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紹皇
(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南長沙410081)
人際傳播:杜詩未刊評點的傳播方式
曾紹皇
(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南長沙410081)
杜詩未刊評點是杜詩學(xué)史上具有獨特批評形態(tài)且文學(xué)批評色彩較濃的珍稀文獻。與小說、戲曲評點著意于文學(xué)傳播之商業(yè)價值的多向性、大眾化傳播方式不同,單向性、私人化的人際傳播是杜詩未刊評點傳播的唯一方式。在其版本流傳過程中逐步形成了父子傳播、友朋傳播和師生傳播等三種主要的傳播形態(tài)。杜詩未刊評點這種單向性的人際傳播具有強化杜詩經(jīng)典地位、激起學(xué)界和收藏界對杜詩未刊評點不斷珍視的現(xiàn)實功能。
杜詩未刊評點;杜詩學(xué);人際傳播
杜詩評點肇始于南宋劉辰翁。洪業(yè)曾說:“竊謂宋人之于杜詩,所尚在輯校集注,迨南宋之末,蔡、黃二本已造其極。元人別開生面,一轉(zhuǎn)而為批選。雖天水之世已有《諸家老杜詩評》、《少陵詩格》二書,可謂濫觴所始。顧惟劉辰翁以逸才令聞,首倡鑒賞,于是選雋解律之風大起?!保?]可見,劉辰翁批點杜詩拉開了杜詩評點鑒賞的序幕,導(dǎo)致明清兩代評杜、注杜之風盛行不衰,涌現(xiàn)出許多高質(zhì)量、成體系、有特色的評杜、注杜、解杜之作。如王嗣奭《杜臆》、金圣嘆《唱經(jīng)堂杜詩解》、仇兆鰲《杜詩詳注》、浦起龍《讀杜心解》、楊倫《杜詩鏡銓》等。不過,除了這些大量業(yè)已刊刻的杜詩評注之作外,在明清兩代尚存有數(shù)量可觀的杜詩未刊評點。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存全國各大圖書館中的杜詩未刊評本中有姓名可考者多達一百余種,其他佚名批點的杜詩未刊評本更有數(shù)百種之多,加上散佚于民間的杜詩未刊評本,其數(shù)量更為巨大。杜詩未刊評本以其存世數(shù)量的繁多、文獻資料的稀見、批評理論的獨創(chuàng)和傳播方式的人際化在杜詩學(xué)的演進歷史中具有無可替代的獨特價值。
從傳播角度而言,評點作為一種以讀者鑒賞為本位的文學(xué)批評形式,具有重要的傳播價值。不過,相對于小說、戲曲評點的多向性、大眾化傳播方式主要側(cè)重于文學(xué)傳播的商業(yè)價值,注重評點對通俗小說、戲曲的銷售發(fā)行、廣告宣傳等層面的價值功能不同,杜詩未刊評點在傳播途徑上不太具備刻意的商業(yè)色彩,而是呈現(xiàn)出鮮明的人際傳播特征,是一種典型的單向性、私人化的人際傳播方式。
在傳播學(xué)概念中,人際傳播(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主要是針對大眾傳播(mass communication)而言,強調(diào)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之間借助語言和非語言符號互通信息、交流思想感情的活動。人際傳播作為與大眾傳播相對應(yīng)的傳播方式,它包括個體之間也包括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傳播關(guān)系。我們將傳播學(xué)領(lǐng)域的人際傳播納入文學(xué)領(lǐng)域,所謂人際傳播,指的是人與人之間進行的一種信息交流方式。具體而言,“書籍的人際傳播,指人與人之間通過各種互借、傳抄、贈送、散發(fā)、交換等非正式交流形式開展的書籍交換與共享活動。書籍的人際傳播是人類社會交往、文化交流和學(xué)術(shù)研究的重要形式之一,當然也是文學(xué)接受的重要形式之一”[2]348。
