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茲拉特》悲憫情懷的三層內(nèi)蘊

曹振國

悲憫情懷是指人類對外界、他人或生命慈悲憐憫的情懷。它寬廣有容、平和慈悲，不局限于一時一地一己之身，是人類最高尚的一種胸懷。因為悲憫，我們與全人類同呼吸共命運；因為悲憫，我們關(guān)注苦難中的弱者。小說作為心靈的藝術(shù)，無可逃脫地蘊含了悲憫情懷。曹文軒曾說，“文學(xué)正是因為它具有悲憫精神并把這一精神作為它的基本屬性之一，它才被稱為文學(xué)，也才能夠成為一種必要的、人類幾乎離不開的意識形態(tài)的”。①《山羊茲拉特》（作者辛格是美國猶太裔小說家）是《外國小說欣賞》第七單元的閱讀文本，這一單元以“情感”為話題?！渡窖蚱澙亍肪褪沁@樣一篇以悲憫情懷來打動讀者的小說，仔細體味和分析，小說蘊含的悲憫情懷可以包括以下三個層次。

一、對貧窮者的悲憫

對小說中的勒文一家而言，貧窮是他們永存的苦難。一年一度的猶太教“燈節(jié)”將至，在持續(xù)八天的節(jié)日里，作為一家之主的勒文需要一筆錢來買“燈節(jié)用的蠟燭，以及土豆、煎雞蛋薄餅的油，給孩子們的衣物和全家過節(jié)的種種開支”。在這樣一份節(jié)日清單中，竟然沒有另外提及“燈節(jié)”里給孩子們的禮物，可見勒文一家只能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在這生存的困境中，雖然“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猶豫”，勒文還是決定“把家里的山羊茲拉特賣了”。盡管此前勒文一家“從不傷害它”，盡管阿隆的母親和兩個妹妹都為此哭泣，但決定權(quán)在貧困的現(xiàn)實手里，“阿隆當(dāng)然也知道把山羊牽到費佛爾家去意味著什么”，可他“只得聽從父親的命令”。這里的“只得”一詞，十分準(zhǔn)確地交代了勒文一家在情感與貧窮的兩難抉擇面前的無奈，但最后，畢竟貧困戰(zhàn)勝了內(nèi)心情感。小說開頭反復(fù)地渲染和強調(diào)這一點，體現(xiàn)了作家對貧困者的理解與同情：當(dāng)人在苦難的困境中掙扎而無法解脫時，心靈的善良和美麗就不得不選擇放棄。雖然從客觀角度來看，賣掉茲拉特意味著勒文一家在被迫背棄“善良”，但作家對這種“背棄”并無微詞——這就是作品蘊含的第一層悲憫情懷。

所以作家“安排”阿隆牽著茲拉特前往城里的路上，“意外地”遭遇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整整三天三夜，十二歲的阿隆完全靠喝茲拉特的奶生存。茲拉特的“善良”成了阿隆唯一的溫暖和救助，也因此激發(fā)了阿隆內(nèi)心被貧困壓抑了的“善良”——“在草堆里，阿隆就決定再也不與茲拉特分離”——這是患難之中結(jié)下的深厚情感。小說寫勒文一家因為阿隆和茲拉特的回歸而“一片歡騰”，“全家人誰也沒有再提起賣茲拉特的那件事”。人對弱小者（相對于擁有生殺予奪之權(quán)的人來說，羊無疑是弱小者）的“善良”因為突發(fā)的大雪而回到了勒文一家。

作家這樣“安排”窮人“善良”的回歸，本身就是對貧窮者的悲憫。因為在猶太教看來，人生來并無好壞之分，人的內(nèi)心深處向善的傾向總是大于向惡的傾向；人在道德上犯了錯誤是可以通過修行贖罪等道德自律的行為來回歸猶太教的。所以“善良”的回歸可以說是勒文一家在道德上對猶太教的回歸。

