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日動物形象特征比較研究
——以十二生肖動物為視角*

徐微潔

(日本筑波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科，筑波 305-0005;浙江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在人類生活中，人們在對動物的自然特點進行描述的同時，也往往會賦予其特定的含義，使某些動物具有了固定的形象特征，成為某種人事的意象符號。漢日語中都存在大量與動物相關(guān)的詞語，但由于中日兩國在歷史文化背景、地理環(huán)境、生活習(xí)慣上的差異，這些動物在兩國人民心目中的形象有所不同，對動物詞匯的理解也不盡相同。

一、形象基本對等

1.虎

虎在生肖中位列第三，謂“寅虎”。在兩國人民的心目中，虎是威猛有力、兇暴大膽、危險可怕的象征。漢語用“虎賁”指勇猛的戰(zhàn)士，“虎臣”指勇武之臣，“虎將”指猛將?！盎㈩^虎腦”、“虎背熊腰”、“虎虎有生氣”形容一個人長得壯實、精神;“虎視眈眈”形容某人覬覦某樣?xùn)|西;而“龍?zhí)痘⒀ā?、“老虎屁股摸不得”、“前門拒虎，后門進狼”等詞則表示老虎兇殘可怕。漢語還用“母老虎”形容悍妻，用“秋老虎”喻指立秋之后的酷暑。

日語中與虎相關(guān)的慣用語、俗語大多來自漢語?！富ⅳ艘怼?如虎添翼)和「虎は千里往って千里返る」(虎日返二千里)指老虎強大雄威;「虎の尾を踏む」(踩住虎尾巴)、「虎を野に放つ」(放虎歸山)、「虎を養(yǎng)いて自ら患いを遺す」(養(yǎng)虎為患)、「虎の口を逃る」(虎口逃生)、「前門の虎、後門の狼」(前門拒虎，后門進狼)等俗語則表示老虎是危險的動物。另外，日語還用「虎になる」(成虎)來喻指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2.龍

龍在生肖中排第五，謂“辰龍”。作為虛幻的動物，龍可以上天入海、呼風(fēng)喚雨，它是器宇軒昂、威猛、神氣的象征。龍在中國備受推崇，地位很高，在古代它代表皇帝，象征高貴，如“龍顏”、“龍袍”、“龍子”、“龍孫”。此外，“龍鳳呈祥”象征吉祥;“龍爭虎斗”、“龍騰虎躍”、“生龍活虎”則比喻氣氛熱烈、有朝氣。日本有學(xué)者認為:“龍是中國人民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杰出的美術(shù)品、神圣動物、靈性存在之一。雖然印度和西方都有龍，但在精煉和華美程度上，中國的圣龍最出類拔萃?！保?］

在日本，龍與各種民間信仰相結(jié)合，被尊為海神、水神和風(fēng)神等?？梢哉f“日本龍的形象幾乎原封不動地來源于中國的神話、傳說、佛教經(jīng)典等”。［2］1611且與龍有關(guān)的「臥竜」、「登竜門」、「竜頭蛇尾」、「畫竜點睛」、「屠竜の技」、「逆鱗に觸れる」等慣用語均出自中國的典故。

3.蛇

蛇在生肖中位列第六，謂“巳蛇”。兩國人民都認為蛇兇惡、狠毒、可惡、執(zhí)拗。漢語中帶“蛇”字的詞語，幾乎無一例外地表示蛇可憎可惡，如“蛇蝎心腸”、“杯弓蛇影”“美女蛇”、“蛇鼠一窩”、“強龍斗不過地頭蛇”等。

日語中也有眾多表示蛇可怕、邪惡、執(zhí)拗的習(xí)語。如「蛇に見込まれた蛙」(嚇得動彈不得)、「蛇に噛まれて朽ち縄に怖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藪蛇」(自找麻煩)等形容蛇令人恐懼，「蛇のような奴」和「蛇の曲がり根性」形容人執(zhí)拗、易記仇。

蛇一方面令人厭惡、恐懼，另一方面又被神化了。中國人把蛇看成“小龍”，認為蛇是龍的親戚，大蛇能化身為龍升天。日本也同樣把蛇尊為水神，視為神靈。中國有《白蛇傳》等人蛇通婚的民間故事，日本各地也有「蛇婿入り」、「蛇女房」等傳說。不同的是，在日本，蛇還是家庭的守護神和財富的象征。時至今日，日本人還保留著把褪下的蛇皮放進錢包，以求聚財?shù)牧?xí)慣。而在中國，蛇還是貪婪的象征，如形容一個人貪得無厭我們用“人心不足蛇吞象”。

