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辯亡論》看陸機擬古中的創(chuàng)新傾向

楊朝蕾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14)

西晉一代,文士頗多,但能代表其文學發(fā)展新趨向的當屬“太康之英”陸機,其《辯亡論》在西晉“論”壇占據(jù)重要地位,表現(xiàn)出對綺麗華贍、藻飾雅化的自覺追求。美文技巧在陸機手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而模擬之風也在其文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對古人之作亦步亦趨的規(guī)擬,使陸機詩文頗遭后人詬病。明代王世貞在《藝苑卮言》卷三中明確指出:“陸病不在多而在模擬,寡自然之致?！盵1]1335稱“模擬”為陸機詩文之“病”,批評頗為尖刻。至于陸機作品擬古中的創(chuàng)新傾向則一向少人關(guān)注,而這正表現(xiàn)了西晉文風發(fā)展的新趨勢?，F(xiàn)以其《辯亡論》為例來分析。

一

陸機并不諱言自己對前人的模擬,認為即使是擬作前人題材相近的作品,也會因作者的身世、處境、遭遇、性格、情感各異而使作品呈現(xiàn)不同的風貌,也就是他在《遂志賦序》中所指出的:“窮達異事,而聲為情變?！盵2]2010《辯亡論》對賈誼《過秦論》的模擬,早已為人們所關(guān)注,其弟陸云在《與兄弟平原書》中即已指出:“《辯亡》已是《過秦》對事,求當可得耳?！盵2]2041后來,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中亦說:“陸機《辯亡》,效《過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盵3]327孫月峰曰:“全規(guī)模過秦,閎暢不及晉紀總論,而練透過之?！鄙圩酉嬖?“二論全仿過秦而詞氣濃滯,未能獨出機杼,大抵詞家之文持論 ,非其所長?！盵4]22駱鴻凱指出:“《過秦》之篇為論文之宗,覆燾無窮。文士著論則效最工者,有士衡《辯亡》與曹冏《六代論》、干寶《晉紀·總論》諸篇?！掇q亡》命意用筆遣辭,全規(guī)過秦,模擬之跡尤顯然明白?！盵5]他還指出《辯亡論》與《過秦論》“命意之相擬”三處、“筆致之相擬”一處、“句法之相擬”一處、“句度之相擬”四處。其實,除了對《過秦論》的模擬,《辯亡論》中亦可見對班彪《王命論》的模擬之跡。

《過秦論》與《王命論》均為漢代史論名篇,皆入《昭明文選》,不僅以其史識史斷卓絕千古,更具備“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6]2的特點,識見深刻,而又辭采華美,寓思想性于藝術(shù)性之中。蔡聞之曾言:“余曾謂西京過秦論,東京王命論,不可不熟讀,賈以雄偉勝,班以健爽勝,皆千古絕調(diào),讀之能令人神酣氣爽?！盵4]9陸機對漢文甚為喜愛,首先表現(xiàn)在對其深刻的政治思想和歷史見解的借鑒與學習上,誠如明人楊慎在《丹鉛余錄》所言:“賈誼之《過秦》,以諭漢也;陸機之《辯亡》,以警晉也?！盵1]1031

關(guān)于《辯亡論》的創(chuàng)作,《晉書·陸機傳》載:“(機)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以孫氏在吳,而祖父世為將相,有大勛于江表,深慨孫皓舉而棄之,乃論權(quán)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業(yè),遂作《辯亡論》二篇?！盵7]1467姜亮夫指出:“《辯亡》二篇,主旨亦在表彰先世德業(yè),蓋陸遜、陸抗、陸機、陸喜祖孫父子一門多才,與大吳相終始,而功業(yè)彪炳,皆有扶?？飦y之績,且與孫氏甥舅之親,故寄慨亦特深?！盵8]黃侃《文選平點》云:“上篇主頌諸主,下篇揚其先功,而皆致暗咎歸命(孫皓)之意。”[9]二者皆指出《辯亡論》的主旨在于頌揚父祖功業(yè),然而,文章的題目為“辯亡論”,其通篇旨在“辯亡”,即“辨吳之所以亡也”。

