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酒醋之類的釀造飲品,窯藏的年頭越長,其品質(zhì)就越好,口味就越香,價值也就越高。人的生活經(jīng)歷似乎也是這樣,剛經(jīng)歷不久的事情,對自己并沒有多大的吸引力,沒聽說誰會津津有味地去回憶剛剛發(fā)生不久的事情;而發(fā)生在早年的一些事情,比如說童年的往事,雖然已過去許多年了,卻每每在腦海中浮現(xiàn),而且都是那般情趣盎然,令人回味無窮。
一
莊子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土山,名叫嘛呢臺,那是村里的年長者念嘛呢的地方。每到夏天,地里的莊稼長起來了,冰雹對莊稼的威脅也隨之而來。如遇上雹災(zāi),輕則使糧食減產(chǎn),重則會讓你顆粒無收。這對從土中刨食的莊稼人來說是一個重大威脅,讓大家格外提心吊膽。
那時還沒有高炮驅(qū)云這類防雹技術(shù),為求得心理上的安寧,村子里形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每從拔大草即小麥灌漿季節(jié)起,便由村里最年長的幾個老漢去嘛呢臺誦經(jīng)禳災(zāi),祈求上蒼保佑,期望五谷豐登,讓全村人過上平安的日子。盡管都是本村的人,又是為本村辦事,但報酬還是要有的,辦法就是由村人一戶一戶地輪流“支應(yīng)”,承擔(dān)招呼老漢們準(zhǔn)時念經(jīng)以及為他們提供午飯等義務(wù)。
“支應(yīng)”盡義務(wù),是按年輪換還是按月輪換,現(xiàn)在已記不準(zhǔn)確了,反正是有一年“支應(yīng)”的事輪到了我家,而且由我來承擔(dān),這是因為白天大人們都要去下地干活,當(dāng)時我尚未上學(xué)讀書,正好可以替大人們?nèi)ケM這個義務(wù)。其實,這件事并不難辦:念嘛呢人的午飯由“支應(yīng)”的人家量力而備,無非是一罐茶水、幾個雜面饃饃或半升炒面,這早已由大人們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出門到大泉兒灌上凈水,登上嘛呢臺后便在香爐里點香、煨桑(柏樹葉);接下來的事情便是敞開嗓門,拉長聲調(diào),高聲吆喝“念嘛呢來!念嘛呢來……”聽到召喚后,念嘛呢的老漢們便慢騰騰地走出家門,倒背著雙手,三三兩兩地朝著嘛呢臺走來,這已到了正午時分。來到嘛呢臺,他們的第一項活動是吃晌午飯—或拌炒面,或吃饃饃,一口茶水一口饃饃,倒也喝得消停,吃得自在。待吃飽喝足后才開始念嘛呢,“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一遍遍地念誦,一遍遍地重復(fù),聲調(diào)悠長,吐字含混,誦經(jīng)的人由此心安理得,村人精神上繃得很緊的那根弦也由此放松了。
那些年,雖然嘛呢沒有少念,但雹災(zāi)似乎并沒有減少。誦經(jīng)禳災(zāi)的活動延續(xù)到1958年后便終止了,這是因為在大躍進(jìn)的戰(zhàn)鼓聲中,到處都在大張旗鼓地“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人們堅信“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在這個火候上,誰還膽敢去念嘛呢禳災(zāi)呢?
