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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洪蓮實習的住院部,是一幢年老體邁的小樓,墻壁上面布滿生機勃勃的爬山虎。那些生機勃勃的爬山虎,像一塊綠色的布,把小樓蒼老的容顏藏匿起來。寬敞的病房里,永遠彌漫著淡淡的藥味。陽光穿過透明的玻璃照射進來,鋪在干凈的地板上。石洪蓮無數(shù)次站在陽光明媚的窗戶前,安靜靜地想一個問題,那就是和這幢古老的小樓相比,人的生命顯得無比短暫,簡直脆弱得就像玻璃一樣,說不清哪一天,忽然就碎了。
夏天就像一個火爐,烤得地面差不多燃燒起來了。夏天這個漫長的午后,石洪蓮坐在醫(yī)生辦公室里,感到無比炎熱,盡管這幢破舊的小樓把陽光攔截在外,可她還是感到十分難受。她想為什么還不下雨呢,這個時個候,如果下一場雨該多好啊。
石洪蓮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的話,我一定會被烤成臘肉的。石洪蓮這么想完之后站了起來,她打算推開窗子,透一下風。她把窗戶推開,外面的熱氣像洪水一樣撲面而來。她在熱氣里退了一步,就在那時候,她又看到了那個穿著病服的男人,她知道,那個穿著病服的男人叫王世伍,是四樓十三床的病人。作為醫(yī)院住院部的實習護士,石洪蓮還知道,王世伍得的是白血病,屬于重癥。石洪蓮奇怪的是每次化療,都只有王世伍一個人?為什么沒有人陪他,照顧他呢,難道他沒有家人嗎?
石洪蓮的腦子思緒起伏,她看到王世伍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樹下,一動不動,仿佛一座雕塑。已經(jīng)許多天了,石洪蓮總是看到他那么一動一動地坐在那里。石洪蓮不由得想,他為什么要坐在那里,難道他準備和那棵樹比耐性,看誰呆的時間更長久嗎?石洪蓮被洪蓮滿腦子的疑問糾纏著,她忽然想沖下樓去問個究竟。
石洪蓮這么想,果然就這么做了,她鉆出醫(yī)生辦公室,朝樓下走去。她走得很快,就像樓下坐著的是急診病人。石洪蓮走得很快,轉眼的功夫,她就利用自己兩條修長的腿,把自己搬到院落里。她站在王世伍的面前,說外面這么熱,你怎么不在病房里休息?王世伍看著她,目光里空洞得沒有一點內(nèi)容。過了半晌,王世伍開口了,他說我害怕病房里的藥味,那些藥的味道讓我感到喘不過氣來。石洪蓮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為了逃避藥味,居然一天又一天地跑出病房。
盡管石洪蓮知道王世伍的名字,但她還是像別的醫(yī)生一樣,稱他為十三床。她說,十三床,你的家里人呢,為什么你住院這么久,他們都沒來看過你,難道你沒有親人嗎?王世伍頭朝天上望去,天空藍得沒有一點雜色。王世伍說,我有親人,他們?yōu)榱藪赍X給我治病,全到外面打工去了。聽了王世伍的話,石洪蓮的心里一緊,她忽然覺得這個叫王世伍的病人很可憐,她很想照顧這個孤獨的病人。
石洪蓮說你還是回去吧,外面太熱,對身體不好。王世伍看著面前的大樹,仿佛樹上有什么秘密??戳艘魂?,王世伍忽然說,你知道這棵樹有多大的年紀嗎?石洪蓮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她看著布滿皺紋的老樹,說你問這個做什么?王世伍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感慨說,如果人能夠像樹一樣健康長生,那該多好啊。石洪蓮說樹也會生病的。王世伍把目光收回來,說樹也會生病,可畢竟不像人的生命這樣脆弱,每年都有很多人病死,可很少有樹病死。