人際傳播是文學(xué)傳播中最常見、最直觀、最豐富的傳播類型,它也是人際交往中的一種高雅的形式,是人與人之間特殊的情感交流方式。自宋代以來,書籍的借閱和傳抄一直在書籍傳播中非常普遍。這或者是出于刊刻費用的高昂,或者是出于對稀見秘笈的珍藏而采取的一種小范圍的書籍傳播方式。應(yīng)該說,這種小范圍的傳播,在未刊的文學(xué)著作中更為普遍,因為書籍尚未刊刻,故傳本稀少,不可能進行大規(guī)模、大范圍的書籍傳播。比如杜詩未刊評點,其評點的本子僅此一個,所以在傳播過程中不可能像其他業(yè)已刊刻的杜詩著作那樣,廣播天下。由于杜詩未刊評點本稀少,所以在傳播途徑上只可能采取人際傳播這一方式,或由后嗣子孫對先輩評本加以傳抄,或由友朋、藏書家等加以題跋珍藏,因此,其傳播的范圍局限于人與人之間的小范圍之內(nèi)。當然,業(yè)已刊刻的杜詩評點,如劉濬《杜詩集評》、盧坤輯五色評《杜工部集》等則是另外一回事,因為其已經(jīng)刊刻,故其接受群體較未刊評點更為廣泛,傳播渠道也較未刊評點更為繁多。
從某種層面來看,人際傳播是杜詩未刊評點唯一的傳播途徑。雖然杜詩未刊評點的底本多樣,但是一旦加上某些人的批點之后,原本非常普通的杜集,如錢謙益箋注《杜工部集》、浦起龍《讀杜心解》、仇兆鰲《杜詩詳注》等常見杜詩著作,則變成了擁有此人批點的唯一評本,其文獻價值和文學(xué)價值較普通底本更為重大,成為諸多普通底本中唯一擁有此人評點的評本。這也是現(xiàn)在諸多圖書館將批校本納入善本,甚至是孤本的主要原因之一。這種唯一性則導(dǎo)致了其傳播途徑不可能像其他普通底本一樣擁有廣泛的受眾,而只能局限于得到這種批本的個人了。如果要傳播,只可能通過借閱或傳抄該本的批點而獲得與這個批本同樣信息含量的評點內(nèi)容,具有同等的文學(xué)批評價值,但從文獻價值的角度而言,傳抄本已打了較大折扣。不過在原本業(yè)已遺佚的情況下,傳抄本也具有幾乎與原批本相等的文獻價值。比如屈復(fù)《杜工部詩評》就是因杭世駿、余重耀等人的過錄而得以保存下來,也是因傳抄而得以代代流傳。因此,人際傳播就成為了這些批點本在傳播過程中的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的方式。杜詩未刊評點的很多流傳實際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如父子繼承、友朋探討、收藏家珍藏等是杜詩未刊評點在流傳過程中非常明顯的傳播方式,而這些傳播形式,無疑都是本于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小范圍傳播,是典型的人際傳播。
人際傳播的表現(xiàn)形式多種多樣、異彩紛呈。杜詩未刊評點的人際傳播形式亦不逾斯矩??疾於旁娢纯u點的人際傳播情況,其與杜詩未刊評點家族化、宗族化傾向密切相關(guān)。因為“清人學(xué)術(shù)活動的宗族化,主要表現(xiàn)在姓氏宗族中的子承父業(yè)、兄弟相繼、代代傳承;親友之間互相提攜、學(xué)術(shù)切磋;同門師徒間的思想傳授;同里鄉(xiāng)邦的學(xué)術(shù)切劘等幾種形式。”[3]杜詩未刊評點作為擁有家族化傾向的學(xué)術(shù)活動之一,其親自批點、訓(xùn)示兒孫等特殊的撰著方式和批評目的在傳播過程中呈現(xiàn)出的主要形態(tài)有父子之間、友朋之間和師徒之間等三種人際傳播方式。
杜詩未刊評點因其批點的私人性和家族化特征,在傳播過程中有濃厚的家族傳承特性:或過錄傳抄前輩杜詩評點以賡續(xù)家學(xué),或珍藏批點原稿且撰寫跋語以記錄評本流傳的相關(guān)情況,或?qū)⒃u點內(nèi)容刊刻出版或納入自己著作等等,不一而足。這種家族傳承性體現(xiàn)在傳播形式上就是父子(親屬)傳播。這種人際傳播方式往往在批點本的顯要位置或序跋中將其中的淵源關(guān)系作了交代。如北京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佚名過錄諸家批點《杜工部集》一書,雖然現(xiàn)已不知是何人批點,但其在卷之一眉欄上有墨筆題“此部系家坦菴宮詹批本,伯父點齋公手謄,國記”字樣。從此處記載來看,該本顯然是繼承了先輩的批本而來。
