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國金
(四川外語學院 外國語文研究中心,重慶 400031)
姜望琪教授所寫《論術語翻譯的標準》(2005,以下稱“姜文1”)發(fā)表后,筆者在贊同和感慨之余寫了《語言學術語翻譯的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兼評姜望琪(2005)》(2009a,下稱“拙文”),引來姜老師的新作《再論術語翻譯的標準——答侯國金》(2010,下稱“姜文2”)。筆者讀后不禁對姜老師生出更深的欽佩來——欽佩他的謙虛、執(zhí)著和嚴謹。姜文1和2都是一個目標,即豎起“術語翻譯準確性”的旗幟。準確譯法,譯者好求,因此,乍看“準確性”無論如何是不容置疑更不容否定的,因此看到拙文的商榷或質(zhì)疑,別說姜老師,就連其他任何讀者,都可能會懷疑筆者的眼光和學術良知。若如此,姜文豈非做了一個不證之證,即毋庸置疑的證明?另外,如果其準確指的是“杜絕錯誤”(姜文,1:p.84)則要求偏低,若是“杜絕錯誤”基礎上的“兼顧準確性、可讀性、透明性”的準確(同上),則要求偏高。其實,筆者并不是反對置準確性于首位,而是反對空說以準確為先,割裂它與其他諸“性”(可讀性、透明性、系統(tǒng)性、可辨性、約定俗成性)的關系。
姜文1的“準確性”指“一個譯名只有能準確傳達原文的意思”(p.80)的翻譯狀態(tài)。問題是,什么是原文的“意思”?難道存在不傳達原文“意思”的術語譯名么?至于用“準確”或“正確”(傳達)來界說“準確性”,實有循環(huán)定義之嫌,可換為“如實/忠實/等效”。拙文說“準確性不可不求”(p.71),即我們不反對姜文1所堅持的準確觀。我們反對的是片面的準確,即不可讀的準確,有悖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的準確,即“愚忠”似的準確。鑒于上述問題,還有要準確到何等程度才是準確,準確性與拙文所說之“系統(tǒng)性、可辨性”以及可讀性和透明性是何關系等問題,筆者認為準確性的討論實際上必然演變?yōu)槠渌嘘P問題的探討,否則只能是循環(huán)論證,難求“正”果。
假如某一個術語有n個不同的譯法或譯名,翻譯者無不自知或自封“準確地”譯出了原文術語的意思。因此,若以“(欠)準確性”為由厚此薄彼往往不能收獲服人之效。來自拉丁文Ontologia的哲學術語ontology在英、德、法等西方文字對譯起來自然是“文如其意”般地準確,因為其拼字法特征極其相像,于是無人懷疑各種譯名準確與否??墒堑搅藵h語,就有“有、萬有、在、存在、實體、本體、本質(zhì)、是、是者”等譯名,沒有一個誤解或曲表了原文術語的“意思”的。再如語用學術語explicature,翻譯成“顯義、直陳義”,presupposition翻譯成“預設、先設、前提”,ambiguity翻譯成“歧義、兩可、模糊”,discourse和text翻譯成“話語、語篇”,等等,豈有不準確的?由于準確性具有相對性,加之語言研究者推崇學術研究和翻譯方法的個性,于是一個術語可能會有幾種不同的譯名,長期爭執(zhí)不下而共存,造成學術交流的桎梏,促成了很多“術語口水仗”。君不見語言學界討論、爭辯、商榷等文章的套話?“你說的N不是我在某文所說的N。由于上述誤解,容筆者再解釋一下?!惫P者以為,元語言學(metalinguistics,關于語言(學)系統(tǒng)的思考)進步了,語言學才能進步。因此,討論語言學術語的翻譯(以及創(chuàng)造)是推進學術進步,防止學術停滯不前的當務之急。
回到開頭的問題吧:術語翻譯能準確到何等程度?聽起來容易回答。“實事求是”,“能多準確就多準確”,儼然語言學術語相當于數(shù)字。這樣一來,One若譯成“二、五、百、桌、天”自然是不準確了——豈止不準確!不過,即使術語達到如此數(shù)字化,也未必就能一蹴而就“準確”之功。One譯成“一”自然是準確的,但是譯成“人們、一個人、你、我們、你我”難道就不準確了嗎?同樣,argument譯成“論元、題元、主目、爭論、論點”等也不能扣上“不準確譯法”的帽子。筆者認為,翻譯術語時準確性不可丟,否則就助長了胡譯、亂譯、濫譯。拙文沒有否認準確性,也沒有說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是高于或先于準確性的“兩性”。