在夏天這個漫長的午后,護士石洪蓮感到鼻子發(fā)酸,她忽然有哭泣的欲望。也許因為哭泣的原由不充分,她的淚水沒有流淌出來,她在院子里站了差不多十分鐘,然后輕聲對王世伍說,你還是回去吧,外面太熱,呆久了對你的身體不好。她的話就像一根繩子,把像野狗一樣呆在外面的王世伍拉回了病房。石洪蓮看到王世伍瘦弱的背影,心里冒出一個奇怪的感覺,她覺得王世伍也許是自己某位未曾謀面的親人,因為看到這個瘦弱的背影,她感到無比的親切。
就在石洪蓮感到無比親切的時候,她的手機鈴聲響了。那部粉紅色的諾基亞一邊震動,一邊傳出刀郎沙啞的聲音,那個叫刀郎的家伙唱的是2002年的第一場雪。石洪蓮按下接聽鍵,刀郎的歌聲忽然斷了,取而代之的母親的聲音。母親在電話那邊要她回去。石洪蓮問回去干什么?母親說回來你就知道了。石洪蓮說媽,我工作忙。母親說再忙也得回來,你這孩子沒良心沒有,都有半年多也沒回家了,你爸埋怨我?guī)状瘟?,好像是我把你趕跑的。石洪蓮想起父母蒼老的樣子,忽然有回家的沖動,她想如果我有一雙翅膀該多好啊,那樣我就可以馬上飛回家了。
石洪蓮掛了電話,然后朝護士長的辦公室走去。她對正在配藥的護士長說,我要請假。護士長抬頭看了她一眼,說請假干什么?她說我要回家一趟。護士長瞇著眼睛笑了,說我以為你把家忘記了。石洪蓮說這算是準我的假嗎?護士長點了點頭,說下星期前趕緊回來。石洪蓮看著一臉脂粉的護士長,覺得她忽然漂亮了,她很想走過去,在那張涂滿脂粉的臉上親一下。
石洪蓮在次日清晨坐上回家的客車。笨拙的客車穿過這座古老的小城,朝另一座古老的小城奔去。石洪蓮坐在晃蕩的客車里,忽然想起那個叫王世伍的病人,她想,這個時候,那個孤獨的病人在做什么呢?他總不會又跑到院子里那棵大樹下發(fā)呆吧。
在兩個小時的車程之后,石洪蓮終于回到家里。她對正在做飯的母親說,叫我回來有什么事?母親把菜端上桌子,說沒事就不回來看看?石洪蓮說媽,總不會叫我回來就為了吃頓飯吧。母親說前些天你姑媽來,說她有個遠房親戚,結婚半年媳婦就出車禍死了。石洪蓮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她說和我有什么關系?母親瞪了她一眼,說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怎么就不著急呢?石洪蓮說我急什么,又不是嫁不出去。母親說我和你姑媽約好了,下午你去城南飲品店和人家見面,雖說人家結過婚,但不要緊,不是沒孩子嗎,再說了,對方條件也好,在鄉(xiāng)下辦了一個養(yǎng)豬場。石洪蓮嘟著嘴,說我不去。母親說你這孩子,你想把媽氣死啊,都約好了,不去也得去!石洪蓮沒有說話,她想到的是一個臭氣熏天養(yǎng)豬場,和一群臟兮兮的豬。
吃過午飯,身負重任的石洪蓮走進了城南飲品店,她走進去的時候里面一個客人也沒有,只有兩個服務員在里面看電視。她們看到石洪蓮,問她來點什么。石洪蓮在窗戶邊的位置坐下,說隨便給我來杯果汁吧。一杯果汁很快就出現(xiàn)在石洪蓮的面前,那是一杯涼爽的果汁,那杯涼爽的果汁讓石洪蓮感到很舒服。
就在石洪蓮感到無比舒服的時候,一個男人來到他的面前。那個男人說你是石洪蓮吧?石洪蓮說,對,我就是石洪蓮。那個男人開始自我介紹,石洪蓮點了點頭。那個男人在石洪蓮的對面坐下,問她平時有什么愛好。石洪蓮笑了笑,說我喜歡給人打針。那個男人愣了一下,然后又問她平時怎么消遣。石洪蓮沒有告訴對方怎么消遣,她說是我本來不想來,是我媽逼著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個男人盯著石洪蓮看了幾眼,說我明白。石洪蓮低頭喝果汁,沒再說話。這時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問那個男人要點什么。那個男人黑著一張油漬漬的臉,說我要走。那個男人站起來,很快就消失在飲品店。