傳抄在父子傳播過程尤為明顯?;蚴歉篙厼橛?xùn)示子孫需要,要求兒孫抄錄臨摹某些名家批點,如復(fù)旦圖書館藏神生過錄錢陸燦、王覺斯、仇兆鰲等諸家批點《錢牧齋先生箋注杜工部集》一書,在《杜工部集目錄》末尾處有紅筆批校,交代了錢陸燦要其二兒子臨王覺斯批點的情況:“庚戌夏月,命二兒臨孟津王覺斯先生閱本,大紅圈筆。湘靈燦記?!绷砣绾笔D書館藏徐恕錄魯一同批點《讀杜心解》一書,在卷首上“墓系”尾頁處有題為“彝記”等朱筆題識稱:“庚午十二月命兒子鈔錄,偶有所見,即記上方,名以別之?!币嗫梢娖涿铀贸浀那闆r。或后世子孫主動傳抄先輩批點。如國家圖書館藏方育盛跋并錄方拱乾批注《杜詩論文》,方育盛在題跋中明確地標明了傳抄其父親批點的實際情況:“先大人閱杜詩,凡數(shù)絕編矣。品題丹黃,無不精核,若神會少陵然。此則己丑春日批以訓(xùn)小子者,書載行笥,廿余年矣。拈簽時有脫落,今客芝山,公余之閑,敬照底稿,謄錄清冊,以便時時翻誦云?!被虺鲇诮淌趦狠呏颉H鐕覉D書館藏佚名批點《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一書,在卷二十末尾處有藍筆旁批,交代了批點授受其兄子道永的情況:“乾隆元年九月十三日點定畢,授兄子道永。”可見其出于訓(xùn)示子孫的目的,也是家族傳播的重要表征。
除了傳抄父輩批點,珍藏父輩批點也是父子傳播的一種重要形式。如浙江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呂留良批、呂葆中跋《杜工部分體全集》,也是在呂葆中跋語中闡明了繼承先父批點的意愿:
憶自丱角時,家君手批《杜工部詩》,朝夕講解,且訓(xùn)學(xué)詩宜從老杜入手。謂是渾然元氣,大呂黃鐘,不作錚錚細響。五言七言,當于此求其三昧。葆中識之不敢忘,但恨賦質(zhì)愚蠢,詩學(xué)一途,至竟無成,追悔奚及。惟愿后之子孫,恪守斯訓(xùn),庶無負爾祖批注之苦心也夫。
從此跋語,不難看出呂葆中在保存父親手批本中的代際傳承特點,二者之間屬于典型的父子相傳,并期盼代代相續(xù)。同樣的情況在上海圖書館藏清顧大文批、顧堃跋《杜工部詩集》一書也是如此。據(jù)顧堃跋語知其父子相傳的實際情況:
嗚呼!此先君子手澤也?!瓐胰鯕q侍家塾,親見先君子口誦手批,孳孳不倦,及今見背已十有二年?!駳q歸檢舊篋,竟殘缺失次矣。謹廣為搜取,幸而獲全,因稍稍修破補敗,藏示子孫,俾知手澤所系,并以志堃之罪也。
其他如湖南省圖書館藏杭世駿抄并錄屈復(fù)、王士禛批點《杜工部集》,亦是先由葉德輝收藏后,傳至其兒子葉啟發(fā)一代。也有些批本雖不是自己先輩批點,但是屬于自己先輩珍藏之本,故亦一如既往地加以傳繼。如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藏清申颋批點《須溪批點選注杜工部詩》一書,該書雖是申颋批點,但是此本曾經(jīng)武福鼐家珍藏。該本在首冊內(nèi)舊封頁上有武福鼐墨筆題識稱:“此明初刻本,未見著錄,然亦未精也。重是鄉(xiāng)賢手澤,且為吾家舊物耳?!奔词刮涓X静≈?,仍念念不忘此本,并希望子孫世代守之,體現(xiàn)出強烈的家族傳承意識。
除了父子之間的人際傳播外,杜詩未刊評點人際傳播的另一個形式就是友朋之間的傳播。友朋傳播的一種形式是借閱。從書籍傳播的角度看,借閱是書籍傳播的重要途徑。在出版業(yè)尚不發(fā)達或出版業(yè)有所推進,但出版費用昂貴的時候,很多學(xué)者或收藏家采取的更多的辦法就是通過友朋傳借,進而抄錄來達到書籍的傳播和知識的獲得。在杜詩未刊評點中,很多未刊評點就是出于這個目的而抄錄諸家批點的。另一種形式是互為探討杜詩相關(guān)理論。也就是說,這種友朋傳播的目的不在于借閱和抄錄,而是在朋友之間針對某些問題的探討。
