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泉
(韓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廣東 潮州 521041)
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沒有哪種文體像漢賦一樣糾結了許多難以梳解的問題。對于賦的稱名、賦的體裁、賦的淵源等問題,因學界說法頗多,所以尚有進一步辨說的必要。本文不揣淺陋,在時賢認識基礎上,再提出一些思考。
辨說漢賦,有必要尋根溯源,先對“賦”字之詞義系統(tǒng)作出梳理。
上古漢語多動、名同字,“賦”字亦然。作為動詞,它有“斂取”之義;作為名詞,指稱斂取的成果,便有“賦斂”之義?!渡袝び碡暋吩?“厥賦:惟上上,錯?!薄犊资琛?“賦者,賦斂之名?!^稅谷以供天子?!盵3](P537)“賦”由動詞轉化為名詞,典籍也有蛛絲馬跡?!豆騻鳌ぐЧ辍吩?“譏始用田賦也?!弊⒃?“賦者,斂取其財物也?!盵4](P350)由此可見“斂取”到“田賦”的詞義轉化。
“賦”作為名詞,渾而言之,義為“賦斂”;析而言之,“賦斂”有不同內容。有的指稱田稅,如《論語·公冶長》:“可使治其賦也”[5](P40);有的指稱兵稅,如《國語·魯語》:“帥賦以從諸侯”,注曰:“賦,國中出兵車甲士,以從大國諸侯也?!盵6](P188)
“賦”之“賦斂”義,都是指向別人斂取財物。按照詞義相反為訓的引申規(guī)律,“賦”又具有了“賜授”的詞義。如:《莊子·齊物論》“狙公賦芧”[7](P25),《韓非子·外儲說右上》:“于是為十玉珥而美其一而獻之,王以賦十孺子”[8](P454)。
上面所言“賦”之詞義轉化引申,僅限于物質經(jīng)濟領域,自然與精神文化沒有發(fā)生直接關系。
“賦”之詞義沿著抽象化方向引申,當“賜授”對象超越具體物質,而用來指稱王命、政令,“賦”便具有了“頒布”的詞義。如《詩經(jīng)·大雅·烝民》云:“古訓是式,威儀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賦”、“出納王命,王之喉舌,賦政于外,四方爰發(fā)?!盵9](P1220)這里“賦政”、“賦命”,便是頒布周王朝的政令。
當“賦”之“頒布”義進一步泛化,不限于指稱王朝政令,“賦”便具有“口誦”的詞義。如《國語·周語》云:“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盵6](P9)三國東吳韋昭《國語解》釋“瞍賦”云:“無眸子曰瞍,賦公卿列士所獻詩?!?/p>
這種口誦詩章的形式,在春秋時代蔚然成風,形成外交政治場合“賦詩言志”的特定文化行為?!稘h書·藝文志》云:“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盵10](P1755)關于“賦詩言志”,據(jù)統(tǒng)計《左傳》記載賦詩有 58首達 69次之多。在春秋時代,“賦詩言志”是起碼的文化水平和基本的政治能力,如果缺乏這種水平和能力,那是非常尷尬的事情。所以,孔子教導學生說:“不學《詩》,無以言。”足見“賦詩言志”的重要性。
“賦”之“口誦”義被運用在“賦詩言志”的特定文化行為上,其詞義便發(fā)生了從泛指到專指的轉化?!百x”之“口誦”對象是以《詩》為主的作品,《左傳》記載所賦之詩章,絕大多數(shù)見于《詩經(jīng)》。當然,其中也有逸詩,如“宋公享昭子,賦《新宮》”[11](P1455);也有自作詩,如“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龆x:‘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11](P15)按詞義引申的一般規(guī)律,指稱特定行為的動詞很容易轉化為指稱特定行為對象的名詞。但是,遺憾的是,“賦詩言志”流行那么長時間,始終沒有出現(xiàn)用“賦”指稱《詩》篇的現(xiàn)象?!百x”作為名詞指稱語言作品,從開始便好像有意識要與詩嚴格區(qū)別。
據(jù)現(xiàn)有資料,最早以“賦”命名的作品,應該是宋玉的《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與荀子的《賦篇》等。過去,有人懷疑宋玉賦的真?zhèn)?隨著《唐勒賦》的出土,這種懷疑也便消釋了;有人懷疑荀子《賦篇》可能是劉向所加,而《戰(zhàn)國策》、《韓詩外傳》都有荀子遺春申君書,“因為賦曰:……”[12](P583)的記載,劉向改篡斷不會如此細密。所以,在戰(zhàn)國末期,出現(xiàn)以“賦”名篇現(xiàn)象,乃是不爭的事實。