4.羊

羊是古代中國的六畜①之一，位列生肖第八，謂“未羊”?！把颉睘楣拧跋椤弊郑菧仨?、膽小、純潔、美好、吉祥的象征，但同時羊往往是兇猛動物的犧牲品，所以它也成為柔弱、可憐的代名詞。漢語用“一虎十羊、勢無全羊”、“羊落虎口”等形容羊柔弱;用“三羊開泰”形容吉祥。

雖然日本人很少吃羊肉，也沒有把羊視為家畜的習(xí)慣，但在日本人的心目中，羊也是老實、柔弱、可憐的象征。日語有「羊頭狗肉」、「屠所の羊」、「羊の歩み」(羊的腳步，引申為向死亡靠近的意思)等慣用表達。在瀧澤馬琴②的《南總里見八犬傳》卷三中，描寫兩名惡人被抓獲后押赴刑場問斬時，就用了「件の二人は劇騒ぎて、屠所の羊と恨みつ賠話つ……」的句子。

二、形象部分對等

1.鼠

鼠在生肖中位列第一，謂“子鼠”。它是膽小、貪婪、狡猾、猥瑣的象征，是消極貶義的形象。從古至今，鼠在中國基本上是卑微、低劣、狡猾、棘手的形象。漢語用“賊眉鼠眼”形容人猥瑣、不堪;“鼠目寸光”喻指目光短淺，缺乏遠見。小人物叫“鼠輩”;來路不明、偷來的東西叫“老鼠貨”;不足一提的雕蟲小技叫“鼠技”;貪官污吏叫“碩鼠”;奸佞小人叫“社鼠”等。

在日本，老鼠的形象也不佳。日語中把偷偷加害他人的人叫做「鼠」，像老鼠一樣狡猾的秉性說成「鼠根性」?！讣窑耸蟆吮I人」(家中鼠，國中盜)表示“哪里都有壞人”，「頭の黒い鼠」比喻“家賊”。值得注意的是，在日本，老鼠還被視為財神——大黑天的使者，掌管著一家平安和五谷豐登，因此有些地方保留著正月供奉老鼠年糕，并根據(jù)老鼠吃年糕的方式來判斷兇吉的習(xí)慣。在日本神話中，老鼠還是幫助過大國主命③的功臣。此外，日本把忠實有功的下人叫「白鼠」，反之則叫「黒鼠」。

2.兔

兔在生肖中位列第四，謂“卯兔”。兔子是機智、敏捷、可愛的象征，兩國人民對兔子的好感度較高。中國古詩中有“靜如處子，動若脫兔”的句子。當然，漢語中也有“狡兔三窟”等暗示兔子“狡猾”的貶義表達。

提到兔子，兩國人民往往聯(lián)想到月亮和嫦娥，只是日本人還加以想象，認為月亮上的黑影是玉兔在搗年糕。日語的「兎耳」形容耳朵尖、消息靈、到處收集信息和情報的令人生厭的人;「兎の登り坂」表示盡早做準備。形容事物難以持久，日語用「兎の糞」，漢語用“兔子的尾巴長不了”;表示住房窄小，日語用「兎小屋」，漢語用“鴿子籠”。另外，在日本，兔子還喻指膽小，而在中國形容一個人膽小則用“膽小如鼠”。

3.馬

馬在生肖中位列第七，謂“午馬”。它是靈活強健、快速敏捷的象征。漢語有“快馬加鞭”，日語有「牛を馬に乗り換える」(鈍牛換快馬)的表達。另外，馬在兩國都泛指人。如漢語有“千里馬”、“駑馬”、“駙馬”等，日語有「野次馬」(好管閑事、愛湊熱鬧之人)、「馬太郎」(傻瓜)、「馬の骨」(來歷不明之人)、「馬の腳」(跑龍?zhí)椎?、低級演員)等。漢語形容人臉長用“馬臉”，日語也用類似的詞語「馬面」。

