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幾十年前談到“外交”,人們想到的恐怕不是首腦會議就是秘密協(xié)定。在傳統(tǒng)意義上,外交屬于典型遠離平民的政治活動。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換,如今外交場合已經(jīng)不僅是政治家的舞臺。峰會場外民眾的抗議幾乎和場內(nèi)的討論一樣受到關注。眾多的非政府組織、商業(yè)機構等民間力量也在對政府間的交往施加越來越多的影響。
從2003年的“非典”到2008年的奧運火炬?zhèn)鬟f、“3·14”事件、“毒奶粉”風波,近年來中國形象在國際上多次遭遇危機。一系列外交摩擦中,非政府領域沖突往往先于政府間分歧爆發(fā)。國際社會的反應和輿論對政府的行為構成了巨大壓力,給中國外交帶來了一個接一個的難題。
意識到這個問題,中國政府也迫切希望改善國際形象?!肮餐饨弧痹谶@一背景下被中國的領導人寄予厚望。相對傳統(tǒng)的政府間外交而言,公共外交強調(diào)以公眾為對象,實施主體雖然也包括政府部門,但更多的是非政府組織,一般包括民間團體、大學、研究機構、媒體、宗教組織以及國內(nèi)外有影響的人士。
在公共外交方面,中國不惜巨資。2009年初,中國政府確定一項旨在重塑中國國際形象的戰(zhàn)略公關計劃,預算資金高達450億元。對于中國的官方和半官方涉外機構而言,“公共外交”無疑是一塊巨大的蛋糕。2009年“兩會”上,30名政協(xié)委員即聯(lián)署建議設立“公共外交委員會”,呼吁加大投入,建立一個統(tǒng)籌各方力量、推進公共外交的平臺。
全國政協(xié)外事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會長陳昊蘇強調(diào),政協(xié)由社會各界有影響力的代表人士組成,具有“亦官亦民”的特點,擁有豐富的社會資源和人力資源,在開展公共外交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對于政協(xié)、對外友好協(xié)會這樣長期比較邊緣化的機構來說,如果能將公共外交唱成一出統(tǒng)領全國的大戲,并且由自己領銜,無疑是提升自身地位的大好機遇?!肮餐饨弧笔撬鼈冊趪鴥?nèi)政治格局中拓展自身空間的良好契機。
而在外交不斷多元化的今天,經(jīng)濟、文化領域的交流越來越重要,外交部的主管領域也在不斷被蠶食。雖然外交部早在2004年就設立了隸屬于新聞司的專門的“公共外交處”,但每年的經(jīng)費只有100萬元左右,且主要面向國內(nèi)公眾,更多面向國外公眾的公共外交的主體行為被其他各類不同的機構主導,根本無法被納入其工作范圍。如果在不久的將來,公共外交真的成為國家級戰(zhàn)略,外交部自然也希望借“外交”二字奪回更多的空間和主導權。前不久的外交部新年招待會上,部長楊潔篪在談及今年的中國外交時特別突出了上海世博會。他表示,2010年中國將扎實推進公共外交,外交部要“努力做好上海世博會等國際盛會的相關涉外工作,使之成為開展公共外交的突出亮點”。
如此暴露各部門有關公共外交這一“形象工程”的權力角逐,似乎不利于公共外交自身的形象。但實際上,每當中央政府的某種政策傾向形成,各部門爭取獲得更多的資源、更大的管轄范圍是正常的現(xiàn)象,值得擔憂的是,除了預算到位、機構設立,中國是否真正清楚,下一步,關于公共外交,究竟要做什么?怎樣做?在各部門關于公共外交的政策建議當中,除了強調(diào)經(jīng)費支持和隊伍整合,更加切實的實施方案卻十分少見,突破性的思路更是難以尋覓??v觀中國真正付諸實踐的公共外交措施,恐怕還存在著兩大脫節(jié)。
第一是目的與傳播手段的脫節(jié)。2009年初被熱炒的450億最終流向何方我們難以得到清晰的報告,但據(jù)當時香港《南華早報》報道,中央電視臺、新華社和《人民日報》都將獲得巨資。不到一年,我們也確實看到了央視阿拉伯語、俄語頻道開播,新華網(wǎng)更是已經(jīng)擁有了七種不同語言的版本。然而,一位在新華網(wǎng)西班牙語頻道工作的朋友告訴我,他們每天的點擊量都少得可憐,而排在榜首的全是美女圖片一類的東西。有錢打造一個外語網(wǎng)站容易,而要打造全世界受眾對它的信任卻十分艱難。
