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班史學思想之異

鐘淑鳳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西漢武帝時期的司馬遷秉筆直書，力圖為讀者展現(xiàn)歷史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并試圖從歷史的演變中探尋總結(jié)社會的規(guī)律，具有古代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傾向；而東漢時期出身于外戚貴族的班固則堅決反對《史記》的異端思想，堅持“唯圣人之道然后盡心的正宗之學”［1］，譜寫包舉西漢一朝事端的首部斷代史——《漢書》。馬班史學思想之異，便是正統(tǒng)思想和異端思想的對立。

一、人民性和正統(tǒng)性

雖然同為漢朝史官，皆有弘揚漢朝威儀的任務(wù)，但是司馬遷著述《史記》的宗旨與班固的《漢書》卻截然不同，含有濃厚的人民性，與堅持正統(tǒng)的《漢書》是相對立的。由于存在史學思想觀念的對立，班氏父子對司馬遷《史記》的看法也是矛盾的；班彪一方面稱贊《史記》“善述序事理，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文質(zhì)相稱，蓋良史之才”，另一方面卻批判司馬遷“論術(shù)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jīng)，序貨值則輕仁義而羞貧窮，道游俠則賤守節(jié)而貴俗功”。［2］

首先，司馬遷史學思想的人民性表現(xiàn)在他為項羽立本紀，為陳涉立世家，為游俠和刺客立傳，這些起義失敗或者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物群體，在正統(tǒng)史學家眼中是不配被編入此種地位的，但是司馬遷卻敢于改革傳統(tǒng)觀念，并高度評價這些人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地位。對于西楚霸王項羽，他稱道：“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保?］對于農(nóng)民起義者陳涉，他稱道：“陳涉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 ”［4］對于游俠，他稱道：“其言必行，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保?］在作者看來，在一定社會時勢下，項羽和陳涉的個人行為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重要作用，并頌揚了游俠舍己助人之精神。而班固在《漢書》的編著中，則把項羽和陳涉降級編入列傳，將《史記》中的游俠轉(zhuǎn)換為封建統(tǒng)治的上層階級，以顯示其正統(tǒng)性。

其次，司馬遷重視底層人民群眾在歷史朝代更替和歷史社會發(fā)展中的決定性作用。在對比楚漢成敗原因和《貨殖列傳》中對勞動人民活動意義的肯定，都較為完整地體現(xiàn)出這一觀點。正如徐興海先生在《司馬遷歷史觀討論綜述》一文中所說的，《史記》是以人為歷史的主體。在《項羽本紀》當中，司馬遷寫到西楚霸王采取屠城坑殺民眾的殘暴政策，因而遭到失敗，說道：“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諸所過，無不殘滅?！薄翱犹飿s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齊人相聚而叛之。”［6］漢高祖劉邦則與“關(guān)中父老約法三章”，廣施仁義，贏得民心，最終轉(zhuǎn)弱為強，擊敗霸王，建立四百年的大漢王朝。由此可見，人民群眾在政權(quán)勝負中確是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在《貨殖列傳》中，司馬遷有這么一段話用以描述農(nóng)工商虞的重要性，寫道：“農(nóng)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保?］他認為假如缺少了這些勞動階級的活動，則社會的運轉(zhuǎn)和國家的生活無法繼續(xù)進行，因此人民群眾在歷史發(fā)展過程當中是占據(jù)重要地位的。反觀《漢書·貨殖列傳》，里面所宣揚的思想則完全相反，著史者認為人的財富和社會地位都是由天命安排的，不可能僭越階級區(qū)別，奉勸人民接受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宣揚正統(tǒng)學說思想，完全忽視底層群眾的自主性和重要性。

最后，當論及馬班著史所用字句的通俗程度。相比較而言，司馬遷所著《史記》語言通俗易懂，少用難解字句，適宜廣大群眾閱讀；班固的《漢書》則喜歡以古文字來闡述記事，使文章深奧難懂，只可通覽于文人雅客當中。司馬遷兼顧廣大人民群眾，保證了《史記》的雅俗共賞，相對《漢書》更具人民性。

二、無神論與有神論

《漢書》從頭到尾均貫穿著五德始終說的封建迷信觀點，認為世間事物都是有神靈主宰的。班固繼承了劉向、劉歆父子的五行相生說，在描述漢朝成為統(tǒng)治政權(quán)時，就說道：“漢承堯運?！贝鬂h屬于火德，因而替代周朝，最終得天統(tǒng)，淡化底層群眾的決定性作用；還杜撰出當年漢高祖劉邦斬白蛇取符起義的傳說，夸大漢朝政權(quán)的天命論性質(zhì)。與之相反，司馬遷認為漢朝之所以能夠成為天下政權(quán)，是因為漢高祖實施符合人心的政策，“承弊易變”，最終得天統(tǒng)。對此，宋倪思在《班馬異同評》評語云：“班氏述劉氏承堯，愈疏，以下取周書語、劉向頌、徒成曲說。以此得天統(tǒng)，與兒童無異?！保?］否定班固的有神唯心論，贊同司馬遷的唯物主義。