不同的是，馬在中國還象征:(1)女人?！对娊?jīng)》中有幾首詩提到“馬”，多指女人或與女性有關(guān)，唐白居易《有感》:“莫養(yǎng)瘦馬駒，莫教小妓女，”以“馬”喻小妓女。(2)低微、供人役使。如“犬馬”、“馬前卒”、“犬馬之齡”等。而在日本:(1)馬為神靈的坐騎，受到人們的景仰和推崇。古代日本人向神靈祈禱或還愿時，往往向神社寺廟供奉活馬或者木馬，后來逐漸演變成畫有馬的畫，這叫做「絵馬」。(2)用馬喻指愚鈍、無知。如「馬の耳に念仏」(對馬念經(jīng))。

4.猴④

猴在生肖中位列第九，謂“申猴”。兩國人民都認為猴機靈、好動、聰明、善于模仿。漢語的“猴”與封建社會的官爵“侯”同音，因此猴被視為吉祥的動物。但是，漢語中與“猴”有關(guān)的習(xí)語卻多含貶義色彩，如“猴急”、“朝三暮四”、“心猿意馬”、“沐猴而冠”、“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等。

日本人認為猴是聰明、善于模仿的動物。與漢語類似，日語的慣用表達中除了「猿も木から落ち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外，幾乎都是貶義的，如:「猿の人真似」(瞎模仿)、「猿に烏帽子」(猴子戴帽子，比喻人不得體的服裝或言行)、「猿の尻笑い」(猴子笑屁股)等。此外，「猿」即可以用來罵人狡猾，也可以指代「湯女」(在澡堂里照顧客人的女性)。

有意思的是，猴子在日本民間還被尊為山神、水神、馬的守護神和順產(chǎn)之神。因日語的「猿」和「縁」(緣分)讀音相同，一串五只猴子的玩偶常被日本人掛在門前，寓意吉祥。再則，「五猿」還可以讀成「ござる」，意即「お客が御座る」(有客人)，因此常被商家裝飾在店內(nèi)，希望客源滾滾，生意興隆。

5.雞

雞在生肖中位列第十，謂“酉雞”。作為司晨之鳥，雞驅(qū)除黑暗、鎮(zhèn)壓邪惡、報恩等形象在兩國是共通的，且自古以來兩國都有“斗雞”的習(xí)俗。

在中國人的觀念里，雞是具有“五德”的家禽?！俄n詩外傳》寫道:“夫首戴冠者，文也。足搏矩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告知，仁也。夜不失時，信也?！惫艥h語中“雞”與“吉”發(fā)音相近，所以有吉祥、祥瑞的意思。且公雞的“公”與“功”，“冠”與“官”，“鳴”與“名”諧音，古人以雞寓意“功名”、“加官進爵”等。但是雞也有弱小、微不足道等貶義形象。如“殺雞儆猴”、“雞肋”、“落湯雞”等。

在古代日本，雞作為「長鳴鳥」，被視為能驅(qū)除黑夜的靈鳥。“但因為它的啼叫宣告了男女春宵的終結(jié)，因此雞常作為忌諱之鳥出現(xiàn)在和歌中?！保?］1223另外，日語中除了「ひよこ」(小雞，表示還不能獨當一面)、「鶏冠にくる」(生氣、發(fā)怒)等詞外，與雞有關(guān)的習(xí)語幾乎都出自中國。

6.狗

狗在生肖中位列第十一，謂“戌狗”。在兩國，狗既有忠誠、可靠、知恩圖報的特性，也有仗勢欺人的奴才根性。漢語中雖有“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狗戀舊主人”、“犬馬之勞”等表示狗忠心耿耿的諺語，但更多的是諸如“惡狗、瘋狗、野狗、癩皮狗、落水狗、喪家犬、走狗、哈巴狗、狗腿子、痛打落水狗”等由“狗”字構(gòu)成的罵語。

在日本人心目中，狗也是忠誠、可靠的象征。日語有「忠犬」和「犬は三日飼えば三年恩を忘れぬ」(養(yǎng)狗三日三年不忘主人恩)等表達，在古文獻和近現(xiàn)代生活中也有「忠犬八公」等狗忠于主人的動人故事。雖然日語中也有「走狗」、「権力の走狗」、「犬畜生」、「飼い犬に手を噛まれる」(被家養(yǎng)的狗咬了手)等貶義表達，但更多人認為狗聰明可愛、動作敏捷、勇猛。此外，“狗還是「多産」和「安産」的象征。在日本，婦女懷孕要去神社祈求安產(chǎn)，孕婦裹的腰帶上也有狗的模樣”。［3］

