳳,這說明殷商人的鳳崇拜,可能是承襲了某種古老的傳統(tǒng)。
從相關器物來看,鴟鸮是殷商時地位僅次于鳳的一種鳥。銅器上的鸮紋和鸮面紋,僅見于婦好組器物:其一,飾于兩件婦好銅鸮尊(編號784、785)的尾上,作展翅飛翔狀;其二,飾于兩件婦好銅圈足?。ň幪?02、779)的后端;其三,飾于婦好銅偶方彝(編號791)的蓋面中部。另外,還有一件鸮紋石磬(編號2)和六件玉鴟鸮(編號分別為513、402、507、465、472、368),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兩件婦好銅鸮尊(編號784、785)。這兩件鸮尊外形基本相同,原報告描述如下:
(編號784)頭微昂,圓眼寬喙,小耳高冠,胸略外突,雙翅并攏,兩足粗壯有力,四爪著地,寬尾下垂,作站立狀。頭后開一半圓形口,上可置蓋。背后靠頸處有鋬,鋬端飾獸頭。面中部及胸前中部各有扉棱一條。冠面外側有羽紋;內側飾倒夔紋,上有鈍角。喙表飾蟬紋,胸中部飾一大蟬,形較奇,蟬頭均向上。頸兩側各飾一身兩頭的怪夔一條,一頭向下,張口,一足前屈;另一頭向上,鉤喙有角,足前伸,但左側的紋飾不甚清。兩翅前端各有三角形頭的長蛇一條,蛇身緊盤,上飾菱形紋,蛇尾與翅并行。頸后部連同鋬內壁面飾大饕餮紋一。鋬下、尾上有鴟鸮一只,圓眼尖喙,雙足內屈,兩翼展開,作飛翔狀。口下內壁有銘“婦好”二字,但不甚清晰。蓋作四分之一球體,前端有一尖喙高冠作站立狀的鳥;鳥后有一龍,拱身卷尾,頭上有兩鈍角,亦作站立狀。蓋面飾饕餮紋。蓋下邊沿有內折的子口,可與器口相合。通高45.9、口長徑16.4、足高13.2、蓋高13.4厘米,重16.7公斤。[17](P56)
兩尊銅鸮昂首挺胸,傲然而視,無比自信的神情足以讓人感受到它們在殷商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此外,鸮紋與其他動物紋的組合關系,也很能說明問題:其一,龍在神話中的地位是很高的,在以鸮為主題的兩件銅鸮尊上,小龍卻僅為蓋上的裝飾;其二,上古時,虎與龍同樣受人們崇拜,而在兩件婦好銅圈足觥中,鸮與虎各占近半;其三,在婦好銅偶方彝的蓋上,突起的鴟鸮面位于兩長邊的正中央,在它的兩側各飾一鳥。從這些現(xiàn)象可以看出,殷商時的鴟鸮崇拜現(xiàn)象比較突出。
鴟鸮是不是殷商人崇拜的玄鳥呢?除前面提到的孫新周先生主張“鴟鸮說”外,陳建勤、王昆吾也曾于早前提過近似的說法。最近,葉舒憲先生發(fā)表文章亦主此說,他“依據(jù)殷墟出土商代文物的多種貓頭鷹造形,還原到史前鸮女神崇拜的大背景中,對玄鳥即鴟鸮的論斷做進一步的視覺說服證明,再發(fā)揮第三重證據(jù)特有的解釋力,根據(jù)鬼車、轱轆鳥等民間別名,詮釋其得名原因是鴟鸮會三百六十度旋轉的頭和眼睛,從而落實到玄鳥之‘玄’的本義即鏇、旋轉”[18]。
從殷墟等殷商文化遺址,特別是婦好墓的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殷商時代存在著鴟鸮崇拜是可以肯定的。不過,人類社會在自然崇拜階段通常具有多神崇拜的特征,加之鳳和燕的形象也同時存在于婦好墓陪葬器物上,憑什么判定玄鳥的原型是鴟鸮而不是鳳或燕呢?堅持“鴟鸮說”的學者,都能舉出很多鴟鸮崇拜的證據(jù),卻未能很好地回答殷商人為什么會崇拜鴟鸮,為什么玄鳥原型一定是鴟鸮而不會是鳳或燕。愚以為,只有找到殷商人崇拜鴟鸮的真正原因,才有可能得出它就是玄鳥原型的結論。
鴟鸮是一種猛禽,生物學分類屬于鸮形目(Strigiformes)鴟鸮科(Strigidae),今人俗稱鴟鸮為貓頭鷹或夜貓子。實際上,這種鳥又可以細分為很多種,包括紅角鸮、鵰鸮、鵂鹠、長耳鸮、短耳鸮等。鴟鸮在我國境內分布極其廣泛,既有候鳥也有留鳥。它們以其他動物為食,通常白天潛伏,黃昏或夜間出來活動,視覺敏銳,善于捕鼠。鴟鸮在夜間的叫聲非常響亮,有時甚至徹夜不休。據(jù)《中國動物圖譜·鳥類》介紹,“有一種小鸮不甚畏光,常見在白晝間飛動于林間,入夜更加活躍。夜時啼聲初為響亮的‘hooloo-h(huán)ooloo-h(huán)ooloo’,隨漸變?yōu)檩^兇猛的‘Kok-Kok’,終發(fā)短銳的‘chir—’顫聲而止,一般誤以為鬼哭,認為不祥,實則所謂鬼哭,就是此鸮的叫聲?!保?9](P100)不僅晝伏夜出的習性與其他多數(shù)鳥類不同,鴟鸮形態(tài)也極為特殊:它們有近于圓形的臉,還有一雙長在正前方的眼睛,而大多數(shù)鳥的眼睛都長在頭部的兩側。竊以為,《山海經》常提到“人面鳥身”之神,很可能原型即是鴟鸮。