石洪蓮坐在城南飲品店悠閑地喝著果汁,她把那杯果汁喝完,然后開始回家。她一進門,母親就迎上前來,說怎么樣?石洪蓮說不怎么樣?母親說你沒看上?石洪蓮忽然覺得想笑,因為當時她根本就沒好好看對方長什么樣子。母親嘆著氣說,你這孩子,就不能讓我們省點心。石洪蓮說媽,我喜歡和病人打交道,但我不喜歡和豬打交道。母親說這個不行,那我另外給你找,總有你看得上的。石洪蓮說媽,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的事自己會處理。
2
這是一個漫長的假期,石洪蓮在家呆了幾天,覺得像呆了幾個月,她為此感到難受。在這個漫長的假期里,王世伍的樣子時不時會闖進她的腦子,她總是在想,王世伍的病情怎么樣了,有沒有好轉?石洪蓮的失態(tài),讓母親有所察覺,她問石洪蓮是不是有心事。石洪蓮說沒有。母親的聲音就開始源源不斷地鉆進石洪蓮的耳朵,母親要求她盡快找一個男朋友。
假期結束,石洪蓮逃離了母親嘮叨,返回醫(yī)院,但她沒有找男朋友。她就那么日復一日地工作,她多數(shù)時間在病房和護士辦公室間奔走,她的生活被自己復制。在這個過程中,她總是喜歡站在辦公室的窗口邊,往外張望。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就像一根柱子似的戳在那里走神。很多空閑的時間就那么被石洪蓮站掉了,
這天傍晚,窗口的石洪蓮目光一下子閃亮起來,她看到了王世伍。忽然間,她明白了自己為什么站在那里。她沖下樓去,站在王世伍的身后,說你怎么又跑出來了?王世伍喃喃地說,我想再看看這棵樹。石洪蓮說一棵樹,有什么好看的?王世伍回過頭來,朝她笑了一下,說再不看,以后就沒機會了。石洪蓮驀然覺得心里一緊,問什么意思。王世伍告訴她,家里的錢跟不上,他不能住院治療,他得回去了。
石洪蓮說回哪里去?王世伍露出他的一口白牙,淡淡地笑著說,回家去啊,我還能去哪里呢。石洪蓮知道他的家在離城不遠的一個村莊,想到村莊,她的腦子里冒出遼闊的田地、破舊的農(nóng)舍和成群的牛羊。石洪蓮知道王世伍面臨的是一個無法破解的難題,這是一個讓她也愛莫能助的難題,她于是嘆了口氣,問王世伍哪天出院?王世伍說明天吧,明天我的藥費就沒了。
石洪蓮說有人來接你嗎?王世伍搖了搖頭,說我的家人都在外地,沒有人來接我,我自己來回去。石洪蓮看著這個孤獨的男人,鼻子忽然隱隱發(fā)酸,她說明天晚點走吧,我送你。王世伍看著一身白衣的石洪蓮,意外地說你送我?石洪蓮說對我送你。王世伍說不用麻煩了,我自己能回去的。石洪蓮笑著說我不是為了送你,我是想借這個機會去鄉(xiāng)下看看,我想看看村莊的樣子。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這一天已經(jīng)接近尾聲。石洪蓮看了一下表,說食堂開飯了,打飯去吧。王世伍說你先去吧,我想再站呆一會兒。石洪蓮說你身體不好,要按時吃飯才行。王世伍揮著手說你先去吧,我隨后就來。石洪蓮于是走了。她走到食堂的時候,里面的人很少,很安靜。石洪蓮給自己打了兩個菜,然后開始吃飯,她吃得很慢。她吃掉的,不僅有二兩米飯和兩個小菜,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她把那頓飯吃完,仍然沒有看到王世伍的蹤影,她想王世伍怎么還不來吃飯,難道他打算把自己餓出胃病來嗎?