姜文2(pp.66-67)說,“跟準確性相比,拙文所謂的系統(tǒng)性、可辨性是次要的,附屬性的”,我們豈敢跟準確性抗爭?(見“引言”)他說,假使某譯名本身為謬誤,其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就無從談起。是啊!若有人把argument譯為“天文學、前提誘發(fā)語”,就失去了正確性、準確性,還有什么其他“性”可言?然而另一方面,失去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的術語譯名無論如何也不會準確的。姜文2還說,一些“相對孤立”的術語翻譯時就無法講究系統(tǒng)性。這一說法也許曲解了系統(tǒng)性。如下文第3節(jié)所云,系統(tǒng)有層級性,哪怕是一個相對孤立的術語,也必然從屬于更高一級的術語系統(tǒng),正如一個“獨子”雖然沒有兄弟姐妹也必然從屬于某家父母乃至某家族、某組織、某民族、某文化的系統(tǒng)。
術語翻譯的準確性自然是要“上下而求索”的,但是,誠如姜文1(p.82)所哀嘆,“嚴格地說,任何翻譯都是不準確的”,如若盡力追求而又不能企及百分之百準確性的奇跡,我們可以到準確性的圈外去“求準”,甚至可以到圈外“圈定”即定義“準確”。這個圈外就是上文說到的“系統(tǒng)性、可辨性、可讀性、透明性”,尤其是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勺x性和透明性皆服務于前面二性,因為不服務于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的可讀性和透明性是不可能存在的。
假如有這樣的兩個術語,姑且用英語表述為“A and B”,如何準確地翻譯呢?幾乎采用零翻譯的“A和B”自然是準確的,以(相對)可讀性為條件。漢化(歸化)的“甲和乙”呢? 不能說不準確吧? 再比較:“a和B”,“A和b”,“A/a和乙”,“甲和B/b”,說準確也不過分,若說不夠準確,恰恰是因為它們的真正問題不是欠準確,而是欠系統(tǒng)性,即在一個系統(tǒng),至少在一個對稱的微系統(tǒng)里不具有自洽性。A和B代之以術語實例的情形莫不如此。
關于“系統(tǒng)性”(systematicity),拙文(p.72)指出,翻譯術語時“要考慮術語所在的學科或科學的術語系統(tǒng)性”,例如,要考慮到術語所屬的學科門類,小處著眼,是語義學還是語用學?是句法學還是形態(tài)學?大處著手,是語言學還是語言哲學?是哲學還是邏輯學?一個術語若屬于甲系統(tǒng)卻翻譯成不符合該系統(tǒng)而符合乙系統(tǒng)的譯名,或者譯得與本系統(tǒng)的某譯名相混淆,就是沒有考慮到系統(tǒng)性。眾所周之,任何一門現(xiàn)代科學都有豐富的術語(系統(tǒng)),正所謂“沒有術語就沒有科學”(拙文,p.69)。語言學的術語也不例外,術語傾向于成對、成組、成群。也即,或兩個一對,或三四個一組,或五到十個一群,構(gòu)成一個個術語“微系統(tǒng)、原子系統(tǒng)、孫系統(tǒng)”,在其上形成更大的術語“子系統(tǒng)、父/母系統(tǒng)、祖父/母系統(tǒng)”。試想,(英語的)現(xiàn)在時、過去時和將來時這一組語法術語構(gòu)建了時態(tài)系統(tǒng),進行體和完成體構(gòu)建了體態(tài)系統(tǒng),主動語態(tài)、被動語態(tài)和中動語態(tài)構(gòu)建了語態(tài)系統(tǒng),三者結(jié)合則共建了句法中動詞的“(三)態(tài)系統(tǒng)”或“時態(tài)—體態(tài)—語態(tài)系統(tǒng)”。這個較大的系統(tǒng)和其他語法系統(tǒng),如名詞系統(tǒng)、動詞系統(tǒng)、冠詞系統(tǒng)、語氣系統(tǒng)、及物系統(tǒng)、句式系統(tǒng)等,構(gòu)成了龐大的語法系統(tǒng)。術語的創(chuàng)造和翻譯看似譯/作者個人行為和個別術語的翻譯行為,其實是元語言學的群體行為之一部分,也是各級術語系統(tǒng)構(gòu)建和重構(gòu)的群體行為之一部分。