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鵬,范艷娥
(遼寧師范大學中文系,遼寧大連 116029)
(本欄責任編輯、校對 李獻惠)
1935年,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華北發(fā)動了一系列新的侵略,使其在華北的勢力大為增強,日本軍閥想進一步使華北完全脫離中國,變?yōu)樽约旱闹趁竦?于是策動了所謂的“華北五省(冀、晉、察、魯、綏)自治運動”,這一運動并未完全成功,達到使華北完全自治的目的,但最終成立了由國民黨政府中賣國軍閥政客組成的“冀察政務委員會”,使華北變相的受控于日本帝國主義。這一委員會的成立,損害了中國的主權(quán),適應了日本帝國主義的要求。這就是“華北五省自治運動”。在日本帝國主義策劃這一運動時期,中國國內(nèi)的政治和文化環(huán)境十分惡劣,人民生活受到極大束縛和壓制,言論也極其不自由。這對用文字揭露社會黑暗和抨擊時政的魯迅造成極大阻礙,有關(guān)時局的文字根本無從發(fā)表,所以魯迅只能以最具隱秘性的文字來抒心中之憤。通過魯迅與“華北五省自治運動”的研究,能讓我們清楚地看到當時政治文化環(huán)境的黑暗,同時也能看到魯迅在嚴峻的“文化圍剿”情況下仍能堅持自身立場的戰(zhàn)斗精神。
當時,日本軍部和關(guān)東軍的基本方針是占領(lǐng)華北,變?nèi)A北為第二個偽滿洲國,在日本侵略者看來,華北五省在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上都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為了保障他們已攫取的東北四省的利益,并繼續(xù)侵略中國,就必須使華北從中國分離出來,因此,他們制定了分離華北,實現(xiàn)“華北五省自治”的侵略計劃。但這次他們采取的方法與侵占東北時不同,一改“武裝侵略”為“政治謀略”的方式策動“華北自治運動”,以達到不戰(zhàn)而取華北的目的。所以日本帝國主義把侵占華北分為兩個步驟,第一步是以《塘沽協(xié)定》為武器,掃清華北自治的障礙,把國民黨的勢力趕出華北;第二步是選擇屈從于日本帝國主義的傀儡,成立華北自治政權(quán)。1935年 6月,在日本帝國主義的威逼利誘下,中日先后簽訂了《何梅協(xié)定》和《秦土協(xié)定》,從而使日本關(guān)東軍分離華北的第一步驟基本得以實現(xiàn)。接著進行侵略的第二步即選擇傀儡對象,實行由日本軍人操縱的華北自治,然而這一步驟走的頗為困難,由于一些軍閥頭目痛恨日本帝國主義而不愿與其為伍,因此拒絕他們的利誘,再加上國民黨政府為反對華北自治而運用一些策略,所以在選擇傀儡對象上受到一些阻礙。直到 11月 21日以后才將目標最后鎖定在原本就效忠日本的漢奸殷汝耕身上,這死心塌地的奴才于 11月 24日便在通縣成立偽“冀東防共自治委員會”,由于受到日本帝國主義的軍事威脅,國民黨政府再一次表示屈服,于 25日決定成立由國民黨政府人員組成的“冀察政務委員會”來統(tǒng)治華北,以應付當前危局,滿足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野心。日本帝國主義雖然沒有實現(xiàn)分離華北,使華北自治的最初目的,但迫于英美等國家的壓力和中國國內(nèi)的抗日怒潮,只能接受以“冀察政務委員會”來統(tǒng)治華北的形式,但這一委員會的成員多是賣國軍閥政客,實際上仍然聽命于日本帝國主義,只是日本對華北的控制變得更加隱秘,由地上轉(zhuǎn)到地下,這樣既緩解了來自英美等國的壓力,也平息了中國國內(nèi)的抗日情緒。