關于以“賦”名篇的由來,歷來有不同的認識。
一是取義“詩六義”。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盵13](P144)這只是說詩賦在社會功用上之繼承關系,與“賦”之得名問題原本無關。而晉左思《三都賦序》論賦而特別提到:“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曰賦?!痹俳?jīng)過皇甫謐的發(fā)揮:“子夏序詩曰:‘一曰風,二曰賦’,故知賦者古詩之流也?!盵14](P123)這種理解被劉勰所采納,便有:“《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15](P65)這種意見相沿至今,如瞿蛻園所言:“《詩大序》說《詩》有風、賦、比、興、雅、頌六義,賦即其中之一。到了后來,它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制……”[16](P2)
這種觀點既沒有詩賦演變的具體線索,也不符合詞義引申的一般規(guī)律,很有些望文生義的嫌疑。禇斌杰先生明確指出:“賦,作為一種文體,它與《詩經(jīng)》‘六義’的所謂‘賦’,并沒有什么源流、演化關系?!c《詩經(jīng)》表現(xiàn)手法之一的所謂‘賦者,鋪也’,含義也是不一樣的?!盵17]
二是取義“不歌而誦”。劉向、劉歆校群書而奏《七略》,其中《詩賦略》從詩、賦的分野來確定“賦”之內涵。詩為歌詩,其特點是入樂可歌;賦不入樂,所謂“不歌而誦為之賦”。范文瀾說:“春秋列國朝聘,賓主多賦詩言志,蓋隨時口誦,不待樂奏也?!吨苷Z》析言之,故以‘瞍賦矇誦’并稱;劉向統(tǒng)言之,故云‘不歌而誦為之賦’。”[18](P137)這種意見繼續(xù)深入,便有駱玉明先生明確提出的主張:賦是“從誦讀方式演為文體之名”的[19]。
這種觀點也存疑竇。曹明剛指出:“如果賦字僅取誦讀之義而成為文體的一種名稱,或像駱文所說‘從誦讀方式’演變而來,那么也很難對為什么不徑取‘誦’字來作為文體的名稱,而要借助于‘賦’字作出合理的解釋。另外對同具‘不歌而誦’的其他體裁如徒歌、頌、銘、箴等,為什么不能以‘賦’為名?”[20](P6)不能明確回答這些疑問,說明這個觀點也是不完善的。
以“賦”名篇,“賦”字由動詞轉化為名詞,其詞義引申的線索應該是探尋“賦”得名由來的正確方向。一般說來,動詞轉化為名詞,多由指稱行為方式而轉化為指稱行為對象。在精神文化領域,“賦”指稱的行為方式最突出的就是“賦詩”,而它的行為對象是詩,而從來沒有被稱為“賦”。那么,除了詩之外,在“賦”的行為對象中,是否還存在著其他的語言作品?
《韓詩外傳》云:
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
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將啟汝?!?/p>
子路曰:“由愿奮長戟,蕩三軍,乳虎在后,仇敵在前,蠡躍蛟奮,進救兩國之患?!?/p>
孔子曰:“勇士哉!”
子貢曰:“兩國構難,壯士列陣,塵埃漲天,賜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解兩國之難,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p>
孔子曰:“辯士哉!”
顏回不愿??鬃釉?“回何不愿?”
顏淵曰:“二子已愿,故不敢愿?!?/p>
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仄湓?丘將啟汝?!?/p>
顏淵曰:“愿得小國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內相應,列國諸侯,莫不從義向風。壯者趨而進,老者扶而至。教行百姓,德施乎四蠻。莫不釋兵,輻輳乎四門。天下咸獲永寧,蟲宣飛蠕動,各樂其性。進賢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綏于上,臣和于下,垂拱無為,動作中道,從容得禮,言仁義者賞,言戰(zhàn)斗者死。則由何進而救,賜何難之解?”