二、對動物的悲憫

《山羊茲拉特》中，作家不僅將悲憫的目光投向困境中的人，更把關(guān)切的溫情給了絕境中依然忠心耿耿的純潔的山羊。這一點與作家的猶太后裔身份是分不開的。猶太教主張人類是自然世界的管家而不是主宰，《創(chuàng)世紀(jì)》（猶太教典籍之一）為管家理念提供了支持，其中有這樣的話：“神把那人放進伊甸園，讓他修理和看守”。猶太人認為，人類對自然世界不存在無限主宰權(quán)，因為世界屬于神；人類僅僅是屬于上帝神圣委派的對一切東西進行看守的管家。這種思想實際上暗含著對自然世界關(guān)懷的理念。

人與動物應(yīng)該是平等的，人并不比動物高貴——這是作家在《山羊茲拉特》中傳達出的基本思想（當(dāng)然它高于猶太教的基本教義，是作家的一種自覺）。小說開頭寫主人們的“殘忍”的同時，作家刻意描繪了茲拉特的表現(xiàn)：“還是像往常一樣，顯得那么溫馴可親”，“舔著阿隆的手”。因為“它知道，主人每天喂它，從不傷害它”。它甚至還在思考問題，如“它用疑問的目光，似乎在問：‘你要把我?guī)У侥膬喝?？’但過了一會兒，它好像又想通了：一頭山羊絕不應(yīng)該提什么問題”；在半路上，“它那溫和的眼睛似乎在問：‘這么大的風(fēng)雪，我們?yōu)槭裁床换丶?？到底要去哪兒？’”但茲拉特的善良、溫順、以及它對主人的信任并沒有改變它將被屠宰的命運，山羊茲拉特依然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小說渲染這些內(nèi)容，充分體現(xiàn)了作家在人與自然關(guān)系上的平等意識，或者說對動物的悲憫情懷。

更重要的是，當(dāng)茲拉特和阿隆一起面臨暴風(fēng)雪時，小說讓茲拉特彰顯出了獨特的價值，它可以為人類提供吃的。當(dāng)阿隆擠奶時，“茲拉特并不習(xí)慣這樣的擠奶法，不過它紋絲不動”——這里的“紋絲不動”不僅寫出了茲拉特的善良、溫順，更讓人讀出一種母性的光輝。接下來，阿隆和茲拉特一起相依相偎、充滿溫情地“對話”，更是凸顯出作家的匠心。雖然茲拉特的“臺詞”永遠不變的只有一個“咩”字，但讀者卻讀出了無限的內(nèi)容——從情感處理技巧上說是“節(jié)制勝于放縱”，是蓄勢待發(fā)——讀者可以“還原”出許許多多的版本，這就是“節(jié)制”和“蓄勢”的效果，也充分渲染了動物對人類的溫情。

我們可以從當(dāng)代作家韓少功的散文《生命》里得到印證：“你看出了一只狗的寒冷，給它墊上了溫暖的棉絮，它躺在棉絮里以后會久久地看著你。它不能說話，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它的感激。你看到一只鳥受傷了，將它從貓嘴里奪下來，用藥水治療它的傷口，給它食物，然后將它放飛林中。它飛到樹梢上也會回頭來看你，同樣不能說話，只能用這種方式銘記你的救助……某一天，你在大山里行走的時候，大山給你一片樹陰；你在一條草木覆蓋的暗溝前失足的時候，大山墊給你一塊石頭或者借給你一根樹枝，阻擋你危險地下墜。在那個時候，你就會感觸到一只狗或一只鳥的體溫，在石頭里，在樹梢里?！北瘧懯窍嗷サ模鼈鬟f著溫情，不只存在于人與人間，還存在于人與動物、人與植物、乃至人與萬物之間。溫情營造的世界是和諧而美好的世界，所以小說結(jié)尾，茲拉特和阿隆一家其樂融融，完全沉浸在無限的溫情之中，我們就不難理解了。寫動物給人類的溫情，更能彰顯人類對動物的悲憫情懷。

三、對人類自身的悲憫

1978年，辛格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理由中有這樣的表述：“因為他充滿激情的敘事藝術(shù)，這種藝術(shù)既扎根于波蘭猶太人的文化傳統(tǒng)，又反映了人類的·普·遍處境?！弊骷业氖塥勓菡f中還有這樣的話：