借閱自己鐘愛的杜詩評點并加以抄錄是友朋傳播的一種極廣泛形式。“在書籍的人際傳播中,借閱和傳抄活動是一種最為普遍的方式。借閱和傳抄活動原本是書籍人際傳播的一種古老而又持久的方式,自有書籍以來便有這種方式?!保?]348-349杜詩未刊評點在傳播過程中,友朋之間的借閱傳抄亦非常普遍。如湖北省圖書館藏徐恕錄魯一同批點《讀杜心解》一書,即是徐恕借他人之書抄錄魯一同之評語的。該書封皮上徐恕題識中已經(jīng)明確標明此事:“從謝研榖借所鈔魯通甫評語,迻錄未竟,為索回。研榖歿后,其本不知入何人手,后之人儻見魯評別寫本,補完之。亦一墨汁因緣也。”同樣的情況在首都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丁杰錄清王文元批《杜詩偶評》一書中也有體現(xiàn)。該本在《杜詩偶評》卷四終頁處題跋稱:“辛酉正月以景伊所藏之北溪老人評閱本用藍筆照錄,并錄其眉評,小疋識?!苯榻B了借友朋之藏本以過錄他人評點的情況。當然也有借閱后自己加以評點的情況,如浙江大學(xué)藏丁耀亢批點《李杜全集》一書,其題跋稱:“是書得之青州,明衡藩國除以后,市中所貨也。族侄赤岸收之海上,順治癸巳,予卜居海村,借而讀之,因記以丹鉛?!笨梢娖浣栝喤c的實際情況。其他如浙江圖書館藏余重耀過錄屈復(fù)批《錢注杜詩》題跋稱:“戊午五月,得抄評杜詩于豫章,……惜原書破損,雨窗多暇,遂過錄屈評于此帙,以便披覽。”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神生過錄錢陸燦、王覺斯、仇兆鰲等諸家批點《錢牧齋先生箋注杜工部集》題跋謂:“甲辰仲冬,于黃天章處借得湘靈先生閱杜詩,對校其評點,頗以己意為去取,不盡依錢本也?!眹覉D書館藏佚名批點《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一書題跋稱:“光緒五年自張?zhí)@卿家得所藏方望溪平(評)點本,用藍筆照臨”等等,都是借閱且過錄他家評點的典型例證。
有時借閱過錄中還特意提起其悉遵原本的情況,強調(diào)其忠實于原本的客觀態(tài)度。如浙江省圖書館藏清代佚名批?!豆げ课迤吖拧芬粫?,在正文首頁處有朱筆題識:“硃筆圈點悉遵劉海峰先生選本”,由此可知,該本圈點依照劉大櫆選本的圈點而來。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藏題何紹基批點《杜工部集》,在《草堂詩箋元本序》處亦謂“壬午春仲讀杜,悉遵方宮詹公看法”。都是強調(diào)遵循原批本的紀實精神。
友朋傳播的另一種形式就是互相探討杜詩未刊評點或其他相關(guān)的杜詩問題。比如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朱方藹批點《讀杜心解》,該本第六冊末尾有朱琰朱筆題跋稱:
余與春橋以論詩契合有年矣。茲自武林還信宿草堂,劇談騷雅,出其近批杜詩見示,指事類情,頗得作者心印,殊覺《心解》之后,又逢《心解》矣。爰識數(shù)語以證其邇?nèi)罩M云。
這則跋語雖不乏頌揚朱方藹批點杜詩的意味,但其中提到的“余與春橋以論詩契合有年”,兩人之間“劇談騷雅”,進而“出其近批杜詩見示”,則明顯地反映出杜詩未刊評點人際傳播過程的友朋傳播。同樣,上海圖書館藏佚名批《杜工部集》(殘)一書,也在題跋中交代了友朋論詩而評閱杜詩的情況:
東澗不敢注杜,予何人也,而敢論杜乎?不得東澗注之,予固不能論,得東澗注之,又不可以分論,論則未免有異同也。予何人也,而敢與東澗異同乎?不求之東澗而專求之少陵,是以或不免異同也。丁丑春借榻吳閶之庵中,申子惠吉見予所論義山詩以為有當,并趣予論杜,因評閱一過,凡管窺蠡測,稍有所見,筆之簡端,以就質(zhì)于申子焉。予論義山詩兩閱月始畢,少陵詩未匝月而畢,非詳略之懸殊也,力不能舉之,氣不能吞之,又不欲以意穿鑿之,是以闡發(fā)者十之一二,闕疑者十之八九,申子毋繩我以義山者論少陵也。
“東澗”指錢謙益。錢謙益號“東澗老人”,其在《草堂詩箋元本序》中稱自己“始終不敢注杜”,表示出對杜詩的尊崇之一。此處就此發(fā)論,聯(lián)系自己與申惠吉探討李商隱和杜詩評點的問題,在申惠吉的要求下對杜詩也進行了評閱,并將其杜詩評點“筆之簡端,以就質(zhì)于申子”,可見友朋傳播過程中,互相探討杜詩評點的具體情況。
和父子傳播、友朋傳播一樣,師生之間的傳播也是杜詩未刊評點人際傳播的方式之一。不過和前述傳播注重于親情、友情不同,此處則主要淵源于師生之間感情。如南京圖書館藏吳嗣廬臨查初白、邵子湘批?!抖殴げ考{注》,該本在最末頁有朱筆題識一則,交代了抄錄其老師查慎行批點杜詩的情況,且與友朋共相探討,不示他人的人際傳播狀況:
先師初白查公有手批少陵詩,余錄其本子,攜之行篋。用九世兄見而愛之,請余照本錄出。右用朱者是也。其墨筆則毘陵邵子湘先生及他名人之本。夫?qū)W詩各隨資性所近,第不涉歷于杜,即極鍛煉,終少斤兩。用九可謂知要矣。聞生客大余亦錄一帙付之,他日出而共商之,無轉(zhuǎn)語他氏也。
從此題跋可知,查初白批點杜詩對后世影響頗大,乃爭相抄錄。吳嗣廬作為查慎行的學(xué)生,亦是倍加珍視,甚至要求友人“無轉(zhuǎn)語他氏”,體現(xiàn)出杜詩未刊評點在傳播過程中的私密性和人際傳播性。
同樣的情況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藏清錢佳過錄再生翁批點《杜詩闡》一書也有提及,在該本目錄終處有錢佳墨筆旁批:
向者予學(xué)詩于瓣香居士,亟稱盧文子《杜詩闡》一編,既而從外從祖再生翁游西泠,見其笈中有是書,受而讀之。考據(jù)精確,脈絡(luò)分明,洵善本也。翁又加以丹鉛,眉目更覺楚楚,不啻少陵之覿面也。因遍購諸書肆,三年始得之。今歲辛巳,自暮春至仲秋,往來于南湖西泠之間,篷窗寂坐,目擊云山變幻,魚鳥出沒,應(yīng)接不窮,不覺又作讀杜詩之想,重請再生翁原編,仿其圈點,凡一百三十有四日,未卒業(yè),冬以病杜門,續(xù)所未竟,又月余,始得告竣,病亦隨愈。昔人云,“杜詩可愈瘧”。余未敢信,然予兩月之病始,殆天之假我以成是書歟?因喜而識之。
此則題跋一是交代了自己跟從瓣香居士學(xué)詩,且深受老師重視《杜詩闡》一編的影響,進而讀此編。二是強調(diào)自己過錄外從祖再生翁批點的情況,在其題跋中充滿了杜詩未刊評點在傳播過程中的家族傳承和人際傳播關(guān)系。
綜上可見,在杜詩未刊評點過程中,不管是父子之間的傳播,抑或是友朋之間的借閱和探討,甚至師生之間的傳承,無不反映出人際傳播在杜詩未刊評點傳播過程中的重要位置,通過對這些傳播途徑的分析,可以管窺出杜詩未刊評點在傳播過程中相較于小說、戲曲評點著意于商業(yè)傳播的特異之處。
從書籍傳播與文學(xué)接受的角度看,“書籍在民間的借閱和傳抄活動與文學(xué)接受的互動關(guān)系,至少表現(xiàn)在兩方面:第一是強化了經(jīng)典著作的流傳,第二是促進了文學(xué)秘籍的流傳”[2]351-352。杜詩未刊評點的傳抄和借閱等人際傳播也同樣如此。杜詩未刊評點的人際傳播,其現(xiàn)實意義在于:一方面強化了杜詩作為詩歌經(jīng)典名著的歷史地位,同時對于清代杜詩學(xué)的再度繁榮起到了良好的促進作用,另一方面則激起了學(xué)界和收藏界對于未刊評點等稀見文學(xué)秘籍的珍視。
從某種層面說,杜詩學(xué)的興盛與杜詩未刊評點的繁榮密不可分。清代是杜詩未刊評點非?;钴S的時期?,F(xiàn)存杜詩未刊評點的批本絕大多數(shù)是清代評本,這無疑成為杜詩學(xué)研究得以采擷的重要原始文獻和資料。因此,從這個層面來看,沒有杜詩未刊評點的繁榮,不可能有杜詩研究著作的興盛,也不可能有杜詩學(xué)在清代的再度繁盛。如楊倫《杜詩鏡銓》一書,以簡明為宗旨,刪汰歷代諸家注釋,擇善而從,成為清代流傳頗廣的杜詩注評本。而縱觀其《凡例》中選錄杜評的闡釋,也可看出其甄選評語時有意將杜詩未刊評點納入著作的原則。楊倫的總原則是“惟取簡明,意在掇諸家之長而棄其短”。在這一原則下,以下三類杜詩評點可以選錄進來:一是歷代杜評中“可采者悉錄之”;二是“未經(jīng)刊布者,悉行載入”;三是詩話類中前人“未經(jīng)采錄者,今并補入”。很明顯地將“未經(jīng)刊布”的評點納入了自己精心構(gòu)纂的《杜詩鏡詮》之中。經(jīng)過這一番選擇,“將各家注杜之說,勘削紕繆,蕩滌蕪穢,俾杜老之真面目、真精神洗發(fā)呈露,如鏡之不疲于照,而無絲毫之障翳也”[4]。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杜詩未刊評點的家族傳承和代際累積,使得杜詩學(xué)作為一門專學(xué)在廣大人們的心目中播下了詩學(xué)種子,打好了群眾基礎(chǔ)。在明清杜詩未刊評點中,具有家族傳承性質(zhì)的杜詩未刊評點不乏其例。很多杜詩未刊評點在“訓(xùn)示子孫”的大目標之下,具有十分明顯的家族傳承意識。諸如方育盛過錄方拱乾批注《杜詩論文》與桐城方氏家族對杜詩學(xué)的貢獻,陳訏批點《杜詩詳注》與海寧陳氏家族對杜詩學(xué)的熱衷,無不體現(xiàn)出杜詩未刊評點的家族傳承特質(zhì)。正是許多杜詩世家將杜詩作為常備的日常閱讀之書,才使得杜詩在世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為杜詩的經(jīng)典化奠定了良好的群眾基礎(chǔ),這也是杜詩未刊評點對于杜詩學(xué)的現(xiàn)實貢獻之一。