在日本帝國主義策動“華北五省自治”的過程中,蔣介石對日本帝國主義一再的妥協(xié)、退讓,但對中國內(nèi)部的統(tǒng)治卻極其殘酷,在文化上進行大肆“圍剿”,簡直讓人不能開口。1935年 5月 4日,上?!缎律分芸?25卷 15期內(nèi)刊有易水的《閑話皇帝》,涉及日本天皇,日本駐滬領(lǐng)事極為不滿,向我上海市政府提出交涉。當時,國民黨中宣會給各省市黨部的電令如下:“各省市黨部監(jiān):本年五月,上?!缎律分芸d對日本皇室不敬文字,引起反感,按日本國體以萬世一系著稱于世,其國民對于元首皇室之尊崇,有非人所能想像者?!煤髮Υ祟愑涊d或評論,務須嚴行防止。再關(guān)于取締排日活動,中央迭經(jīng)告誡,……”[1]《新生》因此遭??蜻\,國內(nèi)的排日活動也一再遭到鎮(zhèn)壓。從電文中我們除了看到國民黨政府對日本帝國主義的諂媚外,也感到言論受限的可怕,此時的文化環(huán)境已經(jīng)極其惡劣,不允許人輕易開口,從魯迅的文章中,我們深切的體味到了這種氣息。魯迅在《蕭紅作〈生死場〉序》中指出文壇令人窒息的氣氛和環(huán)境,他指出“文學社曾經(jīng)愿意給她(蕭紅的《生死場》)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傳部書報檢查委員會那里去,擱了半年,結(jié)果是不許可的。人常常會事后才聰明,回想起來,這正是當然的事:對于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恐怕也確是大背‘訓政'之道的,今年五月,只為了《略談(閑話)皇帝》這一篇文章,這一個氣焰萬丈的委員會就忽煙消火滅,便是‘以身作則'的實地大教訓?!盵2]魯迅以沉郁的心情談了蕭紅《生死場》原稿被國民黨檢查機關(guān)扣押的過程,揭露反動派的文化統(tǒng)治和投降媚外政策。魯迅在 1935年 7月17日致李霽野的信中,也同樣指責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文化專制,他說:“教育界正如文學界,漆黑一團,無賴當路,但上海怕比平津更甚?!币虼怂麑铎V野說“到英國去看看,也是好的,”但對文化界的前景仍持消極態(tài)度,認為“回來的時候,中國情形也不比現(xiàn)在好?!盵3]而在 12月 3日給山本初枝的信中談到自己的情況時也說:“我仍很忙,因為不得不寫。但苦于沒有東西可寫,想寫的則又不能發(fā)表?!盵4]在 24日致謝六逸的信中也慨嘆文化環(huán)境的惡劣,“看近來稍稍直說的報章,天窗滿紙,華北雖然脫體,華南卻仍舊箝口可知,與其吞吞吐吐以冀發(fā)表而仍不達意,還不如一字不說之痛快也?!盵5]從中我們已經(jīng)真切的感受到當時文壇言論的控制之嚴,使魯迅難以再開口。國民黨政府的這種文化圍剿最終導致了文壇的“可憐”,正如魯迅在發(fā)表于《文學》月刊上的《文壇三戶》中指出的,文壇上只剩下了顧影自憐“破落戶”、做作頹唐的“暴發(fā)戶”和兼有二者特質(zhì)的“破落暴發(fā)戶”,但這些都只是文壇沼渣,“使中國的文學有起色的人,在這三戶之外。”[6]這就說明現(xiàn)在在文壇上能說話的也都是為國民黨“歌功頌德”的文人學士,起的是欺騙民眾的作用,真正講真話的人是不能開口的,開口就跟《新生》的命運一樣,連上訴的機會都沒有。那些文人學士又都嚷著要“保護正當輿論”,而像魯迅這類人自然說的都是“不正當?shù)妮浾摗?說了自然就要受到懲罰。
1935年以前,蔣介石國民黨政府對日本帝國主義實行徹底的“不抵抗政策”,而在 1935年以后,日本帝國主義的不斷侵略,逐漸威脅到國民黨的統(tǒng)治地位,因此國民黨政府對日政策有所改變,放棄絕對“不抵抗政策”,而代之以“安內(nèi)攘外”、“剿共抗日”的雙重國策。很多人也許又開始對這個政府抱有希望,希望它能起而抗日,維護中國的權(quán)利,奪回中國的領(lǐng)土。但事實并非如此。蔣介石一直認為共產(chǎn)黨是最大的敵人,在 1935年以前,中國共產(chǎn)黨的工農(nóng)武裝力量威脅著蔣介石的統(tǒng)治中心,他當時就認為“現(xiàn)實的匪區(qū)是全國中心區(qū)域,長江一帶,是中國精華所萃,現(xiàn)實的匪區(qū),就是中國的中樞”。[7]因此,他決心將中共力量從這些地區(qū)驅(qū)逐出去。而在1934年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使蔣介石剿共安內(nèi)的任務基本完成,因此對中共可暫時放松警惕,這樣蔣介石才有精力把目光轉(zhuǎn)向日本帝國主義,他是在“內(nèi)”無憂的情況下才開始對“外”的。但就算這樣,蔣介石對待日本帝國主義的態(tài)度也跟對中國共產(chǎn)黨完全不同,他對日的態(tài)度始終是以和平為主。