真正的作家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家庭正在失去其精神基礎(chǔ)。二戰(zhàn)以來，所有灰暗消沉的預(yù)言都已成為現(xiàn)實。沒有什么技術(shù)成就能減輕現(xiàn)代人的失望感、孤獨感、自卑感以及對戰(zhàn)爭、革命和恐怖活動的懼怕感。我們這一代人不僅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而且不信任人類自己，不信任慈善機構(gòu)，還常常連自己最親近的人也不信任。

絕望中，一些對社會領(lǐng)導(dǎo)階層沒有信心的人們轉(zhuǎn)而寄希望于素有語言大師之稱的作家。有才能而又敏感的人或許能拯救文明——這就是他們最后的一線希望。說不定在藝術(shù)家的身上果真有先知的閃光。

……

我毫無羞愧地承認，我屬于那么一類人，他們幻想文學(xué)能夠給哲學(xué)、宗教、美學(xué)、甚至社會等領(lǐng)域帶來新的天地和新的視角。在古猶太文學(xué)的歷史中，詩人與預(yù)言家之間沒有根本的區(qū)別。我們古老的是歌唱成為法律和生活的指南。②

作家在受獎詞中傳達了這樣的意愿：文學(xué)或許會給絕望的世界帶來希望，作家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傳達“救贖自我”的思想。而事實上，《山羊茲拉特》確實具有這樣的意義和價值。如果我們把這篇凝聚著作者對人世的深情的小說看成是一則啟示人類幸福生活的寓言，那么，文中的山羊、風(fēng)雪、草垛便都有了象征意義。意想不到的“風(fēng)雪”象征生命中不期而至的災(zāi)難；“草垛”代表災(zāi)難中支撐我們生存下去的基石，意味著人類自我反思的過程；“山羊”則代表人類自身，另一個“自我”或精神層面的“自我”——一個更加善良、純潔、無私的“自我”。

要理解這一點，我們先要回顧起源于猶太民族的俗語——“替罪羊”。羊是古代祭祀中必不可少的祭品。羊除了用作獻祭上帝的犧牲，還承擔(dān)了給人類“替罪”的任務(wù)。用羊替罪起源于古猶太教。古猶太人把每年的七月十日定為“贖罪日”，并在這一天舉行贖罪祭。儀式是這樣的：通過拈鬮決定兩只公羊的命運，一只殺了作祭品，另一只由大祭司將雙手按在羊頭上宣稱，猶太民族在一年中所犯下的罪過，已經(jīng)轉(zhuǎn)嫁到這頭羊身上了。接著，便把這只替罪羊放逐到曠野上去，意味著將人的罪過帶入無人之境。最后，把那只贖罪的羊燒死。世界各地都習(xí)慣于用“替罪羊”比喻代人受過的人，羊因為替人贖罪而被用來象征人類自身——這一點應(yīng)該不難理解。

辛格之所以選擇一只羊來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就在于羊具有符號性或寓言價值。小說中，山羊茲拉特是寓言的主體，正是通過它，傳達了作家對人類的諭告。從更深層面上說，這篇小說展現(xiàn)的是人類拯救“自我”的過程。小說的寓意是：賣掉山羊就象征著拋棄自我，善待山羊就象征著自我救贖。

因此，從哲學(xué)意義上說，《山羊茲拉特》中勒文一家最后與羊其樂融融的生活在一起，意味著人類自我救贖的成功，作家通過小說表達了對人類自身的悲憫情懷。

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在人類心靈日益荒漠化的今天，就讓山羊茲拉特——那個更為完美的理想中的“自我”，帶領(lǐng)我們走向自我救贖之旅，迎接充滿關(guān)愛、充滿溫情的世界！

注釋：

①曹文軒：《小說門》，作家出版社，2003年第2版。

②段傳勇譯：《諾貝爾文學(xué)獎文庫·授獎詞與受獎演說卷（下）》，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