各國的公共外交的確都要靠政府主導,而政府投了錢就希望趕快告訴人家那些自己最希望別人相信的東西也可以理解,但如果中國的公共外交仍然走不出傳統(tǒng)“外宣”那樣強烈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色彩,恐怕那些已經(jīng)被世界貼上了“官方”標簽的報道在還沒有被閱讀之前就已經(jīng)喪失了力量。而在對曾經(jīng)的華夷秩序印象深刻的周邊地區(qū),過多政府主導色彩過強的推廣中國文化恐怕更容易使“中國威脅論”獲得市場。
而在標尺的另一端,若論民間和個體的交流,中國現(xiàn)在每年出境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4600萬人次,而到中國的外國人有2400萬,不可謂不多。在世界上越來越多的角落,中國人,和他們所帶去的語言、食物等等蘊含著中國文化的符號,都占據(jù)了人們的視野。然而,從愛吃中國菜、會用筷子、喜歡李小龍張藝謀的電影到真正可以包容中國式的核心價值觀,卻仍有著巨大的鴻溝。美國公共外交的成功絕不僅僅在于好萊塢麥當勞星巴克席卷全球,更重要的是,“夢工廠”的大片中巧妙地包含了兩個等式:“自由+民主=美國精神”; “美國精神=普世價值”。
當然,中國本不該期待公共外交使得中國模式成為“普世價值”,但至少可以是全世界不同生活方式中的一種。而要向著這個目標真正提升中國公共外交的水平,政府不是要制造更多“喉舌”,而是要在對交流的引導中更多地扮演“看不見的手”,用受眾能接受的方式,說受眾能聽懂的話。此番奧巴馬訪華,先是開通中文博客、注冊“開心網(wǎng)”,后是與中國博主見面,表現(xiàn)出與中國社會各階層深入接觸的強烈愿望。
相比之下,奧巴馬與中國青年對話的組織者和參與者,是否該有所反思?提問的復旦青年和中國政府的官員,恐怕并非不理解怎樣說話對方才能聽得懂聽得進去,但中國政府卻總是害怕如果不對輿論加以控制就會喪失立場。公共外交的前提就是相信自身的核心價值至少可以被包容,如果自己首先不能擺脫對外界帶有敵意的冷戰(zhàn)思維,相互的敵意也就會最終被建構。
在中國,這樣的“零和式思維”不僅僅存在于某些官員的頭腦中,更在民眾的民族主義思潮中蔓延,這便構成了公共外交的第二大脫節(jié),即政府和民眾的脫節(jié)。打開中國百姓真正說實話的私人博客,對公共外交的評論大多蘊含著這樣的思路:以前外國人瞧不起我們,是因為中國窮;現(xiàn)在中國要強大了,總有一天他們不敢再小看我們,何必花這么多錢在乎他們現(xiàn)在怎么說?中國文化一向以崇尚多元和諧自居,但在核心價值觀尚處于缺失狀態(tài)的中國當今社會,如果中國人自身對這樣的價值都沒有認同,還怎么可能向世界輸出這樣的元素?公共外交這一概念的前提即對公眾力量的重視。之所以公眾要成為被重視的對象,就是因為政府已經(jīng)無法控制兩國交往的一切,而這背后更根本的邏輯是,無論在內(nèi)政還是外交領域,成熟而有力量的公民社會對政府的強大制約。相比之下,當中國試圖說服這樣的公民社會接受自己時,卻常常發(fā)現(xiàn)在中國社會中根本找不到與之對應的、脫離政府主導、代表民間力量的社會元素。類似對外友協(xié)這樣有“人民團體”之名的組織,實際上具有極強的官方背景,現(xiàn)任會長陳昊蘇即中國第二任外長陳毅之子,其普通工作人員都是通過選拔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政府職員的國家公務員考試招錄的。
對一般中國百姓而言,分不清這樣的人民團體與政府機構有何差異恐怕十分正常。于是,官方或“準官方”的“外宣”不能被國際社會真正接受便不難理解。奧巴馬前不久訪華期間,選擇《南方周末》進行獨家專訪,而不是央視、新華社等官方色彩較濃的媒體,但專訪最終見報的內(nèi)容卻令人失望。西方世界最重要的大國的總統(tǒng)和中國一家頗具影響力的媒體就這樣的問題進行友好的交流,不正是擴展公共外交、增進理解的好機會么?而如果中國政府總是對真正的民間力量抱著如此不信任的態(tài)度,普通的、作為一個個單獨個體而存在的中國公民無法承擔起對外交往的社會責任也就是必然。中國政府在很多意義上是強大的,但公共外交這件事情,卻無法在忽視民眾認同的基礎上完成。
(摘自《金融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