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法下船舶建造合同中權利的轉讓——英國高等法院“MV Halcyon the Great”案例評析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 初北平

遼寧伯寧律師事務所 沙樂章

英國法下船舶建造合同中權利的轉讓
——英國高等法院“MV Halcyon the Great”案例評析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 初北平

遼寧伯寧律師事務所 沙樂章

當前中國造船廠與外國船東所簽訂的船舶建造合同及銀行根據(jù)融資協(xié)議為造船廠簽發(fā)的還款保函大多規(guī)定適用英國法。外國船東經(jīng)常將造船合同下的權益或保函下的權益轉讓給其融資銀行。本案是適用英國法關于船舶建造合同下船東向其融資銀行轉讓船舶建造合同項下權益的行為是否構成英國法下成文法轉讓的權威判例，是中國造船或航運金融界應該熟知的法律依據(jù)。案件的主審大法官最終裁決船東與其融資銀行簽訂的轉讓協(xié)議不構成英國法下成文法轉讓，而構成押記，因而不能產(chǎn)生船舶建造合同成文法轉讓效力。

[案情]

1969年7月26日，AG造船廠與C船東簽訂建造一艘名為“MV Halcyon the Great”的《船舶建造合同》。同年9月4日，AG造船廠與C船東又簽訂造船合同補充協(xié)議1，約定由AG造船廠負責聯(lián)絡有關銀行為C船東提供“MV Halcyon the Great”船總造船價款80%的銀行貸款，并保證銀行向C船東所收取的貸款利息不會超過5.5%，如果超過，則由AG船廠將超過部分利息補償C船東。

4個月后，C船東與其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簽訂了《融資貸款協(xié)議》，該協(xié)議中第8條約定①Article 8 “Assignment of the Contract:(A) As security for the payment of all moneys become due to the Bankers in respect of the loan and the Overdraft and interests thereon or otherwise under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THE OWNER as BENEFICIAL OWNER HEREBY ASSIGNS AND CHARGES to the Banker: (i) all its beneficial interests and all its benefits rights and titles in and under the Contract and all moneys (if any) payable by the Builder to the Owner thereunder and (ii) all moneys payable to the Owner in respect of the insurances effected by the Builder under the Contract and all the owner’s interests in connection with such insurances PROVIDED ALWAYS as follows:(a) The Owner shall keep the Bankers fully and effectually indemnified from and against all actions losses claims proceedings costs demands and liabilities which may be suffered or incurred by the Bankers under or by virtue of the Contract or in respect of the Vessel…(b)Unless and until the Owner shall fail to observe and perform the obligations on its part to be observed and performed under the Contract and this Agreement in such a manner as in the opinion of the Bankers shall prejudice their interests hereunder and the Bankers shall have given notice to the Builder and the Owner, the Owner shall be entitled to exercise all its rights under the Contract (subject as provided in this Agreement) in all respects as if this Agreement had not been made…”，“(A)作為銀行欠款和利息的擔保，C船東在此轉讓與押記Bankers Trust Ltd銀行如下權益：（i）所有船舶建造合同項下的權利和所有AG造船廠應付C船東的款項；（ii）所有由AG造船廠根據(jù)船舶建造合同約定投保的以C船東為受益人的保險款項及相關利息，但須以如下條款為前提。（a）C船東保證賠償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遭受的因船舶建造合同或有關所建造船舶產(chǎn)生的索賠或損失。（b）如果C船東未能履行船舶建造合同和融資貸款協(xié)議下的義務，并且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認為C船東未履行的行為將損害其權益，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將會通知AG造船廠和C船東，C船東將按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的指示，行使船舶建造合同項下有關權利（以融資貸款協(xié)議約定的權利為限）……”

同日，C船東通知了AG船廠其與Bankers Trust Ltd銀行之間簽訂《融資貸款協(xié)議》的事實，C船東向AG船廠發(fā)出如下信件：“我們在此通知貴方，根據(jù)我們與Bankers Trust Ltd銀行之間于1969年10月27日簽訂的《融資貸款協(xié)議》，我們將所有船舶建造合同項下的權利和利益轉讓和押記給了Bankers Trust Ltd銀行，相應地，我們在此不可撤銷地指示你將所有應付我們的款項支付給Bankers Trust Ltd銀行?！?/p>

也在同日，AG船廠對Bankers Trust Ltd銀行予以發(fā)函，其內容為①We acknowledge notice of the fact that Court Line Limited (“the Owner”) has assigned to you all its beneficial interest and all its benefits rights and titles in and under the above mentioned Contract…：“我們確認已經(jīng)收到C船東發(fā)來的通知，通知我們C船東已經(jīng)將船舶建造合同下的權利和利益轉讓給貴方。”

