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坡在中國(1905—1949)

關(guān)鍵詞:愛倫·坡 翻譯史

摘 要: 愛倫·坡是由中國新文學(xué)的領(lǐng)軍人物和通俗文學(xué)作家共同“發(fā)現(xiàn)”的。1921年后，參與譯介的刊物、作家大為增加，譯作數(shù)量增多、代表性更強(qiáng)，研究得到深入，成果可觀。關(guān)于《烏鴉》翻譯的討論以及對坡的創(chuàng)作美學(xué)特質(zhì)的闡釋很值得關(guān)注。特別是陳煒謨的《論坡(Edgar Allan Poe)的小說》一文，代表著當(dāng)時研究所達(dá)到的高度。1937年后出現(xiàn)譯介的“式微期”，其原因與20世紀(jì)30年代形成“獨尊寫實主義”的傾向分不開。

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是位集“先鋒性”和“大眾性”于一身的美國作家。他是由后來成為“五四”新文學(xué)領(lǐng)軍者的中國新文學(xué)作家和被稱為“鴛鴦蝴蝶派”的通俗文學(xué)作家共同“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后者還是“主力”。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21年前發(fā)表的坡的小說譯作計有以下10篇次:周作人以“會稽碧羅”為筆名翻譯的《玉蟲緣》(The Gold-Bug，今譯《金甲蟲》，1905年5月由小說林社出版單行本，前有譯者化名“萍云”所撰“緒言”，后有丁初我所撰“附敘”)，以及他用“獨應(yīng)”為筆名翻譯的《寂寞》(Silence:A Fable，初載1908年12月《河南》第8期，1909年收入《域外小說集》時改題《默》，并附“雜識”一則);徐大重譯的《金蟲述異》(即The Gold-Bug，載1914年12月《小說月報》5卷12期);包天笑翻譯的《赤死病》(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今譯《紅死的假面》，載1916年4月《春聲》第3集);周瘦鵑翻譯的《心聲》(The Tell-Tale Heart，今譯《泄密的心》，收入1917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常覺、覺迷、天虛我生等翻譯的《母女慘斃》(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今譯《莫格街兇殺案》)，《黑少年》(The Mystery of Marie Rogêt，今譯《瑪麗·羅熱疑案》)，《法官情簡》(The Purloined Letter，今譯《被竊之信》)，《骷髏蟲》(即The Gold-Bug)，均收入1918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杜賓偵探案》(前有天虛我生所撰“序言”);雁冰重譯的《心聲》(載1920年9月《東方雜志》17卷18期)。涉及愛倫·坡小說美學(xué)的文章，則有張毅漢翻譯的《短篇小說是什么——兩個元素》(載1920年9月《小說月報》11卷9期)。

1904年周作人在南京江南水師學(xué)堂讀書時，收到魯迅從東京寄來的日本編印本《英文小叢書》，其中包括The Gold-Bug，成為他翻譯《玉蟲緣》的底本。他選譯這篇作品，除受當(dāng)時掀起的“偵探小說熱”影響之外，還雜有附會“富強(qiáng)”思潮的動機(jī)。從他為《域外小說集》所寫的“雜識”和“著者事略”{1}，又可看出周氏兄弟之所以喜歡愛倫·坡，主要看中的是其“叛逆性”和“先鋒性”。另一位較早譯介愛倫·坡的新文學(xué)作家沈雁冰即茅盾在為《心聲》譯文所寫的“譯者識”中，較準(zhǔn)確地介紹了坡的“神秘派”特征，和周氏兄弟一樣，看重的也是坡的“先鋒性”。

早期譯介愛倫·坡的通俗文學(xué)作家中，天虛我生在所撰《杜賓偵探案·序》里，對于坡的上述特征認(rèn)識得也較清楚。張毅漢所譯《短篇小說是什么——兩個元素》，則對坡的小說美學(xué)所追求的“單純的效力”(The Single Effect)做了比較深刻的闡釋。由此可見，通俗文學(xué)作家的譯介工作雖然主要著眼于“大眾性”，故以坡的“前偵探小說”為選擇重點，但是他們對坡的美學(xué)個性的認(rèn)識也并不膚淺。