孔子曰:“圣士哉!大人出,小子匿,圣者起,賢者伏?;嘏c執(zhí)政,則由賜焉施其能哉!”[21](P268-269)
這里孔子令諸弟子登高作賦,所賦對象突破了詩體的語言局限,呈現(xiàn)出參差不齊的語言特征。而這個特征與最早以“賦”名篇的宋玉四賦,荀子《賦篇》的語言特征是基本一致的。然而,這段材料的真實性似乎存在一些問題,它與《論語》“侍坐”章相似,因此頗有擬作的嫌疑。盡管如此,它還是透露出人們對賦體的看法。而這個擬作者應該是秦漢時人,因而它仍不失為認識賦體的重要證據(jù)。誠如章太炎《六詩說》所言:“《韓詩外傳》說孔子游景山上曰:‘君子登高必賦’。子路、子貢、顏淵各為諧語,其句讀參差不齊。次有屈原、荀卿諸賦,篇章閎肆,此則賦之為名,文繁而不可被管弦也。”[22](P391)
由此而言,以“賦”名篇,竟不是在與詩的聯(lián)系中得名,倒是在與詩的區(qū)別中得名。《漢書·藝文志》云:“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缎颉吩?、賦為五種?!盵10](P1755-1756)這段材料正透露出以“賦”名篇的原由。
首先,“登高能賦”。作為動詞,“賦”之行為并非隨便的“口誦”,而是在特定條件下的“口誦”?!多{風·定之方中》“毛傳”注:“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盵9](P199)“登高”、“升高”作為“賦”之必要條件,乃是漢代學者的共識。章炳麟《辨詩》云:“《毛詩傳》曰:‘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歉呤胫^?謂壇堂之上,揖讓之時”[23](P87),就是指邦國外交活動中的“賦詩言志”。如“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公降一級而辭也”[11](P411),便是登高而賦詩的。由此可見,“賦”之行為需要特定條件,并且具有表演展示的特征。
其次,“不歌而誦謂之賦”。詩為歌詩,入樂可歌;賦不入樂,不歌而誦。詩、賦區(qū)別在于入樂與否。當然,春秋時代“賦詩言志”,不帶音樂伴奏,也是不歌而誦;可那是不待歌,而非不能歌。詩語整齊協(xié)律而宜歌唱,賦語參差不齊而宜誦讀。“不歌而誦”不簡單是表演方式的選擇,而是它們內在的語言特征決定了它們的外在表演方式?!百x詩言志”可以不歌而誦,但并不能因此而改變詩之協(xié)律可歌的本質。所以,“不歌而誦謂之賦”的判斷,應該是:賦的特征是不歌而誦的,而不歌而誦并非都是賦。如“不歌而誦”的詩、頌、銘、箴等,便都不能稱之為“賦”。
再次,“春秋之后……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春秋時代,鄰國交接,賦詩言志,把“賦”的特定行為發(fā)揮到了極至;而春秋之后,“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賦詩言志便消歇了。然而,那種登臺口誦的表演方式——賦,并沒有隨之消歇,它只是變換了行為的對象,不再是整齊協(xié)律的詩,而參差不齊的語言作品。在春秋之后,戰(zhàn)國期間,作為指稱特定行為的“賦”,終于轉化為指稱這種行為的特定對象,“賦”便作為文學作品的名稱誕生了。
由此可見,作為登高演示行為的“賦”,肇始于春秋的“賦詩言志”;春秋之后“賦詩言志”消歇,這種演示行為被保留下來,而它的演示對象發(fā)生了變化;“賦”作為指稱行為最終轉化為指稱這個行為的新對象,以“賦”名篇便正式誕生了。
漢人稱“賦”,自然包含著一定的文體意識,但是,在整個文體意識尚沒有完全自覺之時,“賦”稱的文體意義也是含混不清的。甚至可以說,終漢之世,人們對“賦”的認識,主要不是從文體立論,而是從文獻分類立論的。
《漢志》論述便顯示了這一點?!稘h志》刪述《七略》而成,其云:“大凡書六略三十八種”,其中“詩賦略”分為屈原賦之屬二十家、陸賈賦之屬二十一家、孫卿賦之屬二十五家、雜賦之屬十二家,歌詩之屬二十八家。[10](P1747-1755)它最大的特點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是一種文獻分類,而非文體分類。正是如此,也就不難理解漢代人在辭、賦稱呼上的雜糅混亂了。
司馬遷最早提到“楚辭”之名,而其實他是辭、賦不分的。他稱屈原“乃作《懷沙》之賦”;又稱賈誼“為賦以吊屈原”、“為賦以自廣”;甚至干脆“辭賦”連稱,如《司馬相如列傳》:“景帝不好辭賦”[24](P2486、2492、2999)。揚雄稱:“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盵13](P91)這似乎察覺到辭、賦差別,但他終究還是以賦統(tǒng)辭的。至于班固,詩、賦區(qū)別儼然,而辭、賦卻混為一談?!扒x”赫然列于《詩賦略》之首。到東漢末年的王逸,才將屈原辭作校訂整理,又加上漢人擬作中與屈原有關的作品,撰成《楚辭章句》。其《九辨序》稱:“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詞?!盵25](P182)而這樣做并不是出于明確的文體認識。