鴟鸮可以消滅田鼠和害蟲,對農業(yè)發(fā)展有利,但是,這并不是殷商先民崇拜它的原因,因為契興起的唐、虞、大禹時代,相當于考古學所指的新石器時代晚期,當時人工冶煉的金屬剛剛出現(xiàn),還不足以廣泛應用于制造農業(yè)生產工具。以石器、骨器、蚌器作為工具的原始農業(yè),生產力必然極低。在這樣的客觀物質條件下,漁獵、畜牧才是人們獲取生活資料最便捷的方式。在以漁獵為主的時代,人們崇尚的當然是捕獵的能手,而鴟鸮可以憑借敏銳的視力在黑夜里捕捉到獵物,恰恰是這樣的能手。所以,鴟鸮成為原始人崇拜的對象,實在有著深層次的經濟原因。
原始人與現(xiàn)代人的思維方式有著較大的差別。法國學者列維-布留爾認為,原始人的思維服從于互滲律,“事件的發(fā)生……取決于被原始人以最多種多樣的形式來想象的‘互滲’:如接觸、轉移、感應、遠距離作用,等等。在大量不發(fā)達民族中間,野物、魚類或水果的豐收,正常的季節(jié)序代,降雨周期,這一切都與由專人舉行的一定儀式有聯(lián)系,或者與某位擁有專門的神秘力量的神圣人物的生存和安寧有聯(lián)系”[20](P70~71)。在原始的漁獵族群看來,神秘而且有著極強捕獵能力的鴟鸮,顯然可以對人們的生存產生重大影響。原始人分辨不清人類與鴟鸮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他們認為,只要堅稱自己是鴟鸮所生,就可以通過神秘的感應而遠距離地獲得鴟鸮的捕獵能力。這在現(xiàn)代人看來根本不可能,而按照原始人的互滲思維,則完全是理所當然的。
史前的鳳崇拜是肯定存在的,而婦好墓里面又有玉鳳,玄鳥的原型會不會是鳳呢?春秋時,郯子曾說:“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保?1](P2083)據(jù)此,鳳鳥與玄鳥當是兩種鳥。當然,據(jù)《楚辭》來看,似乎玄鳥即是鳳鳥,與郯子之說相矛盾,但郯子自稱少皞之后,與殷商人的族源關系更近,而屈原是楚人,與殷商人的族源疏遠,且郯子生活在春秋時代,早于戰(zhàn)國后期的屈原,因此,郯子的說法更接近事實。
與鴟鸮相比,燕子既不神秘,也不具備明顯的捕獵能力,因此不可能成為漁獵族群的崇拜對象。在商代及其以前的文化遺址與文物中,看不到燕子崇拜的痕跡。婦好墓里僅有一件玉燕雛(編號380),在眾多鳥形造像中,樣子平平,近于寫實:“作待哺狀。尖喙圓眼,雙翅微展,無尾。胸下雕出兩足,頭飾羽毛紋,翅飾翎紋。”[17](P169)相比之下,婦好銅鸮尊以龍紋、夔紋、饕餮紋、蟬紋、蛇紋、菱形紋等加以裝飾,明顯是神化的,不是寫實的??梢?,燕子不可能是殷商時代“受天命的玄鳥”。
既然鳳與燕都不會是殷商時的玄鳥,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鴟鸮了。但是,為什么文獻上不說“天命鴟鸮,降而生商”呢?愚以為,文獻中的“鴟鸮”之名,最早出自《豳風》,當是周人對這種鳥的稱呼;“玄鳥生商”最早見于《商頌》,必是承襲了商人的說法。對于商周之際的殷商人來說,即使“玄鳥生商”早已是悠遠的古老神話了,他們也不致于糊涂到不知玄鳥為何物的程度。但是,商周易代之后,殷商人失去了文化上的話語權,異族周人成了文化與歷史的主宰者。周人依靠農業(yè)立國,當他們還沒有認識到鴟鸮有益于農業(yè)生產的時候,顯然非常討厭這種獵食弱小動物的怪鳥。對于主要從事農業(yè)的族群來說,時令的季節(jié)性變化會直接影響到生產活動,而燕子的季節(jié)性遷徙,恰好是提醒人們安排好農事的物候。因此,伴隨著商周易代,農業(yè)替代漁獵畜牧為主業(yè),神話中的玄鳥就漸漸地被置換成了燕子。至于楚人更愿意相信鳳凰才是玄鳥,則是由那里濃厚的巫文化氛圍所決定的。
玄鳥原型之爭,本質上是玄鳥神話接受的一部分。周代人堅稱玄鳥是燕子,但近年來的考古卻發(fā)現(xiàn),殷商人崇拜的是鴟鸮。造成這種分歧的原因是復雜的,至少包括以下三個方面:首先,當先民從漁獵社會過渡到農業(yè)社會以后,支柱產業(yè)的變革導致了自然崇拜對象的轉移,也就是從鴟鸮崇拜轉向燕子崇拜;其次,商周易代造成了殷商族群的集體失語,玄鳥神話被異族周人有意或無意地誤讀;第三,玄鳥神話在傳承與接受的過程中被植入周人的文化因素,也是商、周兩大族群文化融合的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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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
I206.2
A
1673-1395(2011)12-0001-04
2011 -10 18
逯宏(1975—),男,遼寧建平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上古文化與先秦兩漢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