7.豬

豬在生肖中排在末位，謂“亥豬”。豬是肥胖、貪吃、蠢笨、骯臟的象征。漢語的“豬圈”形容臟亂的房間，日語的「豚小屋」也表示同樣的意思。兩國人民都用豬來罵人，區(qū)別在于中國人主要是采用它“蠢笨、肥胖”的文化語義，而日語的「豚」、「豚野郎」主要罵的是“肥胖、貪吃”。

除了上述形象，豬在中國還象征:(1)吉祥。如春節(jié)的“肥豬拱門”寓意新年吉慶、豐收?？伎婆e吃豬蹄，諧音“朱題金榜”。(2)色欲。如:《周易·女后卦》其父辭“有攸往，見兇。羸豕孚躑躅?！薄百埂奔磰湄i，指發(fā)情的母豬，比喻性欲旺盛的女子。(3)丑陋、粗俗。人長的難看，叫“豬頭狗臉”。

日本人也認為豬「貪食」，但并不討厭它，反而覺得它健壯。日語有「豚に真珠」(明珠投暗)、「豬突猛進」(盲目冒進)、「豬武者」(冒失鬼)等表達。通過這些表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日本人看來，除了蠢笨外，豬還是一種莽撞的動物。

三、形象大相徑庭

1.牛

牛在生肖中位列第二，謂“丑牛”。在中國，牛象征神靈，我國古代傳說中的神農(nóng)和戰(zhàn)神蚩尤均為牛首人身?！读挟悅鳌?“老子西游，關(guān)令尹喜望見其有紫氣浮關(guān)，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笨梢娕Ｅc“神靈”或仙人有關(guān)?！芭！庇髦复蟆⒍?，如“牛勁”、“牛飲”、“牛喉”、“牛毛”、“牛刀小試”、“牛鼎烹雞”等。牛還喻指貧苦、卑賤，如“牛馬”、“做牛做馬”。牛還象征溫順勤勞，“老黃?！庇髦盖谇趹?、不計報酬、任勞任怨的人。牛性固執(zhí)、倔犟，所以常稱這種性格為牛性。如《紅樓夢》第十七回:“眾人見寶玉牛心(性)，都怕他討了沒趣?！?/p>

牛在中國以力大耐勞著稱，人們常用“老黃牛”象征踏實、吃苦耐勞等優(yōu)良品質(zhì)。但在日本，牛卻是「怠惰」「だらだら」(呶呶不休、冗長拖沓)的象征。這可能與牛較少到地里干活，吃了睡，睡了吃，而且嘴角總是流著口水有關(guān)。日語的「食べてすぐ寢ると牛になる」(餐后便睡變成牛)喻指人懶，而「牛の涎」、「牛の小便」喻指沒完沒了、磨磨蹭蹭。需要注意的是，牛在日本雖是負面形象，但在西日本卻有很多關(guān)于牛的信仰和習(xí)俗⑤，在新瀉縣的山村、隱岐島等地至今仍留有「牛相撲」「牛合せ」(斗牛)等民間娛樂活動。

注釋:

①“六畜”指“牛、馬、羊、雞、狗、豬”六種動物，是中國古代有代表性的家畜。

②瀧澤馬琴(1767－1848)，本名為瀧澤興邦，日本江戶后期的劇作家。代表作有《椿說弓張月》、《俊寬僧都島物語》、《南總里見八犬傳》等。

③日本神話中出云國的主神，為結(jié)緣神和福神，也是日本島根縣出云大社的祭神。

④值得注意的是，十二生肖中，中文的“猴”“狗”，在日語中分別用「猿」「犬」來指代，漢字不同。此外，生肖中的“亥豬”，中文是“豬”，而日語是“「いのしし」(野豬)”。

⑤日本自古有「東の馬、西の?！?東馬西牛)的說法，牛主要在日本西部地區(qū)飼養(yǎng)，因此與牛相關(guān)的信仰和習(xí)俗等也以西日本居多。

［1］実吉達郎.動物故事物語［M］.東京:川出書房新社，1975:16.

［2］赤祖父哲二，川合康三他.日·中·英言語文化辭典［M］.東京:マクミランランゲージハウス，2000.

［3］西井和彌.日本的牛懶惰嗎?［J］.日本展望，2002(7-8):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