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戀歌

高記鋪子·高小蠻專欄

高小蠻，總有好奇心的水瓶座，視每次下館子都為一趟探險之旅。dalongmao@126.com

“嘿老高，我們周末坐動車去鄭州嘗嘗新開的大董吧？”咽一下口水，鄭州？好啊。對這座城市，我別有所圖。自從入冬，我就開始思念那一碗稠稠辣辣的湯了。

想念某個人，想念某片海，想念某件衫，都還好克服。可千萬別惹到胃，胃一想念，恨不得即刻動身。

那年單位組織游玩，去鄭州看石窟賞牡丹。被導(dǎo)游拖著連吃了兩天寡而無味的酒店團(tuán)餐，實在受不了。第三天清晨，一個河南籍同事牽頭，悄悄帶我們溜出去：喝大名鼎鼎的胡辣湯過早。

不用特意尋找，和武漢的熱干面一樣，鄭州四處都散落著做胡辣湯的店，只要揀一家本地人擠滿的店就行。幾個人擠進(jìn)一條小街店，簡陋也不干凈，卻人頭攢動。爐子上燉著一大鍋，褐紅色的，咕嘟咕嘟，熱氣騰騰，混混沌沌，像一鍋巖漿，也看不清里頭有啥。

管它的，先一人來一碗，同事補充喊道“老板，加點醋啊”。粗瓷闊口大碗，吸溜一大口，好稠的湯！掛口咧。驚訝發(fā)現(xiàn)，只一口，額頭已被逼出了細(xì)細(xì)的小汗珠。

如果和清淡鮮美的粵式燉湯相比，它絕對屬于一碗“搖滾型”、“重金屬”的湯！似乎是胡椒和辣椒交錯的辣，帶些微微的酸，爽?。瓬喓駶獬?，嚼一嚼，嗯，還有細(xì)末狀的牛肉粒、花生碎、木耳絲、面筋碎、黃花菜末……

聽當(dāng)?shù)厝苏f，可惜這家旁邊做油餅和肉盒子的沒有出攤，應(yīng)該配著吃，飽飽一頓呢。鄭州當(dāng)?shù)夭惶艹岳钡娜耍瑫押睖惯M(jìn)咸豆腐腦里混著吃，也是傳統(tǒng)。

過早過到撐是常事，可過早過到HIGH！我還是頭一回。喝完胡辣湯，走出小店，涼風(fēng)一吹，頓覺渾身暖烘烘，滿面紅光，精神大振，感覺像剛打虎下山。

那年回到武漢，思念不已，卻怎么也找不到一家做地道胡辣湯的。

“武漢——鄭州”，動車三個半小時，打個盹就到。相比“武漢——廣州”、“武漢——成都”要近得多了，更別提和“武漢——韓國”、“武漢——日本”相比?？伤坪蹙嚯x越近，飲食的阻隔陌生感越強烈。

相比川菜、粵菜、韓國料理在武漢的熱火朝天勁兒，做河南菜的大館子在武漢幾乎找不到，鄭州街頭流行的燴面、米皮、鍋盔、燜餅等等小吃，在武漢也難覓蹤影。

胡辣湯做法非常麻煩，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咱武漢的排骨藕湯。不僅十幾種花樣配料都要泡發(fā)、切成米粒大小或細(xì)絲，還要揉面，它的粘稠是摻了一道道洗面團(tuán)出的面筋水，而面筋還要留著扯大膜，用羊骨熬湯，香料煨燉……

武漢街頭的早點攤老板們，是因為太麻煩了，所以不肯學(xué)做它么？

越難以吃到哪個，就越對它念得慌。所謂“吃，不如吃不著”。

武漢的冬季，無暖氣，早晨從被窩里哆哆嗦嗦爬出來，怎能不喝一碗熱氣騰騰的？渾身繃得就像凍僵的蛇。

肯德基挺聰明，最近一直在熱播廣東粥系列的廣告，看晶瑩的白鍋粥底我已咽下口水，心里想，配點橄欖菜已經(jīng)正點了?？纯雌贩N，“香菇雞肉粥”、“皮蛋瘦肉粥”、“牛肉蛋花粥”……呃，沒有我最想吃的那一款。

我其實是個重口味的人，早晨喝粥，曾一直被我認(rèn)為是“嘴里淡出鳥來”的過早，萬不得已的選擇。可在廈門的一段小住，改變了我的看法。

我住在一處叫曾家厝的海邊小村里，巷口有個阿伯開了間“鴨肉粥”的鋪子，每次路過都飄出燒鹵香，忍不住去拍了一碗。

淺褐色的粥底色，怎么那么鮮香啊！鴨子濃重的膻氣完全不見，剪成條的鴨腿肉也進(jìn)味得很，不油膩，不寡淡；米可嚼，不是濃綿如化的那種，透出姜絲味；老板建議搭配的油條，也是酥脆可口……過癮！一口氣喝光，心滿意足。

從此，我上了“鴨肉粥”的癮，在廈門各處小店嘗試，屢喝不厭。后來弄明白了，原來這粥準(zhǔn)確的名稱應(yīng)該叫“燒鴨粥”，它不是用新鮮鴨肉直接下粥底熬，而是先將新鮮鴨用各種香料文火慢慢燒鹵進(jìn)味后，加部分燒鴨汁和熟鹵鴨肉一起再熬粥，才這般鮮香四溢。

回到武漢，尋遍大街小館，不見此粥。

冬季里的美味，藏在我心底的，不是只有這些外地的艷遇，有一宗湖北傳統(tǒng)美食，在武漢眼下也銷聲匿跡。

我記得，它的香氣很特殊。小時候，每逢冬季，家里有黃陂來的老人，帶來了好糯米和新鮮豬腸，忙乎一整天。我們剛放學(xué)的小孩，歡呼著端著碗、排著隊，等老人從煨湯的瓦罐里，撈出一截肥肥白白脹鼓鼓的東西，堆在大碗里盤成一大團(tuán)，澆一大勺稠白湯，叮囑說“你們小伢只能吃半截，剩一半給大人，吃多了不消化?！?/p>

我不喜歡解那條細(xì)細(xì)的線繩，喜歡用筷子直接把外皮戳破，一時間，姜末、豬肉末、胡椒的鮮香，和滾燙軟黏的糯米，一起擁滾出來，騰起一大團(tuán)熱氣……乘熱吃，腸和糯米都煨得爛爛的，連湯一碗下肚，美味撐肚。

它名叫“糯米灌大腸”。后來我在湖南、福建、東北等地，雖偶然遇到它，可做法迥異：要么連同豬血、鴨血一起灌入，腥氣難凈，要么蒸到七成熟后，切片用油煎，腸衣焦脆盡毀，心中可惜。

小火煨燉至軟爛無匹，是喜愛“鮮香肥糯”口味湖北人的做法。肥白的豬腸+黏黏白糯米，在我心里，超過了香港的另一對“白白組合”：“杏汁燉白肺”。

長大了，因為糯米灌大腸的技術(shù)難度，加上在冬季凍手的危險，再很難央請哪位做給我吃了。它成了我冬日飲食記憶里的一片雪花，快融化了。

胡辣湯、鴨肉粥、糯米灌大腸，如果哪天，你在武漢街頭遇到它們姐妹三，請告訴我。這將是我今年最好的圣誕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