例如,假如有人不顧大局(即系統(tǒng)性)而硬把explicature譯為“字面義”或“突顯義”,表面上雖不失為準確譯法,實則破壞了語用學術語系統(tǒng):前一譯名置literalness或literal meaning于何地?后一譯名一是與“被掩蓋的意義、未被突顯/強調(diào)的意義”幾乎相對,二是本應與implicature的譯名“含義、含意、意涵”等相對卻未能“成對”:請注意三個字的術語和兩個字的術語很難成為孿生術語,須知 explicature是 Sperber& Wilson(1986)仿照 Grice(1975)的implicature杜撰的姐妹術語。也就是說,在翻譯explicature時,一要考慮它本身在關聯(lián)論者筆下最可能表達的意義,更要緊的是尋找并探索與該術語并置所產(chǎn)生微系統(tǒng)的“另一半”即implicature的意思。弄準了后者才能弄準前者。甚至可以說,要想成功或“準確地”翻譯一個術語,不僅要考察該術語的意義本身,還要斟酌它所在的各級系統(tǒng)。
與系統(tǒng)性相對而不相反的是可辨性?!翱杀嫘?distinguishability)偏重同一系統(tǒng)的術語的差異性”。(拙文,p.72)如果某一譯名可以表達同一系統(tǒng)的若干個術語,或者跨系統(tǒng)地兼表不同術語的意思,或者一個系統(tǒng)的某一術語有n個同義或近義的譯名,就失去了術語的“可辨性”,這樣一來,就破壞了術語的“系統(tǒng)性”。因此可以說,“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其實是相互依存、互為前提的關系。暫且用拙文(同上)的例子來說明。假如語法系統(tǒng)、語義系統(tǒng)和邏輯系統(tǒng)都把subject譯為“主語”,都把predicate譯為“謂語”,譯名本身談不上準確與否,關鍵在于它在各個系統(tǒng)里的使用和定義。但是,這兩三個學科的切面研究就困難重重了,因為這兩個術語的翻譯沒有“可辨性”。這就難怪邏輯學(公式里)分別譯之為“主項、謂項”,語義學(的述謂分析)分別譯之為“述元、謂詞”。(暫且不考慮subject在其他學科和語域里的意思,如“學科、主題、主體、被試”)
拙文(同上)提出了“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1)論著者的某一著述的術語應該自成系統(tǒng)或者符合約定俗成的系統(tǒng)且有可辨性;2)論著者所有相關研究的術語應該自成系統(tǒng)或符合約定俗成的系統(tǒng)(具有互文性)同時具有可辨性;因此3)論著者不能遺漏重要或必不可少的術語(例如成對的術語要盡量共現(xiàn));而且4)論著者的同一術語應該高度一致,準確性、可讀性、系統(tǒng)性、可辨性等始終如一。該原則宏觀上得益于關聯(lián)論的關聯(lián)原則,微觀上得力于筆者多年的普通語言學教學和語用學研究。如拙文的例子anaphora之各種譯法所示(p.72),“回指”也罷,“前指”也罷,都算準確,條件是符合上述原則。假如此處譯為“回指”而彼處譯為“前指”,就犧牲了可辨性。若譯之為“回指”,而譯跟它成對的cataphora為“后指、下指(的)”就犧牲了系統(tǒng)性。
語用學界翻譯得最亂的術語應該是言語行為理論的locution,illocution和 perlocution(及其變體 locutionary/illocutionary/perlocutionary act)。(陳新仁,2003)據(jù)于偉昌(2000)說,illocution(ary act)有10多種譯法。假如我們在一個術語的圈內(nèi)考察其準確與否,就只能是驢子拉磨,不斷轉(zhuǎn)圈圈。就locution而論,目前國內(nèi)能找到的譯法有“言內(nèi)行為、以言指事、表述性言語行為、以言表意、發(fā)話(言行)、敘事行為、指事性行為”等,哪個準確?或者哪個最準確?我看都準確。但是以“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觀之,若將這三個術語分別譯為“言內(nèi)行為、言外行為、言后行為”,就具有系統(tǒng)性、可辨性,其預存的相對準確性也就鞏固成絕對的準確性了。