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悲喜人生——讀畢飛宇小說《推拿》

付春霞

（商丘醫(yī)學(xué)高等?？茖W(xué)校，河南 商丘 476000）

《推拿》是作家畢飛宇的一部描寫盲人生活的小說，講了盲人的愛情，盲人的友情，盲人的家庭，盲人的事業(yè)，盲人的苦難與未來……這里邊有許多故事。許多個故事被分派到許多的人身上，這些人走到一起，他們的故事也就匯到一起。匯到一起的人把他們匯到一起的故事變成了更大的故事。盲人按摩師，這是很少被人關(guān)注的群體，他們的生活人們往往一無所知，他們身上的那些隱秘的光芒照不進(jìn)健全人的生活里。但在推拿中心，他們卻是主角。在沒有白天和黑夜的人生里，他們每個人都身懷絕技，把日子過得像是江湖。江湖里面沒有小事，江湖里面充滿生機(jī)，還有愛情。這些故事凝聚起來的是愛的情緒。盲人不是靠直覺生活生存，而是靠信念，盲人的信念強(qiáng)大得令人恐怖。這一切，無不以深刻而細(xì)膩的情感與心理描寫而讓人動情，甚至不自覺胸悶到流淚。

小說以很小的切口入手，以盲人推拿館為地點，以一群盲人的生活為中心，去觸摸屬于黑暗世界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并對盲人獨特的生活進(jìn)行了透徹、全面的把握。在這群鮮活的人群里，有野心勃勃的創(chuàng)業(yè)者沙復(fù)明、張宗琪，有陷入愛情為結(jié)婚發(fā)愁的王大夫、小孔，有陷入欲望和倫理糾葛中的小馬，有在傳奇愛情中受傷的泰來，有大膽潑辣不遠(yuǎn)千里地主動追求愛情的金嫣，有“美”得不可勝收又突然凋零的都紅。每一個故事都是一段現(xiàn)實生活中的錯位，無不表現(xiàn)了尊嚴(yán)、愛、責(zé)任、欲望在人生中的糾結(jié)與暗戰(zhàn)，而這些人生的矛盾與掙扎在黑暗的世界里似乎顯得愈發(fā)敏感、清晰與沉默。作品極度細(xì)化地將平緩與激烈、溫情與殘酷都共生于緩緩流淌的情節(jié)之中，凸顯了多種矛盾的糾結(jié)狀態(tài)，第一次展示了現(xiàn)實生活中盲人按摩師私密而真實的私人世界，展現(xiàn)了人們甚少了解的盲人群體的另一種悲喜人生。

有眼睛多好，但作為盲人的推拿師們，眼睛雖然看不見，卻同樣在盡心盡情盡力地活著。目光隔絕了兩重世界，心靈卻融化了一切。小說是由手和錢開始的，那些盲人為了更好地活著奔忙。雖然比常人要受制于更多，但是他們在面對愛、面對責(zé)任、面對尊嚴(yán)、面對勞動、面對夢想等生命中這些基本而樸素的事物時，卻是如此本真，如此地撼動人心。然而，一切看上去又是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甚至可以說是渾然天成，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繁華落盡？難道這就是天然去雕飾？細(xì)琢磨整部書，無一處不可愛，無一處不真誠，無一處不涌蕩著令人心碎的柔情。故事并不奇特，甚至說得上普通，但畢飛宇的筆不一樣，它可以生花，可以化身鬼斧神工，它一點點沉浸，一點點渲染，一點點蕩起水花，慢慢蕩漾，慢慢沁人心脾，慢慢刮骨療傷，慢慢纏綿悱惻……它是黑暗中的舞者，不，它比舞者更妖嬈，它是色，是香，是味，是亮，是光，是美好，是寬容，是貼心貼肺，是意氣相投，是肝膽相照，是腸斷欲絕，是黑暗之王，洞幽燭微，關(guān)照一切。