《辯亡論》在篇章結(jié)構(gòu)與思路上模擬《過秦論》,上篇從東吳王基之建立、發(fā)展、鼎盛、衰落、滅亡的全部過程,論述國家興亡之本在于政治教化、簡賢授才,下篇從君主理政、賢臣輔政以及天地人三者之關(guān)系論述國家興亡在于人和而不在于天時、地利。全文以東吳鼎盛的孫權(quán)時代為核心,以人在國家興亡中所占據(jù)的主體地位為著眼點,表現(xiàn)了作者正確的歷史觀。雖然在贊孫權(quán)之得、辨孫浩之失時花大量筆墨追述陸遜、陸抗的勛績,洋溢著作為功臣后裔的自豪感,但陸遜、陸抗作為孫氏所用之人才,且對吳之興衰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陸機如此寫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在“辯吳亡”的過程中“頌先德”,也是可以理解的。陸機在其《文賦》中論到創(chuàng)作動機時提出“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10]20的觀點,在《辯亡論》即得到實踐。在陸機心中也確實有一個強烈的“父祖情結(jié)”,但并不能因此而否認其“辯亡”之用意。張溥指出:“冤結(jié)亂朝,文懸萬載,吊魏武而老奸掩袂,賦豪士而驕王喪魄,《辯亡》懷宗國之憂,《五等》陳建侯之利,北海以后,一人而已?！盵11]在西晉,象陸機這樣懷宗國之憂,以理智的視角辨析歷史興亡之理的文士甚少,也就顯得尤其可貴了。

基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動機,陸機作《辯亡論》的心情是復雜的,跟賈誼作《過秦論》時客觀冷靜的心態(tài)迥異,也與班彪為隗囂作《王命論》的平淡心境不同。陸氏家族的榮辱興衰與孫吳政權(quán)的生死存亡緊密相聯(lián)。吳國的滅亡,使陸氏宗族遭受沉重打擊,陸機之兄陸景、陸晏為晉將王溶所殺?！皡庆駜A基,金陵畢氣,君移國滅,家喪臣遷。”[7]1487所以,陸機所承受的不僅是亡國之恨,亦是喪家之痛。在這種情況下,他“既不能忘懷于故國,又不能開罪于新朝,一方面肩負著總結(jié)教訓的歷史使命,另一方面不得不時刻注意適應(yīng)現(xiàn)實的政治環(huán)境。這樣兩難的矛盾,被他巧妙地統(tǒng)一起來,述孫權(quán)之興,包含著無限緬懷;記孫皓之亡,流露出沉沉哀嘆”[12]?；诖?在論中,他自然無法如賈誼那樣暢所欲言、直抒胸臆,只能處處壓抑自己的感情,這自然也與其接受的儒家中和節(jié)制思想的影響有關(guān)。國亡之痛、家破之恨、功名未就之悲幾種感情糾結(jié)在一起,在低徊中緩緩地起伏、流淌,在文章表達上則表現(xiàn)為深沉含蓄、寄托深遠、感興幽微。孫月峰評其“氣不雄勁”[4]22,可能與此有關(guān)。其上篇在敘完孫皓之亡時說道:“雖忠臣孤憤,烈士死節(jié),將奚救哉?”僅此一句,就將深深的痛惜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委婉深厚,勝過反復痛快的斥言。下篇最后一句說道:“夫然,故能保其社稷,而固其土宇,《麥秀》無悲殷之思,《黍離》無愍周之感也”,飽含亡國之痛、悲涼之情,欲說還休,卻又深沉蘊藉,戛然而止,而又余味無窮。

作為論體文,以明理為目的,由于陸機當時的身份與處境,其論采用的說理藝術(shù)亦有別于賈誼與班彪。賈作一唱三嘆,勢如長河巨浪,洶洶崩屋;班文則行文往復懇到、辭嚴義正、氣格高舉;反筆作論,是陸機頗具特色的寫法,也是其創(chuàng)新之處。吳滅后,吳國故臣薛瑩面對晉武帝“孫皓之所以亡者何也”的質(zhì)問,以“歸命侯臣皓之君吳也,昵近小人,刑罰妄加,大臣大將,無所親信,人人憂恐,各不自保,危亡之郁,實由于此”[13]答之,精辟地總結(jié)了吳滅亡的原因。作為吳之世臣,陸機深明此因卻不能直筆而書,只能反筆議論。《辯亡論》中并沒有直接譴責孫皓兇暴驕矜、不納忠言、濫殺無辜,而是提出假設(shè)“借使守之以道,御之有術(shù),敦率遺典,勤人謹政,修定策,守常險,則可以長世永年,未有危亡之患也”,言外之意就是吳所以亡者,乃孫皓守業(yè)無道、治國無方、不謹政事、不遵舊典、不從故策之故也。所有的無奈、痛惜、悲嘆都蘊含在這一含蓄的假設(shè)中,立言得體,不著痕跡。陸機從反面發(fā)論,使筆法更加多變,余音裊裊中,令人回味無窮。