回去的時候,石洪蓮帶了一份盒飯。她想這個時候,王世伍或許還呆在那棵老樹下。石洪蓮走進院子,果然看到王世伍仍然坐在原來的地方。她像一只梅花鹿似的輕輕走過去,把飯遞給王世伍,說吃吧,過一陣就冷了。王世伍看了她一眼,接過飯埋頭吃了起來,他吃得很快,就像三輩子沒吃過飯了,他用筷子把那些異常飽滿的米飯像趕一群螞蟻似的趕進嘴里。石洪蓮說你吃慢點,別嗆著。王世伍說真好吃,我發(fā)現(xiàn)今天的飯真好吃。石洪蓮看著王世伍吃飯,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吃飯,目光中充滿了憐愛。王世伍吃完飯,抹著嘴,忽然說,我發(fā)現(xiàn),你像我的親人。石洪蓮的心里一顫,這句話像一粒子彈擊中她的胸膛。
第二天,石洪蓮和一個護士換了班,然后和王世伍一起回去。他們下了車,然后朝村子里走去。村子里很安靜,風在樹梢穿梭,泥土和野草的香味在周圍彌漫。在行走的過程中,石洪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村子里真好。王世伍說有什么好的。石洪蓮說安靜,空氣也好。王世伍說你不過是覺得新鮮,如果讓你呆上半個月,你就不會覺得好了。
王世伍家是一所古老的瓦房,由于年代久遠,墻壁上布滿了綠色的青苔。打開門,一股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家具上落著一層灰塵。王世伍放下行李,開始打掃屋子。里面的灰塵被他驅逐起來,在屋子里不停地飛舞。石洪蓮撈起袖子,提著一柄掃把走進來。王世伍說你干什么?石洪蓮說打掃衛(wèi)生啊。王世伍揮著手說你出去,太臟了,這不是你們城里人干的。石洪蓮也對王世伍揮手,說你出去,這不是你們男人干的。這么說完他們都笑了起來,在滿屋子的笑聲里,一些灰塵開始飛揚起來。
打婦完畢,石洪蓮說你以后打算怎么辦?王世伍說還能怎么辦,先歇兩天,然后找點事做。石洪蓮說這樣行,先找點事做,以后有錢再住院治療。王世伍忽然嘆著氣說,其實住院又怎么樣呢,我得的是白血病,很難治好的。石洪蓮說人就像一部車,最重要的其實是保養(yǎng)。王世伍憂傷地說也不知道,我這部車哪天跑到盡頭。石洪蓮沒有說話,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沖動,很想在那張憂傷的臉上輕輕地吻一下。
石洪蓮說你要堅持下去,你一定要堅持下去。王世伍搖著頭,說鬼知道這種病能活多久。石洪蓮說你目前沒有生命危險,現(xiàn)在科學這么發(fā)達,什么病都有可能治好。王世伍抬頭朝門外看去,緩緩地說我能等到那一天嗎?石洪蓮用肯定的口氣說,堅持下去,你一定能等到那一天。王世伍把目光收回來說,我聽你的,你說能等到那一天,我相信就能等到那一天,我一定能活下去。石洪蓮說,如果你聽我的,就好好對待自己,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有些病,保養(yǎng)比藥物治療還好。王世伍輕輕說,你真像的我的親人。
這句熟悉的話讓石洪蓮再次感動起來,她忽然想抱一下眼前這個瘦弱的男人。她這么想的時候,呼吸漸漸變粗,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男人。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沖上前去,緊緊抱住王世伍。她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接近一個男人,心里像揣著一只小兔子,跳個不停。她看到王世伍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甚至,還看到他干燥的嘴唇上,有幾條淡紅的裂紋。