Leech(1987)①該書詞匯表相應的位置如此翻譯。其他圖書(如詞典)的相應位置能找到的下文都不標注頁碼。、何兆熊(1989)、束定芳(2000)、《語言學百科詞典》(1994)、《朗文語言教學及應用語言學辭典》(2000)、劉潤清、文旭(2006)等就是該譯法。比較而言,索振宇(2002:152)的“敘事行為、施事行為、成事行為”,何自然(1997)的“以言指事、表述性言語行為;以言行事、施為性言語行為;以言成事、成事性言語行為”,《現(xiàn)代語言學詞典》(2000)的“發(fā)話(言行)、示意(言行)、取效(言行)”,等等,雖不同于上述的多數(shù)譯法,卻也具有上面的“三性”。假如分別譯為“敘事行為、言外行為、取效”,就有悖上述原則,也就談不上準確性了。徐烈炯(1995)的“言內(nèi)行為、言謂行為、言成行為”就屬此列。
跟準確性類似的還有可讀性和透明性,這兩性也是受到寵愛的辭藻,也即它們具有本質(zhì)的不可挑戰(zhàn)性。誰敢反對術語翻譯的可讀性和透明性?若如此,姜文1和2似乎又是在做“不證之證”即“毋庸置疑”的證明。如拙文(p.71)所云,可讀性對應于嚴復所說的“達(旨)、(通)達”,即譯界常說的“通順”。通順通常指整個語句或語篇的順眼順耳。不過,這里所討論的術語單獨看或單獨念也有通順與否的問題。術語(譯名)本身若難念,如ontology的譯名“在、有、是”,或者放到一個術語系統(tǒng)里難念,如上文所說的言語行為三概念,假如分別譯為“敘事行為、言外行為、取效”,長短不一,都算沒有可讀性??梢?,術語的可讀性常常跟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密切相關。(拙文,pp.71-72)下面著重說說透明性。
姜文1(p.83)談到術語(翻譯)的透明性時說,要能使“讀者能從譯名輕松地辨認出源詞,能輕松地回譯”。還說這是國際會議翻譯的“不成文法”。拙文(p.71)認為這一“透明性”要求其實是“譯界的一個理想或幻想而已”。筆者先用日常例句“My brother will marry Jane’s sister in the later part of tomorrow afternoon”來說明譯文的“難以回譯性”,姜文2卻說拙文不該混淆日常語言和術語的翻譯(p.67),這就否定了術語翻譯和其他類型的翻譯的相通性。須知,姜文1和2所討論的本是語言學術語,可是其標題卻是“(再)論術語翻譯的標準”,可見他至少看到了語言學術語的翻譯和其他學科術語的翻譯具有相通性,否則他也不會三番兩次啟用非語言學術語的討論了(如“核不擴散條約”)。且看拙文的純語言學術語anaphora和cataphora。拙文認為它們的多數(shù)譯法都具有準確性和透明性(p.71),卻不一定具有可回譯性。畢竟術語具有較強的學科性或?qū)I(yè)性,不熟悉相關學科專業(yè)就不懂其術語,即使熟悉相關學科專業(yè),若碰巧不懂某術語而巧遇之,自然就不熟悉該術語,又從何談起回譯到源語的術語呢?再者,術語的可回譯性得力于其譯法和使用之普遍性。語言學的一些歷史悠久的術語,如 linguistics(語言學)、semantics(語義學)、root(詞根)、grammar(語法),如此譯法十分普遍,基本上達到了姜文1的“回譯”透明度。但是,姜文和本文討論的很多術語都沒有高度一致的譯法,因此其“回譯”透明性自然有限。前面說的“言中行為、言內(nèi)行為”在孤立的文本里是很難回譯的,因為有時是locution,有時卻是illocution。不過,姜文1在透明性的說明中所討論的anaphora與cataphora的譯文,雖然各不相同,卻不失其回譯性。像姜文1擔心的那樣真正把“前指”誤以為是下文要指的某個“先行詞”的情況,這是不會發(fā)生的??梢?,好譯文不見得能回譯,能回譯的譯文又不見得是好譯文。