對于杜詩未刊評本的珍視,明代以前的收藏家都不太注重。但是,到了明清時期,隨著私家書目對于杜詩未刊評點的關(guān)注,人們逐漸對杜詩未刊評點進行了正確的審視,很多藏書家都以收藏罕見杜詩未刊評點秘笈為榮。比如杭世駿、管庭芬、張元濟、葉德輝、余重耀等一批藏書家都參與到杜詩未刊評點的收集和保護之中,對杜詩未刊評點秘笈的流傳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具體而言,杜詩未刊評點和私家藏書家至少有如下三個層面的關(guān)系:一是杜詩未刊評點者與藏書家之間的角色融二為一。私家藏書往往因?qū)W術(shù)而生,為治學(xué)而藏,所以很多藏書家往往與學(xué)問家合二為一。杜詩未刊評點作者群體中也不乏其例。很多杜詩未刊評點作者身兼兩職,既是杜詩的評點者,同時又是私人藏書家,如陸超曾、錢陸燦、傅增湘、秦應(yīng)逵、吳騫等。這類藏書家往往自己本身又是學(xué)問家,所藏之書,多為研究之用。二是杜詩未刊評本與藏書家的關(guān)系。很多杜詩未刊評本的批點者雖然不是藏書家,但因系名家批校,所以很多藏書家對其都視為珍寶,加以庋藏。如王望霖珍藏題張問陶批注《杜詩論文》、丁福保藏奚蘇嶺批《杜詩詳注》、劉承幹藏黎維樅批《杜詩詳注》、沈炳巽評箋《杜詩集解》(稿本)、葉德輝藏杭世駿鈔并錄屈復(fù)、王士禛批《杜工部集》、翁同和藏傅山批點《杜詩通》等等,均是藏書家廣收杜詩未刊批點,且成為其收藏重點之一。三是很多藏書家對稀見杜詩評點的過錄。杜詩評點,尤其是某些杜詩名家手批本,有時難以獲見,很多藏書家就利用自己所見的珍惜批本,加以抄錄,從而保存了諸多杜詩未刊評點。如余重耀過錄屈復(fù)的批點,其在卷之一前有朱筆題跋標明了這種心跡:
戊午五月,得抄評杜詩于豫章,為屈悔翁評本,向未見鋟版,可珍也。惜原書破損,雨窗多暇,遂過錄屈評于此帙,以便披覽。
實際上,屈復(fù)的批點自藏書家杭世駿抄錄《杜工部集》并錄王士禛、屈復(fù)評語時即開始關(guān)注,其在舊鈔本的護頁處有墨筆題識說明了這一點:“壬戍臘月呵凍悉仿新城王漁洋原本評點于金臺客舍,并附蒲城金粟老人評?!贝颂庪m題附錄“金粟老人”批點,而未具體指出“金粟老人”即是屈復(fù)。葉德輝在題識中據(jù)鄭方坤《國朝詩抄小傳》、杭世駿《詞科掌錄》、袁枚《隨園詩話》所載屈復(fù)事跡考定“金粟老人”為屈復(fù)之別號,從而知道杭世駿所錄二家乃王士禛、屈復(fù)之批點。而在葉啟發(fā)跋語中對屈復(fù)批點之稀見也予以了強調(diào):
杜詩注本傳世者無慮數(shù)百家,評者亦多。道光甲午盧坤刻《五家評本杜工部詩》,王氏所評即在五家之中。唯屈評頗罕見,蓋流傳甚希之故爾。
可見,正是由于杭世駿、葉德輝、葉啟發(fā)等藏書家對屈復(fù)批點的重視和過錄,屈復(fù)的批點才得以較為完整地流傳下來。而現(xiàn)實的情況也證明,現(xiàn)存最為完整的屈復(fù)批本就是余重耀過錄本和杭世駿過錄本??梢姡貢覍偶嫶婀Σ豢蓻]。到今天,甚至有人提出要將未刊評點視為稿本,充分反映了未刊評點在人們心目中地位的不斷提升。
總之,杜詩未刊評點的人際傳播是杜詩諸種傳播形式之一,充分了解杜詩未刊評點的人際傳播特質(zhì),對于正確理解杜詩傳承的歷史演變過程具有深刻的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不僅可以讓我們了解杜詩傳播的潛在途徑,而且對于如何促進杜詩學(xué)的發(fā)展提供了歷史參照。
[1]洪業(yè).杜詩引得(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41.