王世伍慌亂起來,說你快放手,你干什么,你快放手啊。石洪蓮說手是我的,我想放就放。王世伍說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石洪蓮像雞啄玉米似的飛快地在他干燥的嘴唇吻了一下,說我喜歡你。王世伍一邊掙扎一邊說不行。石洪蓮說為什么不行?王世伍說我有病,我有白血病啊。石洪蓮說上天派我來,就是為了照顧你。王世伍把頭扭向一邊,表情有些凝重,他說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的。石洪蓮緊緊地抱著王世伍,說我不后悔,我絕不后悔。
石洪蓮不再說話,因為她的嘴已經(jīng)貼上去了。王世伍本來一直往后退,但當石洪蓮的兩片嘴唇貼上來的時候,他放棄了掙扎。他一把摟住石洪蓮的細腰,感覺自己摟住了幸福。他們仿佛合二為一,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恨不得溶進對方的身體。在這過程中,一塊長方形的陽光從門框里斜斜照射進來。這塊長方形的陽光始終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tài)靜靜地觀注事情的發(fā)展,它看到兩個被幸福擊中的年輕人摟著走進另一個房間,然后,像風箏一樣從里面飛出幾件衣裳。
3
石洪蓮的日子變得糊涂起來。她分不清白天與黑夜,分不清天空與大地,只看到車流、公路和那住院部古老的樓房全都像遭遇地震一樣晃動起來。她總是那么精神恍惚,她的腦子里,塞滿了王世伍的身影。她知道,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個孤獨的男人了。她總是三天兩頭地往王世伍家奔跑,奔跑兩個月的結果是她懷孕了。
那些日子,她吐掉許多酸水,差不多連腸子都吐出來了。吐掉許多酸水的石洪蓮去找王世伍,把懷孕的消息告訴他。這個時候王世伍已經(jīng)找到一份工作,他在一家物業(yè)公司做門衛(wèi)。門衛(wèi)王世伍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大吃一驚,說懷孕了?石洪蓮對他的反應很不滿意,大聲說對,懷孕了。王世伍的眼神一下子亂了,他說哪怎么辦?石洪蓮說你的意思呢?王世伍說,你去做人流吧。石洪蓮的眼里含著淚花,說你怎么忍心讓我把孩子流掉。王世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了,他低聲說不流掉還能怎么辦,難道你打算生下來嗎?石洪蓮盯著他,說我就要生下來,我想過了,如果是男孩子,就叫王康,是女孩子就叫王玉。
王世伍說你快去流掉。石洪蓮說我不流,我要把孩子生下來。王世伍大聲吼了起來,他說難道你瘋了嗎?石洪蓮說我就瘋了。王世伍放低聲音,說求求你了,姑奶奶,你就去把孩子流掉吧。石洪蓮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說難道你就忍心殺死我們的王康或者王玉嗎?王世伍的臉一下子白了,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地說,你還是聽我的,去做人流吧。石洪蓮退了一步,說王世伍,你不是男人。王世伍說,就因為我是男人,所以我才讓你去做人流。
石洪蓮咬著嘴唇,一定一句地說,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一下,一定。王世伍說生下來怎么辦,誰來帶?石洪蓮說我要嫁給你,生下來,我們一起帶。王世伍被這句話嚇了一跳,他說你沒開玩笑吧。石洪蓮說我早想過了,我就要嫁給你。王世伍說可是,你知道的,我這病很難治好,還不清楚我能活多久。石洪蓮像上次一樣,輕聲說,上天派我來,就是讓我照顧你,延續(xù)你的生命。王世伍說你真的想好了?石洪蓮說想好了。淚水一下子淋濕了王世伍的臉,他說你真是個傻女人。