陸機深明情與理的關(guān)系?！段馁x》云:“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攬營魂以探賾,頓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盵10]241情滯則理伏,有理而無情則顯得干癟死板,無氣勢神采?！掇q亡論》與《過秦論》、《王命論》因創(chuàng)作的機緣不同,其感情基調(diào)、文章風格也迥然不同。他在《文賦》中論及論體時指出:“論精微而朗暢?！盵10]99《文選》五臣注向曰:“論者,論事得失必須精審,微密明朗,而通暢于情?！盵10]117“情與氣偕,辭共體并?！盵3]514《辯亡論》中潛滋暗涌的是亡國之痛、家破之悲,字字含情又處處壓抑,從而別具特色。

二

陸機在《文賦》中提出“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10]36的觀點,錢鐘書釋曰:“機意謂上世遺文,固宜采擷,然運用時須加抉擇,博觀而當約取。去詞采之來自古先而已成熟套者,謝已披之朝華;取詞采之出于晚近而猶未濫用者,啟未振之夕秀。”[14]1993由此可見,陸機強調(diào)從古人作品中擷取芳華為己所用時,要注意語言的創(chuàng)新。他對漢文的喜愛,也表現(xiàn)在受其語言的影響上。但陸機之論又并非一味擬古,更注重在擬古之中求變化、求超越。

《過秦論》原為賈誼《新書》之一篇,名“過秦”,無“論”字,蕭統(tǒng)選錄入《文選》加“論”,之后約定俗成,人們往往視之為最早的單篇論文。這篇被魯迅先生推許為“沾溉后人,其澤甚遠”的“西漢鴻文”[15],氣勢恢宏、疏直激切,行文波瀾起伏,文筆淋漓酣暢,極具說服力。賈誼是漢初辭賦大家,其《過秦論》在語言運用上具有明顯的賦化傾向。錢鐘書指出:“賈生作論而似賦。”[14]891同時,賈誼又受縱橫家的影響。章太炎指出:“《過秦》之倫,辭有枝葉,其感人顧深摯,則本諸從橫家?！盵16]因此,《過秦論》的語言講究鋪陳夸飾、渲染氣氛,好用排偶?！锻趺摗繁臼前啾霝橼髧潭?深原天道,詳敘人事,確實可見王者受命之由。蔡聞之稱其“蒼郁古茂不及西京,其排偶處,開六朝法派,其轉(zhuǎn)折疏暢處,開八家之風?！盵4]9文中多處運用排偶句式,頗具健爽之態(tài)。這兩篇史論,以其語言之美吸引陸機學習與借鑒?！掇q亡論》中有多處模擬《過秦論》與《王命論》的句式,通過比較不難看出,陸機在擬古的同時力求超拔前人,其模擬的賈、班文中的句子,就內(nèi)容而言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為頗具氣勢的列舉句,一為具有警示作用的句子;就句式而言,則主要是排比句與對偶句,然又不是照搬,而多創(chuàng)新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

其一,句子擴展,容量加大。例如:

《過秦論》: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6]709

《辯亡論》:夫四州之萌非無眾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險易守也,勁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6]741

《過秦論》: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wù)在安之而已。[2]218

《辯亡論》:是故先王達經(jīng)國之長規(guī),審存亡之至數(shù);謙己以安百姓,敦惠以致人和;寬沖以誘俊乂之謀,慈和以結(jié)士民之愛。是以其安也,則黎元與之同慶;及其危也,則兆庶與之共患。[6]741

前者,《過秦論》稱“天下非小弱”,之后是“雍州之地,郩函之固”的句內(nèi)對偶,而《辯亡論》則將其上句擴展為“四州之萌非無眾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的八字對偶句,從反面論述,將其下句擴展為“山川之險易守也,勁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的排比句式,句子容量增大且更加整齊。后者則增加了四個“……以……”的句子,且前兩句為六字對偶,后兩句為八字對偶,形成排比句式,頗具氣勢。