姜文2說拙文混淆了理據(jù)性和透明性,可是他除了說其透明性突顯的是源詞和譯詞的“直譯對應性”(p.67),沒有說明何為透明性。他補充了兩個例子。他認為natural selection被嚴復譯為“天然淘汰”,不如今天大家接受的“自然選擇”,實屬高論。然而,姜先生認為前者不如后者是因為不透明,這一解釋缺乏“透明”度。natural selection說的“選擇”是正面的“選用”,而譯文的“淘汰”說的是反面即不選用或落選。也就是說用源詞術語的反面來譯其正面,屬于不正確(何談準確?),不是透明不透明的問題。姜文1的另一個例子是話語分析的repair,他說有人譯之為“修正”,“容易被人混同于譯自correction的‘改正’”,于是力挺黃國文(1996:26)的譯法“修補”,不惜放棄自己曾使用的“糾偏”。筆者認為,他和黃的譯文都不錯,其反對的譯法“修正”之所以遭到唾棄,若品味姜文的解釋,與其說是因為他說的“透明性不夠”,還不如說“可辨性不夠”從而違反了“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
作為特殊符號的人類語言具有很大的象征性(symbolic),其語詞的透明性不可能像玻璃一樣通體透明,只能是“理據(jù)地”透明。于是詞匯學把詞匯分為“透明詞”(transparent word)和“晦澀詞”(opaque word)。而前者就是“理據(jù)詞”(motivated word),后者自然就是“非理據(jù)詞”(non-motivated word)。(林承璋,1987/1994:57)理據(jù)是“擬像符的結(jié)構(gòu)和它代表的概念的結(jié)構(gòu)之間的一種能感知的類似性”(Haiman,1985a:71),即“語言表達式和意義之間的非任意性的關聯(lián)”(Dirven& Verspoor,1998:13,轉(zhuǎn)自王寅,2007:509)。一般認為有六種“理據(jù)”:語音理據(jù)、構(gòu)詞理據(jù)、語法理據(jù)、語義理據(jù)、民俗詞源理據(jù)〔(folk)etymological motivation〕、語用理據(jù)。(侯國金,2009b:168-172)上述六種理據(jù)雖然層級不同,但是可以粗略地說,以語詞論之,(1)由于“耳治”即口頭交際早于也優(yōu)于“目治”或書面交際,語音理據(jù)享有優(yōu)先地位,這就不難說明擬聲詞的理據(jù)是最高的,換言之,擬聲詞具有很高的透明度(如“Ah、啊”)。(2)其次是構(gòu)詞理據(jù)(試看tablecloth,懂得相關構(gòu)詞成分就大概測得出“臺布”的意思)。(3)靠前的理據(jù)優(yōu)于靠后的理據(jù)。讓我們假設下列術語分別(明顯地)具有上面的六個理據(jù):Bow-Wow Theory(摹聲說)——語音理據(jù),fatherese(父親語)——構(gòu)詞理據(jù),language-independent preferred order of constituents(獨立于語言的優(yōu)先組構(gòu)成分序次)——語法理據(jù),lazy pronoun(懶散代詞)——語義理據(jù),Markov process(馬爾可夫過程)——民俗詞源理據(jù),neo-Gricean pragmatics(新格賴斯語用學)——語用理據(jù),我們可以在任何兩個之間插入“大于”符號“>”。假如某術語具有兩三種理據(jù),其透明度就更高了。
可見,就語言或術語而言,雖然透明性不完全等同于理據(jù)性,但是理據(jù)性通常指向并被理解為透明性,不存在姜文2所指控的“混同”或誤解(p.67)。其“直譯對應性”難道是譯界盡知的不可為的“逐字移義”或“字字對等”?拙文沒有否定透明性,而僅僅是“質(zhì)疑對透明性的追求能走多遠”(p.71)。源語作者每每創(chuàng)造一個(新)術語往往不惜筆墨給予定義和解釋,唯恐不夠透明,其有限的透明性怎能指望譯者“挑明”?“語用學”這個術語翻譯自pragmatics。我們對這個譯名沒有多少意見,但是,我國出版的任何一本語用學教材開篇都要忙著下定義(如姜望琪,2003:1-3;Verschueren,2000:7),或陳列并評述一些定義(如何兆熊等,2000:7-9)。即便如此,語用學界還是存在你我說同一個術語而所想所指不盡相同之情況。再如人們談到語用參數(shù)“權(quán)力”(power)時應該是同一個所指吧?然而據(jù)何兆熊等(p.255)介紹,Spencer-Oatey(1992)把 power分為 reward power(鑒賞能力)、coercive power(強制權(quán)力)、expert power(專家權(quán)力)、legitimate power(合理/正當權(quán)力)、referent power(參考權(quán)力)。“以上因素在不同文化的交際中的重要性也不盡相同?!彪y怪國內(nèi)外不少學者常常打文字官司,今天商榷,明天in reply to So-and-So。有時是著作人誤寫誤用,有時是研讀者誤讀誤述了。因此,拙文說,“在學術論著中,最好是把關鍵的術語定義清楚”(p.71)。這里說的“清楚”與上面說的透明性相差無幾。這反過來說明,語言學的很多術語本身是不透明的,譯者又如何格外透明?若能,該譯法實屬不等效譯法。