[2]尚學(xué)鋒,過常寶,郭英德.中國古典文學(xué)接受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
[3]何明星.著述與宗族——清人文集編刻方式的社會學(xué)考察[M].北京:中華書局,2007:52.
[4]楊倫.杜詩鏡銓·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The W ay to Spread the Unpublished Comments on Du Fu’s Poem s
ZENG Shao-h(huán)u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The unpublished comments on Du Fu’s poems are the rare literature that boast unique criticism form and rich literary criticism color in the history of the study of Du Fu’s poems.Different from the way ofmulti-directionalmass communication that comments on fiction and drama adopt to emphasize their commercial value,one-way private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is the only way to spread the unpublished comments on Du Fu’s poems.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includes threemajor forms:communication between father and son,communication between friends,and communication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One- way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of the unpublished comments on Du Fu’s poems enhance the status of Du Fu’s classics and stimulate scholars and collectors to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unpublished comments on Du Fu’s poems.
the unpublished comments on Du Fu’s poems;the study of Du Fu’s poems;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I206.2;G206.3
A
1674-9014(2011)04-0118-06
2011-05-2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明清時期未刊文學(xué)評點的整理與研究”(06JJD75011-44005)子項目;湖南省社會科學(xué)評審委員會項目“杜詩未刊評點的整理與研究”(1011244B);湖南師范大學(xué)博士科研啟動項目“文學(xué)批評視閾中的杜詩評點研究”(2010BQ33)。
曾紹皇(1978-),男,湖南瀏陽人,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和文學(xué)批評史。
(責任編輯:田 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