唐朝劉知幾曾經(jīng)在《史通》中批評班固著史的迷信觀念，說道：“班氏著志，抵牾者多。在于五行，蕪累尤深?！保?］《漢書》常以殲緯神學來解釋政權(quán)交替或災(zāi)害事件，其中的《五行志》則濫用五行災(zāi)異說等謬論，未能以歷史的角度看待問題。而《史記》記載史事，則多以唯物的觀點審視之，如關(guān)于上古五帝的傳說，司馬遷就有所懷疑其真實程度；對于“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之說，司馬遷認為“太過”，質(zhì)疑其中的神異之說［10］。

兩者對比，則是唯物論和唯心論之不同，馬班思想有神與無神之異，其高低則顯而易見了。

三、秉筆直書與飾主抑臣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就表明其志向，希望可以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基礎(chǔ)上“成一家之言”，對于史事的記載自然也就采用秉筆直書的態(tài)度，因此 《史記》所載述之事多無虛言假字，而且深刻地反映出社會的現(xiàn)實，鞭撻腐朽殘暴的封建專制，奠定其良史之地位。反觀《漢書》，則多有正統(tǒng)避諱的虛假，還摻雜著殲緯神學的迷信色彩。所以西晉傅玄在評價班固史學水平高低時就說道：“吾觀班固《漢書》，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抑忠臣；敘世教，則貴取容而賤直節(jié)；述時務(wù)，則謹辭章而略事實，非良史也?！保?1］甚不認同其正統(tǒng)思想。

《史記》文筆之公正客觀并不為人物地位高低所阻礙，也不為時人或后人看法不同所阻礙。司馬遷敢于寫漢高祖年輕時的“好酒及色”，論及呂后狠毒，但同時亦肯定其政績，寫道：“天下宴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保?2］對同期的武帝一朝之苛政亦是如實記載的，寫道：“百姓抏弊以巧法，財賂衰秏而不贍?！薄白陨綎|咸被其勞，費數(shù)十百巨萬，府庫益虛?！保?3］描述了民眾飽受西漢中期以來對外征伐之苦，暴露出封建專制的弊端。這些在《漢書》中是不可能看到的，因為班固著史之目的是維護封建統(tǒng)治，對敏感的史事話題自然采取避而不談的方法策略。

四、變化發(fā)展與恒定不變

在司馬遷眼中，歷史是變化發(fā)展并向前行進的，《史記》一書亦力圖通過記載事物的矛盾以反映歷史是如何發(fā)展變化的；反觀班固其正統(tǒng)史學思想，則極力宣揚五行災(zāi)異說，作為歷史恒定不變的定律，顯得僵化且不科學。

即使不能深刻意識到“物質(zhì)決定意識”這一層面的唯物主義思想，此時司馬遷亦能察覺出經(jīng)濟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對西漢鼎盛時期，他寫道：“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zāi)，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馀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後絀恥辱焉?！保?4］因為經(jīng)濟繁榮，生活富裕無憂，所以百姓都重視法律，道德行為高尚；相反，如果經(jīng)濟狀況十分堪憂，則百姓之中易出現(xiàn)盜賊犯法之事，因為基本的生活訴求無法得到保障，人民只能放掉仁義。對于這種物質(zhì)基礎(chǔ)決定精神層面的具體描述，表達形象，也表現(xiàn)出一種變化發(fā)展的歷史觀。而班固則相反，他認為歷史的規(guī)律是恒定不變的，慣用五行相生說詮釋社會現(xiàn)象，夸大統(tǒng)治者在社會歷史中的作用，光輝這一階層的形象，毫無意義積極的史學思想可言。

綜合而言，班固的《漢書》在《史記》紀傳體通史體例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成為紀傳體斷代史，文獻資料方面因為時代和作者身份的緣由而有所增補；就兩位作者的史學思想之異而言，確實是司馬遷略勝一籌，盡管生活在朝代較早的西漢時期，但是司馬遷著史之人民性和直言記事，還有他希望在歷史事件和朝代更替中探尋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宗旨要求，表現(xiàn)出了一種古代樸素唯物主義傾向，相對班固儒學與陰陽學說相結(jié)合的史學正統(tǒng)思想而言，是更為進步發(fā)展的。馬班史學思想差異之關(guān)鍵在于前者是以理性的角度來實錄歷史，而后者則是以感性的角度來選擇性地記錄歷史。無論是文學體例還是史學思想，《史記》均可稱為我國史上難得的一部良史。無怪乎魯迅高度評價其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1］班固.漢書·敘傳.中華書局，2007，（第一版）.

［2］范曄.后漢書·班彪傳.中華書局，2007，（第一版）.

［3］［6］司馬遷著.韓兆琦譯.史記·項羽本紀.中華書局，2008，（第一版）.

［4］司馬遷著.韓兆琦譯.史記·陳涉世家.中華書局，2008，（第一版）.

［5］司馬遷著.韓兆琦譯.史記·游俠列傳.中華書局，2008，（第一版）.

［7］司馬遷著.韓兆琦譯.史記·貨殖列傳.中華書局，2008，（第一版）.

［8］倪思.班馬異同評.

［9］劉知幾撰.浦起龍通釋.史通·五行志錯誤篇.上海古籍出版社.

［10］司馬遷著.韓兆琦譯.史記·刺客列傳.中華書局，2008，（第一版）.

［11］嚴可均.全晉文.傅子·補遺上.商務(wù)印書館，1999.

［12］司馬遷著.韓兆琦譯.史記·呂后本紀.中華書局，2008，（第一版）.

［13］［14］司馬遷著.韓兆琦譯.史記·平準書.中華書局，2008，（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