姜文1(p.80,p.83)和姜文 2(p.69)說術語的翻譯“沒有必要強求統(tǒng)一”,“允許約定俗成”,即變相贊成了拙文(p.70)“規(guī)約譯法”,而姜文2(p.68)反對拙文以多數(shù)人的譯法為約定俗成。關聯(lián)論的關鍵詞relevance約定俗成地譯為“關聯(lián)”,也即一般論著者都用“關聯(lián)”二字,此乃具有準確性、可讀性、透明性、系統(tǒng)性、可辨性的譯法。但是有人(如熊學亮,1999:87)偏要反約定,遂成了“相關”。它的缺點很多。首先,“相關”不像術語。其次,“相關”在漢語里以作定語為多,如“相關報刊雜志”,而非作名詞用。這樣一來,“相關理論”就有歧義,它給漢語讀者的第一反映或聯(lián)想極可能是“有關的理論”。(陳新仁,2003)上文第2節(jié)所說的locution,illocution和perlocution的各種譯法中,“言內(nèi)行為、言外行為、言后行為”之譯法居多,大致為其規(guī)約譯法或約定俗成了。語言學者大可不必另起爐灶。姜文2(p.68)批評拙文不該以術語譯名的出現(xiàn)次數(shù)作為好壞或準確與否的判斷標準。通讀拙文找不到任何證據(jù)來證明筆者直接或間接說過此話。按照姜先生的理解,看到一個術語首先要準確地翻譯,而筆者的觀點是應該“從他”(或“從前”,即從他人或前人的譯法,以得到既有的或權(quán)威的譯法)、“從眾”(或“從俗”,即從眾人的(通俗)譯法,即尊重約定俗成的譯法,以得到現(xiàn)存的廣為接受的譯法),而不應該以準確為由一味地“從己”(或“從我”,即不管他人翻譯與否,或者企圖改善他人的譯法,自己動手翻譯)?!皬募骸比糇龅貌缓镁偷玫蕉啻艘慌e或添亂的譯法,做得好則得到獨創(chuàng)性或(更)準確的譯法。上述“三從四得”,不得不察。
拙文(p.71)指出,“術語的命名以及翻譯都有‘主體先用性’(author-pre-emptiveness)”,差不多是“誰先說聽誰的”,此乃“從他”。這不是說,我們要做人家的術語譯名的奴隸,而是說,前人既然已經(jīng)翻譯了,我們就要充分尊重前人的勞動,除非謬譯,一般不需要推倒重來。假如前人的譯法欠妥,我們要么忽略其瑕疵而沿用之,要么在提出新譯法之前提及他并說明其欠缺(姜文2的末尾似乎是贊同的)。語言學界有些人見到一個術語就翻譯(或許已有譯法),想到一個概念就創(chuàng)造一個術語(也許已有術語),這是不尊重他人也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另外,假如某術語已經(jīng)有約定俗成的譯名,也即在很多的論著者的筆下出現(xiàn)過,我們就不必(毋寧說“不許可”)視而不見地我行我素。除非謬譯,我們最好是尊重眾人之規(guī)約譯法,此乃“從眾”。同樣,即使我們不滿某譯名之不滿之處,讀者勢必愿聞其詳。筆者推崇“從他、從眾”時,絲毫沒有放棄準確性等各“性”之意,也不是忽視譯者的主觀能動性。因篇幅關系我們無意卷進約定俗成能否成為術語譯名的“最終標準”的討論(姜文:p.2;p.68)。姜文2(同上)說術語譯名“常常并非約定俗成”的,其理由是一個譯者面對一本書的數(shù)以千計的術語,“他和誰去相約而定”?這一觀點實在偏頗。試想一個語義學研究者既然要翻譯滿載術語的語義學專著,他的閱讀理解水平一定很高,對大多數(shù)術語都是理解的,甚至可以說是憑借翻譯間接地理解的,這一點也不背離約定俗成性。難道在動手翻譯時卻要再譯一譯,再議一議?至于遇到極個別前人未翻的術語,他當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準確解讀,準確地翻譯出來,而被后人“從他”地模因化,從而約定俗成,進而被更久遠的后來者“從眾”。他若知道今天即使準確翻譯了該術語,后人也不會理會這個“主體先用性”,那么他也就不必奢求準確了。姜文2(p.69)談到約定俗成的詞典定義時,說這里的“約定”是泛泛的、抽象的、“隱性的、模糊的”約定,不存在字面上的那種(跟某人的)約定。后面的話無疑是準確的,反駁了自己在前一頁說的話。