此后，AG造船廠與C船東各自正常履行船舶建造合同，AG船廠也一直將超過5.5%的利息差額支付給了C船東，C船東也根據(jù)其與Bankers Trust Ltd間的《融資貸款協(xié)議》將AG船廠支付的利息差額支付給Bankers Trust Ltd銀行。但是到了1974年8月16日，C船東因為經(jīng)營困難，被其債權人申請清盤，并于1974年10月7日清盤請求被準許。進而清盤人分別于1976年12月8日、1977年1月17日和1977年5月31日發(fā)信函向AG船廠主張AG船廠應向C船東支付的超額利息。被拒絕后，清盤人依據(jù)仲裁協(xié)議提起仲裁。

[爭議]

雙方爭議的焦點問題：在C船東與AG造船廠的仲裁過程中，雙方對該超額利息是否被C船東主張過（因為涉及仲裁時效起算），即索賠超額利息的主張是否包含在仲裁通知中產(chǎn)生爭議，于是雙方中止仲裁程序，將該分歧提交法院予以判定后繼續(xù)仲裁。圍繞該爭議，法院歸納雙方爭議的焦點共有四個，包括C船東提起的仲裁范圍、仲裁提起的時間、C船東轉讓船舶建造合同項下的權利是否有效以及仲裁程序的時限，但其中與本文所要論述的內容相關的爭議是第三個爭議焦點，即C船東轉讓船舶建造合同項下的權利給Bankers Trust Ltd是否有效，該轉讓的性質是絕對轉讓還是押記？

[觀點]

AG造船廠認為C船東與其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銀行之間的轉讓是有效的，根據(jù)《英國1925年財產(chǎn)法》第136條第1款規(guī)定，該轉讓屬于英國法下的成文法轉讓，并不構成押記。C船東與其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銀行對船舶建造合同權益的轉讓生效于雙方之間《融資貸款協(xié)議》中第8條轉讓條款達成之時，C船東發(fā)送給AG造船廠的轉讓通知及AG造船廠對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銀行信函并不影響該轉讓的效力。

C船東認為自身與其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銀行之間的轉讓不是成文法轉讓，因為該轉讓不構成絕對轉讓，而絕對轉讓是不允許轉讓人C船東對轉讓設定轉讓權利行使條件的，本案中《融資貸款協(xié)議》第8條中的“如果C船東未能履行船舶建造合同和融資貸款協(xié)議下的義務，并且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認為C船東未履行的行為將損害其權益……”為受讓人Bankers Trust Ltd銀行行使轉讓權利設定了條件，因而不構成絕對轉讓。

[審判]

關于爭議焦點《融資貸款協(xié)議》第8條約定的權利轉讓給Bankers Trust Ltd銀行是否有效，Mr. Staughton大法官認為：

《融資貸款協(xié)議》第8條是否構成成文法轉讓，主要依賴該“轉讓”是否構成絕對轉讓而不構成押記，而認定是否構成絕對轉讓的標準則是判斷轉讓合同當事方的締約意圖，即《融資貸款協(xié)議》的當事雙方是為了設定轉讓還是設定押記，這涉及對合同條文的全面解釋。本案中，首先，《融資貸款協(xié)議》的第8條中明確約定該轉讓是“作為銀行欠款和利息的擔?！?As security for the payment of all moneys become due to the Bankers)，但僅僅依賴轉讓被明確表達為是“擔?！笔遣蛔阋哉J定為押記的。其次，有條文表述為“轉讓和押記給銀行”（assign and charge to the Banker）。第三，在第8條第（ii）項“但書”條文（b）項中，C船東將因某些合同約定的情形出現(xiàn)，如C船東違反融資協(xié)議的條款，而“將被授權”對造船合同行使權利。也就是說，C船東將因違約而被其融資銀行要求行使其在造船合同項下的權利，因此，本案中的轉讓因被設定行使條件并不能構成絕對轉讓，因而不能構成成文法轉讓，而應是一個押記，因為絕對轉讓是不允許為轉讓設定條件的。若構成絕對轉讓后，則在絕對轉讓后，受讓人即本案的融資銀行將會以受讓人的名義向AG船廠主張相關權益，包括主張超額利息權利。但事實上，現(xiàn)有的證據(jù)表明，在1969年至1974年，對于超額的利息，一直是C船東向AG造船廠直接主張的，即以C船東的名義向AG造船廠主張超額利息的返還權利，Bankers Trust Ltd作為融資銀行從未向AG造船廠主張過該超額部分利息，這不符合轉讓的特征，而符合押記的特點。