他提出了“以不侵犯主權(quán)為限”的所謂“最低限度論”,指出“如發(fā)生枝節(jié)問題當為最大之忍耐,復以不侵犯主權(quán)為限度,謀各友邦之政治協(xié)調(diào),以平等互惠為原則。否則,即聽命黨國,下最后之決心?!盵8]從中我們只能體會到蔣介石的些微抗日之心,但前提要先“忍”,忍到無法可忍時才“下最后之決心”。再看他在 1935年 11月19日的國民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所做的關(guān)于外交的報告,他說“和平未到絕望時期,絕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guān)頭,亦絕不輕言犧牲。”[9]仍然是讓我們“忍”,忍到“絕望時期”,而“絕望時期”又是毫無標準的。但我們知道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讓華北變相的由日本帝國主義控制,是還未到“最后關(guān)頭”的,所以不能“言犧牲”。但魯迅清楚地知道國民黨政府的這些“鬼把戲”,他在致臺靜農(nóng)的信中說:“顧北事正亦未知,我疑必骨奴而夫主,留所謂面子,其狀與戰(zhàn)區(qū)同?!盵10]“骨奴而夫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國民黨反動派的奴才嘴臉和賣國本質(zhì)。
蔣介石國民黨政府做的這些表面文章,對于當時緊張的時局于事無補。國民黨政府對日本帝國主義宣稱要“共同維持國際和平,而睦鄰尤為要著,中央已屢加申儆,凡我國民,對于友邦務敦睦誼,不得有排斥挑撥惡感之言論行為”[11],但對本國人民卻實行專制統(tǒng)治,以致造成窮人連享受日光、空氣和水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在上海的窮人“賣心賣力的被一天關(guān)到夜,他就曬不到著日光,吸不到好空氣;裝不到自來水的,也喝不到干凈水?!倍鴪笊蠀s說:“近來天時不正,疾病盛行”。[12]將人民的苦難說成是由天災造成的,以此來掩飾國民黨政府對人民的黑暗統(tǒng)治和殘酷剝削。人民在說話時更是擔驚受怕,最終造成了萬馬齊喑的局面,更嚴重的是導致了“國土的淪喪”。正如魯迅所說:“文章都成了民眾的喉舌,那代價也可謂大極了:是北五省的自治。這恰如先前的不敢懇請‘保護正當輿論'和要求言論自由的代價之大一樣:是東三省的淪亡?!盵13]國民黨如此賣力的“安內(nèi)”,對于“攘外”卻束手無策,最多發(fā)表些“最低限度論”來對日本帝國主義進行文字上的“恐嚇”。魯迅的文章控訴了國民黨的這一行為,他在文章中也表達了一種希望,他希望這“大國民的風度”在“極有益于敦睦邦交時”,也用在自己人身上,“不要把自國的人民的生命價值,估計得只有外僑的一半,以至于‘罪加一等'”。[14]
從 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 1935年的“華北五省自治運動”,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逐漸加深,看見國土的日益淪喪,每一位愛國人士都會痛心疾首。魯迅更是如此,他對中國渺茫的前景表示擔憂,對國民黨政府對外妥協(xié)、對內(nèi)專制的黑暗統(tǒng)治表示痛恨。1935年 12月,魯迅寫了《亥年殘秋偶作》一詩,從中我們能看出魯迅對民族危機和人民苦難的百感交集,也表達了他對前途終將光明的信念和激情。詩中首先寫“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寫出國民黨政府統(tǒng)治了“天下”,對日本帝國主義屈膝投降,拱手讓出了大片國土,充滿了“秋天的喪聲殺氣”。但在這個時候我怎么能寫出如花似錦的文章,來粉飾現(xiàn)實,欺騙別人呢?前兩句就足見魯迅的悲痛之情和自己苦于不能寫自己想寫的文章的無奈。而“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兩句則指出在“華北五省自治運動”過程中,一些不肯向日本帝國主義妥協(xié)的官員紛紛被國民黨政府按照日本軍閥的旨意撤職而離開華北,在金風蕭瑟中“走千官”,而“我”只能在蒼茫的人世間百般憂愁。