畢飛宇的書，我最初讀的是《玉米》［2］。畢宇飛因此而被稱為“最了解女性的作家”［3］，但我讀完卻有些不以為然，里面的女性形象是生硬的、概念化的，總?cè)狈σ恍┡詰?yīng)有的曖昧和模糊。所謂女人，味道便在那份說不清道不明里面［4］。 嚴(yán)歌苓在寫女人方面就很有說服力［5］，但畢飛宇的《玉米》太單薄了。身為女性的我不能被《玉米》說服。但《推拿》不同，無論是外在細(xì)節(jié)還是精神世界，都真實到讓人覺出生活的痛，而這痛是我們大家每一個人所共有的，不僅僅只存在與盲人世界里。因此這痛變得讓人難以言說，只能在心里反復(fù)咀嚼品味。很難得的是，我的位置擺得很正，不煽情不同情——我最怕的就是同情。當(dāng)你用同情去寫一類人的時候，你下意識就已經(jīng)把自己擺在了優(yōu)越的位置，那種嘴臉仿佛自己吃飽了就拿點稀飯給乞丐，然后還為自己的善良感到心滿意足一樣。盲人是人，和我們一樣，不要憐憫，請尊重。一位有些跛腳的長輩跟我說，在公車上，最怕就是別人給自己讓座。不坐吧，尷尬，畢竟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坐吧，總是有些不甘心，自己能站能走的。小時候誰都在作文里扶過幾個老弱病殘者過個馬路什么的，自然，“我們”永遠(yuǎn)是作文的主體，是“我們”樂于助人，是“我們”無私奉獻(xiàn)。可是“我們”可曾想到，別人是否“需要”這份幫助。你的幫助有時候恰恰提醒了他和周圍其他人——他是殘疾的，他是不同的，他是弱勢群體……或許有時候，他們需要最大的幫助就是：不要投給他們異樣的目光，哪怕那目光是帶著善意的“同情”。

在社會的發(fā)展過程中，主流社會，或者說正常人對包括盲人在內(nèi)的殘疾人的態(tài)度有三個不同的階段：第一是歧視，第二是同情，第三是尊重。目前我們這個社會對待殘疾人的態(tài)度是處于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之間。我們宣傳公共場合要照顧殘疾人其實就是對殘疾人的一種同情。要想達(dá)到尊重的第三階段，還需要漫長的時間。畢飛宇在《推拿》里描寫了盲人的諸多方面，盲人的尊嚴(yán)便是其一，也是不可或缺的其一。盲人是弱勢群體，但不是另類，不需要同情。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另類，盲人們要表現(xiàn)出極強(qiáng)的自尊心，甚至是虛榮心。就如同窮人最怕別人尤其是富人看不起他們，于是很夸張地讓自己大方，俗稱窮大方，以證明自己不是窮人。而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付出的太多，未必能得到承認(rèn)。盲人就有類似這樣的心態(tài)。他們表現(xiàn)出的強(qiáng)烈尊嚴(yán)感的背后要付出多么大的代價，個中滋味健全人是體會不到的。

好在上帝和老天是公平的。盲人被剝奪了看清外部世界的權(quán)利，于是他們的內(nèi)心更廣博、深沉、豐富和多樣。他們在黑暗里摸索著光和顏色，努力去生活、去愛、去受傷，然后帶著傷口繼續(xù)活下去。也許黑暗才是世界的真相?？吹靡娨彩且环N局限。當(dāng)外部世界變得不可知，就會生出更加敏銳的觸角向內(nèi)部世界探索。目光會被高樓大廈、浮云樹影所阻擋，就算一馬平川，我們的目光所能達(dá)到的遠(yuǎn)方也只是地平線。而觸覺沒有限制。從這層意義上說，黑暗才是世界的主宰者，才是世界的真諦。

整部小說沒有波瀾壯闊，沒有跌宕起伏，只有生活里最正常不過的東西，只不過是，正常的東西在這里變得有味道了，變得精彩了，甚至變得不正常了?！锻颇谩纷畲蟮囊饬x在于，寫出了殘疾人的快樂、憂傷、愛情、欲望、性、野心、狂想、頹唐，打破了我們對殘疾人認(rèn)知的情感牢籠，由此引發(fā)讀者對于盲人這一特殊群體，以及我們正常人人生的深刻反思。

［1］畢飛宇.推拿［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9.

［2］畢飛宇.玉米［M］.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8，7.

［3］張萍.同赴歧途荒無人生路［J］.唐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4，（11）.

［4］萬秀鳳.被損害和被扭曲的玉米［J］.名作欣賞，2004，（7）.

［5］嚴(yán)歌苓.嚴(yán)歌苓長篇精選［M］.作家出版社，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