王世伍的淚水讓石洪蓮再次感動起來,她清楚地記得,王世伍得知自己身患白血病的時候都沒有哭,可是,現(xiàn)在他為自己流淚了。石洪蓮輕輕伸出手,抹著王世伍臉上的淚水,說我會永遠跟著你,不管你能不能治好,永遠跟著你。王世伍說,以后的路很長,假如,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石洪蓮盯著他的臉,說假如有一天你不在了,我還會用這份愛和責任陪我們的兒子走下去,因為他是我們的延續(xù)。
王世伍覺得自己輕易被幸福擊中,他緊緊抱著石洪蓮,說你真的太傻了,太傻了。石洪蓮笑了一下,在王世伍的耳邊說,明天,明天我們就去登記結婚。王世伍沒有說話,這個時候,他淚如雨下。
第二天早上,他們早早就起來了,他們拿著證件,手拉手地朝民政局走去。民政局的大門就像一張嘴,把他們吞了進去,很快,又把他們吐出來。他們進去的時候是情侶關系,但他們從里面走了一遭之后,變成了夫妻關系。他們的手里各拿著一本結婚證,臉上都掛著幸福的表情。
已婚女人石洪蓮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結婚了。母親以為自己聽錯了,讓她再說一遍。石洪蓮于是對著電話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母親詫異地說前些日子不是還沒找到男朋友嗎,怎么忽然就結婚了。石洪蓮說男朋友什么時候都可以找嘛。母親說你真的結婚了?石洪蓮說真的結婚了。母親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她說那怎么不通知家里一聲。石洪蓮說我現(xiàn)在不是通知了嗎。母親在電話里哭泣起來,說你這孩子,養(yǎng)你這么大,算是白養(yǎng)了,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和家里說一聲。石洪蓮的鼻子又酸楚起來。母親說看來你是想把我和你爸氣死。石洪蓮的眼淚終于滾了出來,她低聲說對不起。
母親在電話里哭了一陣,說他是做什么的?石洪蓮說在一家公司做門衛(wèi)。母親的哭聲一下子大了,說你這孩子,你怎么就嫁給一個門衛(wèi)。石洪蓮說媽,門衛(wèi)怎么了,不管他是做什么的,我都要嫁給他。母親說孩子,別犯傻了,你回來,我和你爸已經(jīng)給你安排好了,到我們縣城的醫(yī)院上班。石洪蓮說媽,我不會回來,我不能離開他。母親說你怎么變得這樣不聽話了?石洪蓮說媽,別逼我,我愛他,我離不開他。母親的口氣軟下來,說我是為你著想,怕你以后會后悔。石洪蓮說既然我選擇了,就不會后悔。
母親說,我和你爸只有你這個孩子,我們不能沒有你。石洪蓮說媽,我也不能沒有他。母親說那你總能帶他回來讓我們看看吧。石洪蓮沒想到母親會提這樣的要求,愣了一下,說媽,他工作忙。母親有些生氣,說工作再忙,回家一趟的時間總是有的吧。石洪蓮想了一下,說以后吧,以后有時間我再帶他回來見你們。母親氣憤地說你這孩子,背著我們結了婚,現(xiàn)在,連見都不讓我們見一下,你怎么這樣。石洪蓮說媽,對不起。母親別叫我媽,我沒你這樣的女兒。這么說完,她一下子掛了電話。石洪蓮仿佛看到母親氣憤的樣子,她拿著電話愣了許久,忽然蹲在地上哭出聲來。
王世伍看到她哭起來,問怎么了。石洪蓮說我媽想見你。王世伍想到自己面黃肌瘦的模樣,為難地說,那怎么辦。石洪蓮站起來,靠在他的肩頭低聲哭著說,我說以后再帶你去見他們。王世伍拍著石洪蓮的肩膀,說都是我不好,害你和家里人吵起來。石洪蓮張開嘴,狠狠地在王世伍的肩膀上咬了一口。王世伍痛得差點叫出聲來,他吸了一口涼氣,說怎么咬我?石洪蓮說以后再說這樣的話,我還咬你。