[評析]

本案是一個涉及英國法下船舶建造合同中有關成文法轉讓的案例，涉及成文法轉讓還是押記區(qū)分，該區(qū)分關系到C船東的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是否能夠得到法律對其向AG船廠索要超額利息索賠權利的保護，因為如果C船東的轉讓有效，構成成文法轉讓，則Bankers Trust Ltd銀行將會取得向AG船廠索賠超額利息的權利，包括訴權，但因為Bankers Trust Ltd從未向AG船廠主張過該超額利息（該超額利息一直是以C船東的名義主張），已經(jīng)過了法定的訴訟時效，Bankers Trust Ltd銀行面臨無法從AG船廠獲得賠償?shù)娘L險。因此，C船東的破產(chǎn)清算人為保護融資銀行Bankers Trust Ltd銀行的利益，反對AG船廠主張該轉讓是成文法轉讓的觀點，而主張該“轉讓”是押記以保護時效。

船舶建造合同中設定轉讓的約定在實踐中是非常廣泛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船舶建造行業(yè)是一個需要大量資金和時間的行業(yè)，無論是造船廠還是船東都需要金融機構的融資支持，而融資機構為保證其融資的安全性，往往要求造船廠或船東在申請融資時或融資過程中提供相應的反擔保，而對船舶建造合同中及所造船舶的權利進行轉讓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方面。船舶建造合同中常見的轉讓情形體現(xiàn)在融資機構開具的還款保函還款權利的轉讓、船東履約擔保的轉讓、船舶保險利益的轉讓、船東支付的船款的轉讓、船舶分包商擔保的轉讓以及船舶交付后船舶保修期的轉讓等等，如SAJ格式的第XIV條款、NEWBUILDCON格式的第45條和《中國船舶工業(yè)貿(mào)易公司船舶建造合同》標準版本的第XIV條等等，這些著名的船舶建造合同格式都約定有合同權利的轉讓。鑒于實踐中船舶建造合同多是選擇英國法作為適用法律，因此有必要對英國法下合同的轉讓制度予以介紹。

（一）英國法下轉讓制度與押記概述

轉讓是指轉讓人將已經(jīng)存在的無論是已經(jīng)擁有或即將擁有的權利轉移至受讓人①見“Norman v. Federal Commissioner of Taxation (1963) 109 CLR 9”, Assignment means the immediate transfer of an existing proprietary right, vested or contingent, from the assignor to the assignee.。在合同轉讓中，轉讓的是合同權利，合同責任或義務是不能轉讓的。對于轉讓的標的，英國的普通法允許實物形式財產(chǎn)的轉讓，但基于防止攬訟等原因，普通法原則上禁止無形財產(chǎn)的轉讓，如不允許對合同的權利進行轉讓。而衡平法作為普通法的校正和補充，認為無形財產(chǎn)的轉讓也存在現(xiàn)實需要，于是衡平法法院通過判例的形式允許對無形財產(chǎn)進行轉讓，稱之為衡平法轉讓。后來，《英國1925年財產(chǎn)法》第136條以成文法的形式規(guī)定了轉讓的制度，稱之為成文法轉讓。因此，除了涉及個人的合同及違反公共秩序原則之外，英國法總的來說是允許合同權利的轉讓的，包括對實物財產(chǎn)的轉讓和無形財產(chǎn)的轉讓。因此，英國法下的轉讓可以分為成文法轉讓和衡平法轉讓。

成文法轉讓體現(xiàn)在《英國1925年財產(chǎn)法》第136條②Article 136：“Any absolute assignment by writing under the hand of the assignor (not purporting to be by way of charge only) of any debt or other legal things in action, of which express notice in writing has been given to the debtor, trustee or other person from whom the assignor would have been entitled to claimed such debt or thing in action, is effectual in law (subject to equities having priority over the right of the assignee) to pass and transfer from the date of such notice (a) the legal right to such debt or thing in action;(b) other legal remedies for the same; and the power to give a good discharge for the same without the concurrence of the assignor…”，根據(jù)上述法律規(guī)定，成文法轉讓的構成條件包括：（1）要求必須是絕對的轉讓，這個是成文法轉讓的實質要件，即轉讓人對轉讓的權利不能設定任何條件，轉讓的權利必須是權利的全部，不能只轉讓權利的一部分。（2）成文法轉讓必須采用書面的形式，而且必須采用書面的形式通知債務人。成文法轉讓后受讓人有權以受讓人自己的名義起訴債務人，無須在訴訟中要求加入轉讓人。（3）成文法轉讓要考慮總體公平，比如受讓人獲得的權利不能比轉讓人所能獲得要多，債務人可以用來抗辯或對沖轉讓人的理由或對沖，也可以對抗受讓人。