1921年至1936年間，譯介的范圍更加擴(kuò)展，參與者包括一些被視為“右翼”、“反動”的刊物和譯者。發(fā)表評介性文章共計9篇:吳宓的《英文詩話》(載1921年《留美學(xué)生月報》7卷3期{2})，玄珠即茅盾的《翻譯問題》(載1922年10月《文學(xué)旬刊》52期)，鄭振鐸的《文學(xué)大綱·美國文學(xué)》(載1926年12月《小說月報》17卷12期)，趙景深的《愛倫坡交了好運》(載1927年8月《小說月報》18卷8期)，陳煒謨的《論坡(Edgar Allan Poe)的小說》(載1927年7月《沉鐘特刊》)，署名“超”的《坡(Edgar Poe)的〈烏雅〉和其他詩稿》(載1928年11月《新月》1卷9期)，趙景深的《孟代與愛倫坡》(載1929年4月《小說月報》20卷4期)，程小青的《談偵探小說》(上)(載1929年5月《紅玫瑰》5卷11期)，施蟄存1935年所寫的《從亞倫坡到海敏威》(原載報刊未詳，收入華東師大出版社2001年版《北山散文集》);1924年1月《創(chuàng)造月刊》36、37期連載張伯符《〈烏鴉〉譯詩的芻言》，該刊45期上露明、沫若關(guān)于《〈烏鴉〉譯詩的討論》，也屬評介文字。詩論譯作有一篇:林所譯《阿蘭坡著〈詩的原理〉》(載1924年1月《小說月報》15卷1期)。小說譯作共計18篇次:余子長重譯的《靜默》(即Silence:A Fable，載1923年12月《小說世界》4卷5期)和《多言之心》(即The Tell-Tale Heart，載1924年2月《小說世界》5卷7期)，首譯的《腰圓式的像片》(The Oval Portrait，今譯《橢圓形畫像》，載1925年2月《小說世界》9卷9期);傅東華首譯的《奇事的天使》(The Angel of the Odd，今譯《奇怪天使》，載1926年8月《小說月報》17卷8期);陳煒謨首譯的《Ligeia》、《Eleonora》(今譯《麗姬婭》、《埃奧諾拉》)和《黑貓》(The Black Cat，均載1927年7月《沉鐘特刊》);曾虛白重譯的《意靈娜拉Eleonora》(載1927年12月《真美善》1卷3期);周瘦鵑重譯的《紅死》(即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載1927年《紫羅蘭》23卷3期{3});林徽音重譯的《紅死的面具》(載1928年5月《現(xiàn)代小說》1卷5期)，首譯的《幽會》(The Assignation，載同年9月《大眾文藝》1卷1期)和《斯芬克思》(The Sphinx，載1929年2月《真美善》3卷4期);石民重譯的《惹禍的心》(載1928年10月《北新》2卷23期);錢歌川重譯的《紅死之假面》(載1929年11月《文學(xué)周報》375期);吾廬首譯的《長方箱》(The Oblong Box，載1930年《新月》3卷7期);朱企霞首譯的《蝦蟆》(Hop-Frog，今譯《跳蛙》，載1930年12月《北新》4卷23期);程小青重譯的《麥格路的兇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附“哀迪迦挨侖坡小傳”，收入1931年大東書局版《世界名家偵探小說集》第一冊);白和首譯的《坑與擺》(The Pit and the Pendulum，載1935年12月《文學(xué)季刊》2卷4期)。詩歌譯作共計8篇次:子巖首譯《烏鴉》的(The Raven，載1923年12月《文學(xué)周報》100期)，席均首譯的《恩娜陪李(Annabel Lee)》(載1924年1月《文藝周刊》19期)，顧謙吉重譯的《鳥吟》(即The Raven，載1925年9月《學(xué)衡》45期，附有吳宓識語2條)，楊晦重譯的《烏鴉》和首譯的《鐘》(The Bells，均載1927年7月《沉鐘特刊》)，黃龍重譯的《鴉》和《鐘》(載《真美善》1929年4卷3期和1930年2月5卷4期)，球笙首譯的《贈希倫》(To Helen，載1934年4月《文藝月刊》5卷4期)。上述小說多具怪誕、恐怖、神秘色彩，顯示著“前現(xiàn)代主義”特色;詩歌、詩論譯作雖不多，但所選篇都是膾炙人口的名作，因而也有較強(qiáng)的代表性。

《創(chuàng)造周報》上圍繞子巖《烏鴉》譯詩而展開的討論，既反映著翻譯理論和策略的探索，也夾雜著文學(xué)研究會與創(chuàng)造社的“派性糾葛”。值得注意的是，茅盾此前就在《翻譯問題》中，不僅對《烏鴉》一詩作出精當(dāng)評價，而且對詩歌翻譯如何傳達(dá)原作的思想、神韻提出了正確主張。此后對《烏鴉》的幾次重譯，屬于不同翻譯策略的深入實踐?？傮w上可以發(fā)現(xiàn)，通俗文學(xué)作家首先注重的是“達(dá)”，顧謙吉式的“精英作家”更注重“雅”，而多數(shù)新文學(xué)作家(包括被他們視為“右翼”的曾虛白)則首先注重“信”。

評介文章中出現(xiàn)了質(zhì)量很高的專論?！秾W(xué)衡》第45號發(fā)表《鳥吟》時，吳宓作為該刊總編輯為它寫有“編者識”和“再識”。他說:“阿倫波，其西方之李長吉乎!波氏之文與詩具有仙才，亦多鬼氣……行雖放誕，然推理之力極強(qiáng)，思致綿密，深入幽邃。觀其生平所作，若小說，則由果推因，倒裝結(jié)構(gòu)，開偵探小說之端;又嚴(yán)擇材料，厚積色情，立短篇小說之法。而其詩亦慘淡經(jīng)營，完密復(fù)整，外似自然渾成，純由天籟，而實則具備格律韻調(diào)之美，以苦心焦思，積久而成之。”與前一時期天虛我生等的見解相比，吳宓選用了比較文學(xué)的視角，論述也更全面、深切，但仍未明確揭示坡的非理性主義特性。