最后人民將“菰蒲盡”,連一席藏身之地都將不存在,體現(xiàn)了人民生活極其困苦的境況。這些都表達了魯迅對中國黑暗現(xiàn)實的沉重感情和擔憂。但最后兩句“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15]則指出黎明即將來臨,魯迅在黑暗中看到了中國和人類的希望,這也是魯迅對中國將來的美好愿望,事實也證明了這一愿望最終實現(xiàn)了,只可惜他沒能看到這一天。他的好友許壽裳在評價魯迅的這首詩時說:“哀民生之憔悴,狀心事之浩茫,感慨百端,俯視一切,棲身無地,苦斗益堅,于悲涼孤寂中,寓熹微之希望焉?!盵16]準確而全面的概括了魯迅詩中表達的內(nèi)容和蘊含的感情。
[1]華北資料選編·國民黨中宣會給省市黨部的電令(1935年 7月 7日)[M].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155.
[2]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蕭紅作《生死場》序[M]//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22.
[3]魯迅.書信·致李霽野[M]//魯迅全集(第 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05.
[4]魯迅.書信·致山本初枝[M]//魯迅全集(第 1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78.
[5]魯迅.書信·致謝六逸[M]//魯迅全集(第 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613.
[6]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文壇三戶[M]//魯迅全集(第 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54.
[7]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國防計劃大綱草案·二檔藏·參謀本部檔案[B].案卷號(78),(135).
[8][日]古屋奎二.蔣介石秘錄(第 3卷)[M].湖南:湖南出版社,1988:377.
[9]華北資料選編·蔣介石在國民黨五全大會上的外交報告(1935年 11月 19日)[M].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315.
[10]魯迅.書信·致臺靜農(nóng)[M]//魯迅全集(第 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93.
[11]華北資料選編·邦交敦睦令(1935年 6月 10日)[M].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154.
[12]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靠天吃飯[M]//魯迅全集(第 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79.
[13]魯迅.花邊文學·序言[M]//魯迅全集(第 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39.
[14]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立此存照”(七)[M]//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658.
[15]魯迅.集外集拾遺·亥年殘秋偶作[M]//魯迅全集(第 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75.
[16]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魯迅舊體詩集》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