人們盡管辭、賦不分,其實也察覺到二者的不同。揚雄“麗則”、“麗淫”之論,開辭、賦區(qū)別的先河。西晉摯虞《文章流別志論》稱:“《楚辭》之賦,賦之善者也……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盵14](P121)所論辭、賦特征判然有別。到了劉勰《文心雕龍》,《辨騷》、《詮賦》分門別類,辭、賦之糾結亦戛然而止。
今日研究漢賦,不能沿襲古人辭、賦不分的舊習,更不能對古人稱謂照單全收,如果那樣做也就不必對漢賦進行科學研究了。研究漢賦,首先要對傳統(tǒng)賦類作品辨明文體,進而在科學認識基礎上,才有可能辨析漢賦淵源,辨清漢賦功用。如果文體尚且不清,那么對漢賦淵源與漢賦功用的論述,就可能要南轅北轍而指鹿為馬了。
何謂文體?這里的文體是指文學作品的體裁,它是文學作品話語系統(tǒng)的結構形態(tài)[26](P185),它是在文學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作品形態(tài),這種作品形態(tài)表現(xiàn)了文學作品內容和形式的穩(wěn)定特征[27](P524-526)。漢賦作為一種文體,其作品形態(tài)當然也具有穩(wěn)定的特征。對于古人稱“賦”一類作品,用漢賦文體特征去衡量,那些基本符合漢賦文體特征的作品,便屬于漢賦范圍;那些基本不具有漢賦文體特征的作品,自然應該從漢賦中清理出去。
關于漢賦的文體特征,前人論之甚詳。歸納起來,主要有四:
一是語言特征。郭紹虞指出:“賦之為體,非詩非文,亦詩亦文?!盵28](P1)其語言突破了詩整齊協(xié)韻的制約,表現(xiàn)出參差不齊、韻散兼行的特征。
二是結構特征。劉勰指出:“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盵15](P65)虛設主客,問對騁辭,成為漢賦結構的基本特征。
三是內容特征。陸機指出:“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盵13](P171)在他看來,詩、賦內容判然有別,詩以抒情為主,而賦以體物為要。漢賦體物事形,大賦描寫京都宮苑、山川湖海、地形物產(chǎn),小賦描寫昆蟲鳥獸、草木器械、鼓琴劍戲等等。
四是表現(xiàn)特征。劉勰所謂:“賦者,鋪也,鋪采摛文?!盵15](P65)鋪陳盡管不為漢賦所專有,而也確實是漢賦藝術表現(xiàn)的重要特征。
以上四個方面的特征,是構成漢賦文體的基本要素,離開這些特征而談論漢賦文體,豈不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必然有人會說,你談的只是散體賦的特征,而漢賦還有騷體賦和詩體賦呢?是的。散體賦與騷體賦、詩體賦具有不同的文體特征,既然它們具有不同文體特征,又怎么可以是同一種文體呢?事實上,這是因為人們缺乏科學的文體分類觀念,往往只沿襲了古人辭、賦不分的舊習,所以才造成了眾多諸如此類的問題。所謂“辭賦雖可視為一體,也不能不視為一體,但其內部卻有不同的分體?!盵29](P1)這個判斷本身存在著明顯的邏輯錯誤。既是一體,又不一體,違反了矛盾律;此體彼體,原不一體,違反了同一律。在漢賦文體問題上,之所以讓人們陷入尷尬的邏輯困境,原因乃是沿襲古人辭、賦不分舊習,缺乏科學文體分類觀念。
楚辭與漢賦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體。古人混淆辭、賦,那是文體意識不清的表現(xiàn)。這兩種作品文體特征根本不同:就語言特征言,楚辭是詩,而漢賦非詩非文;就結構特征言,楚辭以情感線索結構,而漢賦以主客問對結構;就內容特征言,楚辭重在抒情言志,而漢賦重在詠物說理。將所謂“騷體賦”揆之于二者,它是接近于楚辭呢?還是接近于漢賦呢?其實,根本不需要多么深入的理論思辨,只憑感性認識便可以得出結論了。只是人們囿于舊習,不敢將這層窗戶紙捅破而已。
郭建勛先生在辭賦研究中雖然還在使用“騷體賦”概念,卻已經(jīng)明白提出了“騷體文學”的概念。他在列舉了賈誼《悼屈原賦》、《鵩鳥賦》,漢武帝《秋風辭》、《悼李夫人》,司馬相如《長門賦》、劉歆《遂初賦》,班彪《北征賦》,馮衍《顯志賦》,張衡《思玄賦》,蔡邕《述行賦》等作品之后,明確指出:“這些作品都具有屈宋辭作的特點,其內容亦多為憂愁悲憤、慷慨激烈之感情的抒發(fā)。盡管處于對習慣的順從,不僅后人,便是作者們自己有時也稱其為‘賦’或‘騷賦’,但嚴格地說,它們應當是‘楚辭體’,而非‘賦體’。”[30](P333)郭先生的論斷真是擲地有聲,痛快淋漓。