其二,句式更整齊,對仗更工整。例如:

《過秦論》: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6]708

《辯亡論》: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雅達而聰哲。故同方者以類附,等契者以氣集,而江東蓋多士矣。[6]736

《過秦論》中為三句鼎足對形成的排比,《辯亡論》則將其變?yōu)閮山M對偶句,中間以“故”連接,形成因果關(guān)系,文氣暢通,且使句式整齊、對仗工整。

其三,短句變長句,對偶變排比。例如:

《王命論》:悟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6]719

《辯亡論》:高張公之德,而省游田之娛;賢諸葛之言,而割情欲之歡;感陸公之規(guī),而除刑法之煩;奇劉基之議,而作三爵之誓;屏氣跼蹐,以伺子明之疾;分滋損甘,以育凌統(tǒng)之孤;登壇慷慨,歸魯子之功;削投惡言,信子瑜之節(jié)。[6]740

《王命論》: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拔足揮洗,揖酈生之說。[6]719

《辯亡論》:推誠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權(quán)之我逼。執(zhí)鞭鞠躬,以重陸公之威;悉委武衛(wèi),以濟周瑜之師。卑宮菲食,以豐功臣之賞;披懷虛己,以納謨士之算。[6]739

前者《王命論》為一組對偶句,上下句各為兩個五字短句,《辯亡論》則變?yōu)閮山M各四句的排比句,將五字短句分別加上“而”、“以”,變成長句,使文章更具氣勢。后者亦是句式稍變,數(shù)量增加,由對偶變排比。由《王命論》中上四下五型演化為上四下六型,前兩句為對句,從反面論述,后四句形成排比,從正面論述,句式多變,搖曳生姿。

其四,長短句交錯,句式變化多姿。例如:

《王命論》: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從諫如順流,趣時如響起。[6]719

《辯亡論》:其求賢如不及,恤民如稚子,接士盡盛德之容,親仁罄丹府之愛。[6]739

《王命論》為四句五言排比句,句式單一,《辯亡論》則前兩句為五字對偶,后兩句為七字對偶,使長短句交錯出現(xiàn),句式更具變化。

其五,除了句式變化外,在用詞方面,陸機較前人更注重辭采典雅,例如:

《王命論》:舉韓信于行陣,收陳平于亡命。[6]719

《辯亡論》:拔呂蒙于戎行,識潘濬于系虜。[6]739

《辯亡論》中,一“拔”、一“識”形象寫出孫權(quán)對呂蒙、潘濬的選拔與賞識,較《王命論》中的“舉”與“收”更多惺惺相惜的知遇之感,顯然是陸機有意煉字以達意的結(jié)果,而“戎行”顯然比“行陣”更為典雅。

盡管在文學史上陸機的《辯亡論》無法與賈誼的《過秦論》、班彪的《王命論》相頡頏,但不能因此而否認其擬古中的創(chuàng)新傾向,因其如此,才引導了一代文風。同其模擬的漢文相比,陸論語言的創(chuàng)新主要表現(xiàn)在多用排偶句式、有意煉字琢句,而這正與其繁縟典雅的風格相協(xié)調(diào)。以上例句中所用對句的形式多樣,有單句對,有復句對,每一種又有多種類型。對句的使用使行文整飭,節(jié)奏感強,又以連接語將其連接起來,扣合緊密,使文章既抑揚頓挫、氣勢宏大,又精警含蓄、文辭爽朗。排句在陸論中單獨運用的并不多,多與對句結(jié)合起來組成長句,增加句子容量。大量的列舉,也使陸論語言繁縟。黃侃云:“古人文傷繁者,不僅士衡一人,閱之而不以繁為病者,必由有新意清氣以彌縫之也?；紝Ｔ谵o,故其疵猶小,若意辭俱濫,斯真無足觀采矣?！盵17]“思贍者善敷”[3]543,陸機當屬此類,其論中之“新意清氣”的產(chǎn)生實與其大量使用排偶句式有關(guān),遒勁有力而又節(jié)奏鮮明,增強了文章的氣勢。