假如要按輕重緩急來排序“從他、從眾、從己”,應該是“從眾>從他>從己”?!皬募骸钡臈l件是三者之一:(a)填補空白;(b)糾偏(前人之偏,乃至眾人之偏);(c)貢獻同義詞。而且從重到輕,應該是(a)>(b)>(c)。
令人欣慰的是,姜文2雖然不喜愛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的譯名“會話含義”,但是由于“基本準確”,“而且開始流行開來”,于是“照用不誤”(p.69),說明在實際操作中姜先生不會以準確性為幌子,無視術語的先用性和約定俗成性,而一味“從己”,刻舟求“準”。
拙文與姜文1商榷了一些問題,主要是術語翻譯的準確性和可讀性的關系,透明性的程度,并無意爭論準確性是不是術語翻譯的最終準繩。拙文著力闡述了術語翻譯的“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卻因篇幅限制沒有充分展開。姜文2堅持原先的觀點,批評拙文試圖以系統(tǒng)性代替或壓迫準確性,還批評了拙文關于透明性和約定俗成(性)的看法。本文則從元語言學以及語用翻譯學(pragmatranslatology)視角(侯國金,2008)進一步闡釋了“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澄清了準確性、可讀性、透明性以及它們與該原則的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的關系。第2節(jié)討論了術語準確翻譯的相對性。筆者指出,“準確性不可丟”,誰也不能跟準確性叫板,但是在難求絕對準確性的情況下,不妨到準確性的圈外,即“系統(tǒng)性、可辨性(以及可讀性、透明性)”,去“求準”,去“圈‘準’”。既不存在“不服務于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的可讀性和透明性”,也不存在有悖系統(tǒng)性和可辨性的準確性。第3節(jié)進一步闡釋了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及其與準確性的關系。一門學科不可能只有一個術語,術語之間的關系決定了它們所在的“微系統(tǒng)、父系統(tǒng)、祖系統(tǒng)”,翻譯時得考慮到“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的系統(tǒng)性以及另一面即可辨性。二者相輔相成。第4節(jié)討論了透明性,指出其相對性以及它和理據(jù)性的相通性。在六種理據(jù)中,最直接有力地服務于透明性的是語音理據(jù),其次是構(gòu)詞理據(jù),其他依次為語法理據(jù)、語義理據(jù)、民俗詞源理據(jù)、語用理據(jù)。第5節(jié)討論了術語翻譯的“三從”,即“從他、從眾、從己”,其中,“從眾”優(yōu)于“從他”,“從他”又優(yōu)于“從己”。這就是約定俗成性和主體先用性的基本思想。
總之,“準確”是要求的。首先,遵循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其實就是為了準確,可讀性和透明性也是為了準確。其次,一般的翻譯和零翻譯都是圖準確,連唐玄奘譯經(jīng)的“五不翻”也是圖準確(姜文1:p.82)。再次,異化和歸化都是為了準確。前者求的是難讀的準確,后者求的是可讀的“準”準確。
我們要用語用的眼光、犀利的洞察力、靈巧的譯筆,來處理語言學術語尤其是棘手的術語的翻譯。所幸,譯論不同不等于譯法不同,譯法不同不等于譯文不同。反之,譯論相同,不等于譯法相同,譯法相同,不等于譯文相同。難怪我們讀姜先生的著作時并沒有術語障礙。
感謝楊全紅教授對初稿提出的寶貴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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