詩體賦問題則相對簡單一些。所謂“詩體賦”,乃是著眼于賦作為四言句式而提出的。馬積高先生認為,詩體賦由《詩經(jīng)》演變而來,《左傳》“隱公元年”所載鄭莊公“大隧”為較早篇目,屈原《天問》,荀況《賦篇》之《佹詩》、《楚申君賦》之類,進而發(fā)展至揚雄《酒賦》、《逐貧賦》之類[31](P6)。
其實,鄭莊公賦“大隧”,與“賦詩言志”同例,并非以賦名篇;屈原《天問》無疑受到《詩經(jīng)》影響,從未被單獨稱賦。將二者納入賦體范圍很是牽強。漢人對詩、賦區(qū)別倒不特別在于語言形式,而是在于是否合樂可歌。在固有《詩三百》已經(jīng)詩樂分離的背景下,即便四言稱賦也不必意外。從漢賦語言特征來看,只要突破協(xié)韻可歌的詩語制約,原不排斥四言、楚語。所以,漢賦用四言也好,用楚語也罷,并不能因此而單獨形成一種文體,與漢賦相提并論。而且四言詩體賦并非都是純粹的四言。如荀子《箴賦》云:“王曰:此夫始生鉅,其成功小者邪?長其尾而銳其剽者邪?頭铦達而尾趙繚者邪?一往一來,結尾以為事?!盵32](P479)四言中明顯夾有雜言。漢初梁苑作家的四言賦作也不純粹是四言,其中常夾有散文句式。這些作品如果它們符合漢賦的文體特征,自然應該屬于漢賦之范圍;如果它們不符合漢賦的文體特征,那就是《詩經(jīng)》的余響了。所以,詩體賦是一個虛構出來的問題,事實上并沒有一種與散體賦(漢賦)并列的“詩體賦”文體的存在。
以科學的文體認識來衡量,散體賦自然是漢賦文體的正宗,所以本文徑以漢賦概念來指稱“散體賦”。而習慣所謂的“騷體賦”大多與漢賦文體特征不符,應該歸之于“楚辭體”。如董運庭所言:“《楚辭》中的《卜居》、《漁夫》、《招魂》、《大招》更近于漢賦,而王粲《登樓賦》更近于楚辭?!盵33](P12-13)所謂“詩體賦”,則根本不具有獨立的文體特征,一部分應該屬于漢賦,如孫晶所言:“稱四言賦為漢賦的一個類別,也只是一種劃分上的方便而已,實際上,這些四言賦可以歸入散體賦的范圍來討論?!盵34](P123)。其余則是《詩經(jīng)》的余響。這樣一來,渠歸渠,路歸路,漢代文學面貌也就變得清晰起來。
文體認識的混亂,往往掩蓋了文學的真相。我們常說“詩”、“騷”是中國詩歌史上的兩座高峰,光照千秋,澤被后世??墒?在文體意識混亂的條件下,“詩”、“騷”卻被認為身后絕響,子孫不昌。呂正惠說:“《詩經(jīng)》之后沒有四言詩,《楚辭》之后沒有騷體?!盵35](P26)現(xiàn)在看來,這個觀點顯然是武斷的,完全不符合文學史實際?!冻o》之后不惟有騷體,而且繁盛一時,余音不絕;過去認為的“騷體賦”便大多是騷體之正脈?!对娊?jīng)》之后沒有四言詩的論斷也不能成立,《焦氏易林》的四言詩不必說,過去認為“詩體賦”的,也有些屬于《詩經(jīng)》的余響。其實,漢代文壇并不是漢賦一花獨秀,而是賦、騷、詩并芳爭艷!
當然,在厘清文體界限的同時,也要認識到文體的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在漢賦文體的發(fā)展過程中,它不可避免地與“騷體”、“詩體”發(fā)生融合。譬如,漢賦與“騷體”結合而形成“騷賦”,漢賦與“詩體”結合而形成“詩賦”。這里的“騷賦”、“詩賦”的概念并不是指與散體賦并列的“騷體賦”、“詩體賦”,而是指在漢賦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漢賦之變體。它們既符合漢賦文體的特征,而又具有“騷體”、“詩體”的語言特點。
郭建勛先生指出:“許多學者將《楚辭章句》以外的‘楚辭體’作品稱為‘騷賦’,似乎有些不妥,若將這個稱謂給予《洞簫賦》、《甘泉賦》一類作品,就名副其實了?!盵30](P339)同樣,將鄭莊公“大隧”,屈原《天問》,荀況《賦篇》稱為“詩體賦”不妥,若將這個稱謂給予羊勝《屏風賦》、揚雄《酒賦》、劉歆《燈賦》一類作品,也就名副其實了。所謂“騷賦”、“詩賦”,完全沒有改變漢賦的文體性質,它們是漢賦吸收“騷體”、“詩體”營養(yǎng)而衍生出來的漢賦變體。它們進一步豐富了漢賦文體,而不是背離漢賦而自成一種文體。
厘清漢賦文體的內涵,認識漢賦文體的發(fā)展,才能夠科學認識漢賦的淵源、漢賦的功用,正確評價漢賦的成就。如果把不同文學體裁,不同文學類型都納入漢賦范圍,那么漢賦就成了一個雜物筐,許多問題就永遠弄不清楚了。
體制不同,淵源各異。消除了漢賦文體的困惑,再來辨析漢賦文體之淵源,便不會治絲益棼了。
漢賦雖然興盛于漢代,而其實誕生于楚國。漢賦的前身乃是楚賦,楚賦已經(jīng)具備了漢賦文體的基本特征。所以,探尋漢賦淵源,便首先歸結為探尋楚賦的淵源。賦體誕生于楚國,了無疑義。司馬遷稱:“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盵24](P2491)宋玉、唐勒、景差一班人,都是戰(zhàn)國末期楚國宮廷文人?!稘h書·藝文志》就記有唐勒賦四篇,宋玉賦十六篇。唐勒賦今已不存,而宋玉賦卻有流傳,如《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等等。