衡平法轉讓是通過衡平法法院以判例的形式確定的①見“Crouch v. Martin (1707) 2 Vern. 595”,“Rayll v. Rowles (1750) 1 Ves. Sen. 348”，對于衡平法轉讓成立條件并沒有特別的要求，只要求：（1）存在轉讓的意思表示；（2）通知債務人具體轉讓的權利；（3）轉讓人有實際行為證明他實施了轉讓行為。對于衡平法轉讓，受讓人在向債務人提起訴訟主張權利時，必須將轉讓人以第二原告和第二被告的形式加入訴訟中。這主要是防止在衡平法轉讓中轉讓人只轉讓一部分權利的情況下，債務人多承擔了一次責任，即雙重危險。衡平法轉讓對于通知債務人的形式可以采用書面的形式也可以采用口頭的形式。而對于成文法轉讓和衡平法轉讓的生效時間，則應當以債務人收到轉讓通知之日為準。

轉讓是否成立的重要標準在于當事人是否有明確而清晰的設立轉讓的意思表示，而不能僅僅是授權他人代為行使權利。而押記是英國法下的一種擔保物權，Halsbury在《英格蘭法》（第4版）第6卷對押記的定義為：押記是一種用特定的財產(chǎn)或資金去支付權利，并不是絕對地轉移該財產(chǎn)或資金的占有。債務人在不轉移押記財產(chǎn)占有的情況下，將押記財產(chǎn)的一定權利賦予債權人，以擔保債務從而獲取融資。在英國法下，押記是需要在英國公司注冊處登記，以取得比其他債權人優(yōu)先受償?shù)臋嗬?。在轉讓的情況下，受讓人可以直接以自身的名義向債務人主張權利，而在押記的情況下，如果債務人到期不能履行債務，債權人有權通過法院或委任的財產(chǎn)接管人將押記財產(chǎn)拍賣用以償還債務，受讓人并不能直接以自身名義對押記財產(chǎn)主張權利。

（二）英國法下對成文法轉讓與押記的區(qū)別

這可參照Halsbury在《英格蘭法》（第4版）第6卷第16段的論述②“… In order to determine whether an assignment purports to be by way of charge only, all the terms of the instrument must be considered, and whatever may be the phraseology adopted in some particular part, the intention must be determined on consideration of the whole.”：“押記是一種用特定的財產(chǎn)或資金去支付權利，并不是絕對地轉移該財產(chǎn)或資金的占有。”為區(qū)分轉讓與押記，需要對文件的所有條文予以全面分析，特別是對某些特殊部分的措辭和雙方的締約意圖予以全面考慮。同樣，在Hughes v. Pump House Hotel Co.判例中，Mr. Justice Mathew大法官認為：“對于類似案件，需要對文件的所有條文和某些特殊措辭予以分析，在全面衡量和考慮的基礎上，我認為，本案雙方的締約意向很明顯是為了設定一個押記，那么訴訟應該以轉讓人的名義提起；另一方面，假使締約意向是旨在將轉讓人所有的債權和動產(chǎn)權益移交給受讓人，那么訴訟應該以受讓人的名義提起。”由此可知，判斷一項轉讓是成文法轉讓（嚴格說來應該是絕對轉讓）還是押記，應當在結合有關證據(jù)材料基礎上，判斷轉讓協(xié)議締約各方真實的締約意圖作為區(qū)分成文法轉讓與押記的標準之一。

總之，無論是船廠還是船東，在英國法下，都有權將其在船舶建造合同中所享有的權益進行轉讓，以便進行融資。而英國法下的成文法轉讓和衡平法轉讓，受讓人都可以直接以自身名義向債務人主張權利，這與在押記下主張權利，包括訴權并不轉移的規(guī)定很不相同。對此二者的區(qū)別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訴訟或仲裁啟動的主體及訴訟時效的中止和中斷等方面，因此，正確認定對當事人及時行使和保護自身的合法權利有重大的借鑒意義。

Assignment of benefits of ship-building contract under English law：Case study on “MV Halcyon the Great”

CHU Beiping，SHA Le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