陳煒謨的《論坡(Edgar Allan Poe)的小說》引用了十幾位外國作家及多種國外論著的見解，盡管作者的觀點和論述大量采自波特萊爾《埃德加·愛倫·坡的生平及其作品》(Edgar Poe， sa vie et ses oeuvres)，此文仍是一篇很有學(xué)術(shù)含量的力作。作者認(rèn)為:僅從“道德”或“不道德”角度對坡進(jìn)行褒貶，眼界難免“褊狹”，因為坡是超越于美國現(xiàn)實、美國文明和美國道德生活的，要對他和他的作品作出精當(dāng)?shù)拿缹W(xué)評價，必須理解他的“真精神”;無論從“分析的能力”還是“人生經(jīng)驗”出發(fā)去闡釋坡的小說美學(xué)，都是一種“倒置”，因為坡是“一個古怪寂寞而又非常神經(jīng)質(zhì)的人”，“是在他的內(nèi)心里生活的人”，他“把全身體和靈魂都專注在熱切的痛苦的沉思中去了”?！八蝗ッ鑼懭松保皩幙先ニ妓髂浅谌说臇|西”。“人性和自然界中的例外(exceptions)，奇跡(curiosities)，死，墳?zāi)?，這是他所當(dāng)心的?！彼?，沒有怪誕，“在Poe，就沒有美麗”。從另一角度分析，也可以認(rèn)為坡的著作里蘊有“經(jīng)驗”，但那是一種奇怪的經(jīng)驗，一種恐怖的，一種神秘的，說是經(jīng)驗，還不如說是“古怪奇?！钡摹盎孟搿薄Ｆ碌膭?chuàng)作過程里也不是沒有“分析”和“理智”，但是它們僅僅是加工、提煉幻象，表現(xiàn)“情調(diào)”的方法。陳煒謨揭示出了坡的非理性主義詩學(xué)的根蒂在于對人生、理性和道德的悲觀。

同樣對坡的美學(xué)個性做出準(zhǔn)確闡釋的還有施蟄存，他在1935年所寫的《從亞倫坡到海敏威》中認(rèn)為，坡的短篇小說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幻想小說”:“完全沒有什么故事或結(jié)構(gòu)的”，“他要寫的是一種情緒，一種氣氛(Atmosphere)，或是一個人格，而并不是一個事實”。第二類則“逐漸地有故事了，Plot， Setting， Character， Climax這些名詞都被歸納出來作為衡量每一篇小說的尺度了”。但是，一百年后的海明威，又回復(fù)到了坡的“無故事境界”，區(qū)別僅僅在于“目的”有“個人”、“社會”之別，“態(tài)度”有“主觀”、“客觀”之別，題材有“幻想”、“寫實”之別而已。施蟄存是20世紀(jì)3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中國“現(xiàn)代派”作家，他的分析同樣切中愛倫·坡的美學(xué)個性。

1937年至1949年屬于愛倫·坡譯介的“式微期”，13年中出現(xiàn)了長達(dá)9年的空白。雖出版了三種譯作專集(錢歌川的《黑貓集》，焦菊隱的《愛倫坡故事集》和《海上歷險記》)，而且焦菊隱所譯《海上歷險記》還向中國讀者首次介紹了坡所創(chuàng)造的另一種“樣式文學(xué)”——海洋冒險小說，錢歌川在《黑貓集·譯者的話》中也對坡作了精當(dāng)?shù)脑u介，但三種專集所收畢竟多屬重譯?？锷习l(fā)表的首譯作品只有一篇《眼鏡》(The Spectacles，陳以德譯，載1935年12月《文學(xué)雜志》2卷11期)。評論文章也只有李廣田的一篇《愛侖坡的〈李奇亞〉》(載1948年4月《文學(xué)雜志》2卷11期)，此文用寫實主義的標(biāo)準(zhǔn)批評《麗姬婭》，識見遠(yuǎn)遜陳煒謨和施蟄存。由此看來，20世紀(jì)30年代開始形成的“獨尊現(xiàn)實主義”傾向，應(yīng)是愛倫·坡這樣的非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40年代前后遭到冷遇的一個重要原因。這種冷遇一直延續(xù)到了改革開放之前。

作者簡介:徐 冰，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與國際交流系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xué)。

① 1921年《域外小說集》再版時，周作人把介紹愛倫·坡的“雜識”作了修改，題為“著者事略”。

②③ 出版月份未詳。

參考文獻(xiàn):

[1] 中國近代期刊篇目匯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1984.

[2]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期刊目錄匯編[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

[3] 曹明倫.愛倫·坡作品在中國的譯介——紀(jì)念愛倫·坡200周年誕辰[J]..中國翻譯.2009:(01).

[4] 曹明倫譯.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

(責(zé)任編輯:水 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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