過去,人們對宋玉賦多有懷疑,如陸侃如就認為,戰(zhàn)國時代不可能產(chǎn)生散體賦作品[36](P494)。而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了 20馀枚賦作殘簡,內容以論御為主題。其文曰:“唐革與宋玉言御襄王前,唐革先稱曰:‘人謂造夫登車攬轡,馬協(xié)斂整齊調均,不摯步趨……’”[37](P236)古代革、勒相通,唐革即是唐勒。李學勤先生將殘簡與宋玉《小言賦》比較,發(fā)現(xiàn)它們在主客辯難形式、韻散兼用句式、伸主抑客套路等方面都很相似,從而斷定賦作者為宋玉,并擬題為《御賦》[38]。這樣一來,認為戰(zhàn)國時代不可能產(chǎn)生散體賦的觀點便不攻自破了,而宋玉名下的大多數(shù)賦作是真實可靠的。
宋玉賦之外,尚有荀賦。荀子作賦只是偶爾為之,他是趙國人,卻也做過楚國蘭陵令。他在給楚國相春申君的信件中,便有“因為賦曰:‘寶珍隋珠,不知佩兮。雜布與錦,不知異兮?!盵12](P583)而這段文字很少改動地被收入荀子《賦篇》之《佹詩》中。完全可以設想,《賦篇》最有可能作于荀子在楚國期間,而且是在楚國作賦風氣影響之下,很有些入鄉(xiāng)隨俗的味道。
既然宋玉賦、荀卿賦都落地于楚國,那么從楚國的文化環(huán)境去尋繹賦體的淵源,應該是一條切實的路徑。盡管宋玉賦、荀卿賦風格各異,可它們已經(jīng)具備漢賦文體的基本特征,除此之外,它們還表現(xiàn)出一些共同的文化傾向。這些文體特征和文化傾向是探尋賦體淵源的基點和方向。
楚賦之共同文化傾向有兩個方面:
一是游戲性。
宋玉賦具體展示了語言游戲的情形。如《小言賦》云:“楚襄王既登陽云之臺,命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賦》,賦畢而宋玉受賞……”[39](P217)之后便是襄王與文學侍從們運用韻語,或極夸人之大,或極言物之小,最后宋玉受賞,被“賜以云夢之田”。荀子盡管在學問上坐而論道,嚴肅深邃,而他的《賦篇》卻采用了文字游戲的方式。五篇賦都是對所賦物體曲盡其致描述之后,設為問答。如《禮賦》云:“臣愚不識,敢請之王?!比缓?“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與?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與?……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盵32](P472)點出所賦之物,進而揭示謎底。這種形式便是所謂“隱語”,戰(zhàn)國時期在楚國頗為流行。宋玉賦、荀卿賦不約而同采用語言游戲形式不是偶然的,它所透露的正是賦體淵源的信息。
語言游戲由來已久,最為突出的便是“諧隱”。它運用隱晦語言,誘使對方猜測,一旦揭示謎底,便有豁然欣喜之享受?!吨芤住坟侈o便保存有殷周之際的隱語,如“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40](P219)。這種語言游戲由民間傳入宮廷,成為宮廷重要的文娛活動。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大都流行諧隱,如《史記·滑稽列傳》便記有齊之淳于髡、楚之優(yōu)孟、秦之優(yōu)旃。似乎諧隱在楚國尤為盛行,史載“楚莊王蒞政三年,不治而好隱戲,社稷危,國將亡”[41](P66)。人們勸他改弦更轍,也不得已要采用借隱喻意的方法:大臣士慶以“有大鳥來止南山之陽,三年不飛不鳴”來勸諫[41](P66);而楚昭襄王也好隱,其夫人曾以“大魚失水,有龍無尾,墻欲內崩,而王不視”來規(guī)勸他[42](P245)。楚國諧隱之盛,于此可見一斑。
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之中,楚賦采用語言游戲方式,豈能棄諧隱而不顧?許多學者看到了賦體形成與諧隱的關系。有的認為,賦體源于隱語,如朱光潛《詩論》說:“隱語為描寫詩的雛形,描寫詩以賦規(guī)模最大,賦即源于隱?!盵43](P36)有的認為,賦體出于俳詞,如馮沅君說:“漢賦乃是‘優(yōu)語’的支流,經(jīng)過天才作家發(fā)揚光大過的支流?!盵44](P75)在此基礎上,曹明剛進一步得出“賦在戰(zhàn)國末期由俳詞演變而成”的結論[20](P43)。這些將賦體淵源的探索方向引向民間語言游戲是很有價值的。