那天母親不讓石洪蓮叫她,但十多天之后,她卻忍不住打電話來了。她再次要求見一下自己的姑爺,石洪蓮像上次一樣,說他工作太忙。母親生氣地說那總得讓他的父母來和我們見一面吧。母親的問題讓石洪蓮感到為難,因為王世伍的家人為了掙錢給他治病,全都外出打工了,不可能叫回來。石洪蓮說媽,他們有各自的工作,以后我會帶來見你們的。母親在電話里頓了一下,說孩子,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根本就沒結婚。石洪蓮沒想到母親會這樣問,說我當然結婚了,沒結婚我怎么會騙你們。母親說你是不是怕我們逼你找男朋友才騙我們的。石洪蓮說沒有。母親說那就帶回來讓我們見見。石洪蓮再次以工作忙為理由進行拒絕。
在接下來的日子,母親的電話總會出其不意地響起,這讓已婚女人石洪蓮的日子開始變得惶恐不安,因為母親每一次都提出同樣的要求。石洪蓮變得膽顫心驚,只要聽到那部粉紅色的諾基亞唱起2002年的第一場雪的時候,她就變得無比緊張。石洪蓮覺得自己就像一張鼓,母親總會神出鬼沒地敲打一下。
就在石洪蓮為母親的電話所干擾的時候,王世伍的病情再次復發(fā)了。那天早上,王世伍忽然感到劇烈頭痛并伴隨嘔吐。那是一場波濤洶涌的嘔吐,在那場嘔吐完畢之后,五世伍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不能動彈了,身上的力氣不知跑哪去了,四肢軟得像煮熟的面條。另一個門衛(wèi)看到了,于是打車把他送到醫(yī)院。診斷之后,得知王世伍病情復發(fā),肺部也發(fā)生感染。石洪蓮得知這個結果的時候嚇得臉色蒼白。王世伍安慰她說不要怕,他沒事。這么說的時候他掙扎起來往外面走。石洪蓮問他去哪里?王世伍說回家。石洪蓮著急地說你的病這么嚴重,怎么能回去?王世伍說我沒事,你不要擔心。石洪蓮說我是護士,有沒有事我比你清楚,你不能回去。
王世伍把石洪蓮拉到一邊,低聲說住院要不少錢,我們哪里來的錢。石洪蓮說你家里人不是給你打一些來了嗎。王世伍說你也知道我這病,這點錢也住不了幾天啊。石洪蓮說能住幾天住幾天,以后再想辦法。王世伍皺著眉頭,說為了給我治病,家里都欠二十多萬了,現(xiàn)在還能有什么辦法。石洪蓮咬著她薄薄的嘴唇,說你不要操心,我會想辦法,我一定要把你治好。
就在這個時候,石洪蓮感到包里震動了起來,那個叫刀郎的家伙又用他滄桑的聲音吼了起來,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石洪蓮拿出手機一看,看到母親的電話號碼。她開打電話,母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母親問她在哪里。石洪蓮說了她居住的城市名字。母親說我和你爸也在醫(yī)院,我們找你來了。石洪蓮慌張地說媽,我有事出來了,你和我爸先找個地方住下,我晚上找你們。母親說別騙我們了,我們什么都知道了。石洪蓮吃驚地說,你們……知道了?母親說對,我們什么都知道了。
石洪蓮走出急診室,看到父母站在門口,臉上風塵仆仆的樣子。石洪蓮說你們怎么來了?母親說我和你爸想來看看你,剛才到護士辦公室找你,我們什么都聽說了。父親走過來,問現(xiàn)在病情怎么樣了?石洪蓮的鼻尖有些酸楚,說目前沒有生命危險,但醫(yī)生說要做化療。父親說我和你媽商量過了,錢不是問題,家里還有一筆錢,回去就給你匯來。石洪蓮說爸,那是你們養(yǎng)老的。父親嘆著氣說,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吧。石洪蓮的眼睛紅了,說我讓你們操心了。母親說傻孩子,既然我們不能改變你的選擇,我們就只有支持你,有什么困難,我們一起渡過。石洪蓮沒有說話,這個時候,任何話都顯得多余了。她抬頭朝門外看去,天空烏云滾滾,一場大雨就要來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