三

擬古作為古代文士學文的有效途徑,王瑤先生曾有精辟論述:“他們?yōu)槭裁聪矚g擬作別人的作品呢?因為這本來是一種主要的學習屬文的方法,正如我們現(xiàn)在的臨貼學書一樣。前人的詩文是標準的范本,要用心地從里面揣摩,模仿,以求得其神似。所以一篇有名的文字,以后尋常有好些人底類似的作品出現(xiàn),這都是模仿的結(jié)果”,“這種風氣既盛,作者也想在同一類的題材上,嘗試著與前人一較短長,所以擬作的風氣便越盛了。”[18]擬古是當時文人的一種風氣,它大半也是屬于練筆或?qū)湃嗽娢膼酆枚?。吳滅?陸機與弟陸云退居于華亭閉門勤學十年,在此其間,通過大量模擬前人之作來提高自己的寫作技巧,才有了后來入洛陽,以文才為著名文人張華所賞識,稱“伐吳之役,利獲二俊”[7]1472。

劉勰針對陸機文富辭繁的特點有精辟論述,他認為,“士衡才優(yōu),而綴詞尤繁”[3]544,“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詞隱”[3]506,也就是說,陸機文之所以具有繁縟的特點,一是因為他服膺儒術(shù)而為人矜持莊重,二則因其才思富贍而形成“才欲窺深,辭務(wù)索廣”[13]700的愛好。劉勰的分析頗為有理。陸機在入洛之前,一直接受的是儒學思想。史稱,機“少有異才,文章冠世,服膺儒術(shù),非禮不動”[7]1467。江東學術(shù)性質(zhì)上屬于東漢舊學,沒有受到正始玄學的洗禮。陸機從祖父陸績的《易》學仍是象數(shù)之學,顏延之《庭誥》稱其“得其象數(shù)而失其成理”[19]。所以,陸機對漢文的喜愛與模擬也應(yīng)與此有關(guān)。入洛之初,陸機“本無玄學”,在融入北方文化圈的過程中,才“提緯古今,總驗名實”,但表現(xiàn)出的仍是漢儒的學風。張其成在《象數(shù)易學》中指出,象數(shù)方法論的思維特點之一便是“重視感性形象,輕視抽象本質(zhì)”,與之相應(yīng),陸氏家學也呈現(xiàn)出博而寡要的特點,這種博而寡要的治學傳統(tǒng)與陸機的繁蕪文風緊密相關(guān)。

陸機的《文賦》在論及文體時指出:“論精微而朗暢”[10]99,也就是說,論體文的內(nèi)容要盡事理之精微,表達則要明朗而通暢。在陸機之前的論體文理論,如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書論宜理”,桓范《世要論·序作》中對論體文的論述均只從其內(nèi)容上加以強調(diào),對如何表達尚未引起足夠重視。陸機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為論體文創(chuàng)作提出新的要求,其理精微,其辭朗暢。陸機之論雖有繁縟贍密的特點,但其“辭達而理舉”[10]99的特點與他的“論”體觀念緊密相關(guān)。劉熙載指出:“六代之文,麗才多而練才少。有練才焉,如陸士衡是也。蓋其思既能入微,而才復足以籠鉅,故其所作 ,皆杰然自樹質(zhì)干。”[20]在“理”與“文”的關(guān)系上,陸機主張“理扶質(zhì)以立干,文垂條而結(jié)繁?！盵10]60(《文賦》)也就是說,文以理為本,如樹之有干,扶而立之,一篇之意以定。文以辭為飾,如樹之有條,垂而結(jié)之,一篇之辭以達。后來,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進一步發(fā)揮道:“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盵3]538至宋黃庭堅在《與王觀復書》中說:“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苯詮娬{(diào)了理主辭從的關(guān)系。當然,陸機這里講的不僅僅是論體文,但對于以明理為主要目的的論體文來說,這一點顯得尤為重要。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其《辯亡論》擬古中的創(chuàng)新傾向了。

論體文至陸機,其文學特色更加突出,這也表現(xiàn)在其擬古中的創(chuàng)新傾向中?！端螘ぶx靈運傳論》云 :“降及元康 ,潘、陸特秀 ,律異班、賈 ,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遺風余烈,事極江右?！盵21]模擬之風也在陸機的《辯亡論》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而美文技巧也在陸機手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其文在擬古中創(chuàng)出新的風格,為以說理為主的論體文注入情的“血肉”,大量運用排偶句式增加氣勢,詞贍藻麗而語義昭晰,代表了西晉文風發(fā)展的新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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