從賦體特征而言,諧隱與之多有類似。譬如:賦體物而瀏亮,而隱巧言以狀物,劉勰《諧隱》稱:“讠隱者,隱也;遯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盵15](P132)賦多主客問對,而隱亦設辭問答,先秦隱語多為一問一答的形式。賦言韻散兼行,而隱語也有誦唱結合,如《新序》所載介之推“龍蛇隱”便被編入《樂府詩集》之“琴曲歌辭”,足見其可誦可唱的特點。[45](P834)賦體在形成過程中汲取諧隱營養(yǎng)當無可疑,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賦》頗近于諧言,而荀卿《賦篇》更直接采用隱語體制。劉勰《諧隱》云:“楚襄讠燕集,而宋玉賦好色”;“荀卿《蠶賦》,已兆其體”[15](P129、132)。盡管劉勰顛倒了諧隱與賦體的順序,可也認識到二者之間的關系。戰(zhàn)國時代,諧隱盛行,宮廷里配有隱官,藏有《隱書》,如《說苑》記晉平公“召隱士十二人”,而《新序》載齊宣王“發(fā)《隱書》而讀之”?!稘h書·藝文志》就直接將《隱書》十八篇列入雜賦之屬,這更明示了賦體與諧隱的緊密聯(lián)系。
當然,徑言賦體源于隱語,理由似乎并不充分。馬積高指出:“從現(xiàn)存《左傳》、《國語》所引隱語來看,其構意雖巧,而語殊簡質,大抵僅一二語,或二三字,后世且有只一字者,與賦為韻語,尚鋪陳殊相遠。……竊以為,以隱語為賦之源,反不如說諧言曾對賦體的形成發(fā)展有過某種影響。”[29](P8)這個認識很有道理,賦的形成除了諧隱的影響之外,尚有其他因素的影響。
二是諷喻性。
宋玉、荀卿作賦雖有游戲傾向,卻不是全為游戲而作。宋玉作賦多是設譬寓意而有所諷諫,如《風賦》之雌雄之論,揭示百姓悲慘愁冤的處境,表現(xiàn)了對民間疾苦的同情,對楚王豪華享樂的譏諷。荀子借隱語推銷自己的政治思想,如《禮賦》、《知賦》將思想觀念譬成具體事物,意在宣傳隆禮、重智的主張。作賦而重諷諫,體現(xiàn)了士人干預社會政治的精神,而這種精神與戰(zhàn)國士人的思想價值取向密切相關。
戰(zhàn)國時代,百家爭鳴,賦家身當其世受到最大影響,便是來自諸子的文章和思想,他們存在于此取資的充分社會文化條件。章學誠指出:“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排比諧隱,韓非《儲說》之屬也;征材聚事,《呂覽》類輯之義也。”[46](P1064)章氏突破傳統(tǒng)視角,注意到諸子對賦體形成的影響,可謂獨具慧眼。誠然如是,宋玉為楚國文人,楚國的文化思想氛圍是他成長的溫床,像道家的莊子,思想玄遠,文章瑰偉,他不可能熟視無睹。從宋玉賦與莊子文章比較之中,便可發(fā)現(xiàn)二者的關聯(lián)。至于荀子為儒學巨擘,孔子之辭達,孟子之好辯,也不能不影響于他。
《莊子》文章,寓言十九,“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便“藉外論之”,“以寓言為廣”[7](P508、420)。所謂寓言,往往虛設人物,問對騁辯,象征寓意。這與賦體之主客問答的結構特征和鋪采摛文的表現(xiàn)特征可謂不謀而合;至于語言之韻散兼行、參差不齊和內容之體物事形、精細描繪,那在《莊子》中也是俯拾皆是。所以,《莊子》寓言對于賦體形成有著重要影響。
具體言之,劉剛先生曾比較宋玉《釣賦》與《莊子·說劍》,發(fā)現(xiàn)相同之處有很多:一是立意相同,《釣賦》以“釣”為喻,《說劍》以“劍”為喻;二是結構相同,《釣賦》是楚王提問,宋玉作答,《說劍》是趙王提問,莊子作答;三是鋪陳相同,《釣賦》從竿、綸、鉤、餌、池、魚等方面鋪寫“釣”,《說劍》從鋒、鍔、脊、鐔、夾等方面鋪寫“劍”;四是語句相同,二者多用散句,喜用排比。[47]這些相同方面正符合賦體的特征,說明賦體形成與莊子寓言有關。當然,《說劍》屬《莊子》“外篇”,非莊子自著,乃莊子后學所為。可是,莊子后學師承莊學,其思想文章一脈相傳,自無妨于賦體與《莊子》寓言關系之成立。
其實,即便莊子自著之“內篇”,與賦體相同之處也多有所在。如莊子文章多虛設人物,遍布問對。《齊物論》之齧缺與王倪、瞿鵲與長梧子、罔兩與景,這與司馬相如之子虛、烏有、亡是公何其相似。又如《德充符》假設常季與仲尼的問答,常季為客,仲尼為主,主客問答,伸主黜客,這與宋玉賦伸主抑客的套路也如出一轍。再如莊子精于小大之辯,有“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之論[7](P18),而宋玉正有《大言賦》、《小言賦》;莊子寫風,有“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木開,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讠高者、叱者、吸者、叫者、讠豪者、宎者,咬者……”[7](P16),而宋玉正有《風賦》,宋玉借鑒莊子之處頗多,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
這些現(xiàn)象說明《莊子》對賦體形成產(chǎn)生影響,可以肯定,《莊子》寓言是賦體特征形成的重要淵源。
可見,賦體形成既受到民間隱語的啟發(fā),也得到《莊子》寓言的滋養(yǎng),它是在民間藝術與諸子文章的交融中誕生的嶄新文學體裁。從民間隱語中,它繼承了游戲性基因;從諸子文章中,它接受了諷喻的使命。誠如朱曉海先生所言:“賦乃是游戲 (藝術)與法度 (道德)的結晶,倡優(yōu)與圣賢的混血兒?!盵48](P4)
楚賦已經(jīng)具備了漢賦文體的基本特征,可以說它是漢賦的初級形態(tài)。從楚賦到漢賦,賦體形式更加成熟,賦體特征更加鮮明。在賦體走向成熟過程中,對賦體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是縱橫說辭。受縱橫說辭之影響,賦體突出體現(xiàn)出了夸飾性的文化傾向。劉勰《夸飾》言:“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鷯俱獲?!盵15](P373)司馬相如描寫多喜鋪飾夸張,《子虛》、《上林》對地域景觀的分類鋪排,造成一種恢弘的氣勢;而子虛、烏有、亡是公夸言爭勝,更令人瞠目結舌。這種夸飾性傾向與縱橫說辭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戰(zhàn)國之世,游說成風??v橫家飾言成理,敷張揚厲,都以言辯而著稱。漢世之初,戰(zhàn)國遺風猶在。如漢初諸侯養(yǎng)士,楚元王劉交、吳王劉濞、梁孝王劉武、淮南王劉安、河間獻王劉德,他們招致賓客動輒上千人,這與戰(zhàn)國四公子風格如出一轍。這些賓客被人目之為“辯博”、“文辯”,與戰(zhàn)國游說之士被人稱為“辯博”、“辯麗”、“辯知之士”、“弘辯之士”也頗相同。這說明漢初諸侯賓客尚有戰(zhàn)國游說之士的流風余韻,他們本身具有游說之士的素質,每當聚會為賦,應詔獻賦,自然要以縱橫之辭而文之。
漢賦之夸飾性傾向得之縱橫說辭的雄辯逞才。如蘇秦游說秦惠王:“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zhàn)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盵12](P74)這與《天子游獵賦》之“其東則有蕙圃:蘅蘭芷若,昌蒲,江蘺蘼蕪,諸柘巴苴。其南側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濕則生藏茛蒹葭,東蘠雕胡。蓮藕觚盧,庵閭軒于。眾物居之,不可勝圖”云云[49](P123),真有異曲同工之妙。戰(zhàn)國說辭本屬于實踐操作,而發(fā)展到后來竟有向壁虛構者。如《秦王使人謂安陵君章》:“唐且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魄以?‘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慧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祲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12](P959)其實,歷史本無其事,情節(jié)純屬虛構。此等說辭超越歷史事實,而進入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姑可名之為“擬說辭”。它們虛設人事,夸飾騁辭,與漢賦的作風更加接近了。
對于漢賦與縱橫家之關系,前人多有論及。姚鼐編《古文辭類纂》便將《戰(zhàn)國策》之“楚人以弋說頃襄王”、“莊辛說襄王”收入“辭賦”類,說明他已發(fā)現(xiàn)說辭與賦體的關系。章太炎《國故論衡》言:“縱橫者,賦之本。……縱橫既黜,然后退而為賦家?!盵23](P91)劉師培亦言:“欲考詩賦之流別者,盍溯源于縱橫家哉?”[50](P129)這些認識都有道理,而揆之于實際,縱橫說辭影響于漢代賦家尤多。這是因為楚賦與縱橫說辭幾乎同時,而在竹簡傳播的年代里,資料如果沒有得到整理匯集,那傳播范圍便受到制約。而到了漢初,記錄縱橫家事跡的材料廣為流傳,如《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之類,這就為賦家從中受到影響提供了便利。正是縱橫說辭的影響,促使賦體進一步走向成熟,完成了楚賦向漢賦的歷史蛻變。
綜上所述,漢賦前身乃是楚賦,楚賦已經(jīng)具備了賦體的基本特征,而楚賦的形成有賴于民間隱語和《莊子》寓言的影響;賦體從楚賦走向漢賦,戰(zhàn)國縱橫說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它促使賦體進一步走向成熟。賦體是一種新的文學體裁,它在各種因素影響下而創(chuàng)造出來。所以,不必去尋找賦體形成之前的具體形態(tài),那樣其實貶低了賦體的創(chuàng)新價值,仿佛它是個借尸還魂的幽靈似的!
漢賦需要論說的問題還有很多,如關于漢賦功用問題。限于篇幅,本文只就上面三個問題略呈己見,以求教于方家巨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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