二
在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jì)條件下,農(nóng)村幾乎沒有商品流通,尤其是在偏僻的山區(qū)。然而,物資的交流特別是生活日用品的提供,在任何年代、任何地方都是需要的。為了填補(bǔ)這個空白,鄉(xiāng)村里便出現(xiàn)了一種書面上稱為貨郎而在當(dāng)?shù)胤Q為呼郎子的從業(yè)者,我以為后一種稱呼更貼切一點,因為它更形象、直觀。
呼郎子挑一副擔(dān)子,扁擔(dān)兩頭是一副箱子,油漆得水滑錚亮,圖飾富麗堂皇,貨物就裝在這兩只箱子里。呼郎子走村串戶,手執(zhí)一面撥郎鼓,走一路搖一路,招引來一群孩子,跟在后邊歡呼雀躍,惹得大姑娘小媳婦們心神不定,總想親眼看看那箱子里又添了什么新的貨色,總想再挑選幾件可心的東西。其實,呼郎子的貨品十分有限,無非是針頭線腦一類女工用品,以及糖果小耍一類兒童玩具。盡管如此,呼郎子仍然是鄉(xiāng)村里最受歡迎的人,他的到來,總要給寂寞的鄉(xiāng)村帶來些許歡躍的氣氛,尤其是在時光漫長的夏天。
農(nóng)歷八月十五前,正是淺山地區(qū)秋收打碾的農(nóng)忙季節(jié)。每在這個時候,家家盼望天氣晴朗,力爭新麥及時上場。這樣,才能保證讓婆娘娃娃們在中秋節(jié)能嘗到新面饅頭。川水地區(qū)的車把式們也瞅準(zhǔn)了這個時機(jī),他們駕起“杠稍”車,車上載滿西瓜、花青一類時鮮水果,鞭子甩得脆響,趾高氣揚(yáng)地進(jìn)入山村,無一例外地在村道上揚(yáng)起一股長長的塵土。
孩子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唯有在這個時候,大人們才舍得用糧食換取西瓜、花青等水果,那可是奢侈品,一年中頂多只能讓我們嘗一次,吃還是不吃,是要由大人們咬著牙下決心的。對于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來說,拿錢買東西,那只是幻想,因為他們手無分文;最為實際的方式是以物易物,也就是用糧食換商品。川里人趕著“杠稍”車?yán)麃?,目的就是載著糧食回去,他們知道山里人沒有錢買東西,他們圖的就是糧食。因此,他們把商品的價格定得很高:用一車水果換回一車糧食。
那一年“杠稍”車進(jìn)村后就停在我家場面旁的大路上,父親正在帶領(lǐng)我們兄弟起場,碾下的糧食尚沒有簸出來。面對我們期求的眼神,父親撩起上衣大襟,用尚未脫去麥衣的麥子換回了一個西瓜,這也意味著有生以來,我將第一次嘗到西瓜的味道。
好不容易盼到場面上的活兒結(jié)束了,我們可以回家吃晚飯了。父親示意我們兄弟倆把西瓜抱回家去。二哥搶先一步抱上西瓜往家里走,我緊隨其后,爭著搶著要抱西瓜。快到家門時,二哥捺不過我的糾纏,便氣咻咻地把西瓜遞給我,我匆忙伸手去接,沒想到那西瓜很重,未等接穩(wěn)就“砰”一聲掉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
霎時,我的頭腦中轟地一聲。我知道闖大禍了,在直覺的支配下轉(zhuǎn)身就跑,我要逃離肇事現(xiàn)場,我要逃避一頓飽打。幾乎是同時,二哥也是拔腿就跑,當(dāng)發(fā)現(xiàn)他跑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時,便惡狠狠地罵我,不讓我跟著他,說禍?zhǔn)俏谊J的,害得他回不了家,責(zé)問我還有什么臉跟著他跑。到了這個份兒上,我自知理虧,任他怎樣責(zé)罵,就是腆著臉皮一聲不吭,他也就無可奈何了。
起初,我們是嚇懵了,唯一的念頭是逃跑,至于要逃到哪里去,并無明確的目標(biāo)。在村子里東躲西藏地轉(zhuǎn)悠了一陣子后,遠(yuǎn)遠(yuǎn)望見我家屋頂煙囪里的青煙早已熄止,我倆判斷家里的人已吃過了晚飯。這時,我們感覺到肚子越來越餓,便身不由己地踅摸到我家巷道,從大門外偷偷觀察院子里的動靜。突然,大門“吱”一聲開了,大哥探出頭說,進(jìn)去吃飯,鍋里留著哩!我倆便躡手躡腳地潛入廚房,屏聲靜氣地吃完了飯。這時母親走進(jìn)了廚房,端來了留給我倆的兩塊西瓜,原來摔碎了的西瓜還能吃,這是我事先并不明白的。
那西瓜真甜!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吃西瓜。
三
莊稼人的職守便是以種田為生,一年四季與土坷垃打交道,此外別無所長。但人在生活中對技能技巧的要求是全面的,這就需要社會分工,讓一部分人專門從事種田以外的事情。因此,便是在極為封閉的環(huán)境中,也有靠手藝謀生的職業(yè)者,比如鐵匠、木匠、宰扒手,等等。不過,早年農(nóng)村的技術(shù)勞務(wù)市場畢竟有限,因而從事上述職業(yè)的人大都是兼職,即一方面從事下地種田的農(nóng)業(yè)勞動,而在余暇時間里才干一些技術(shù)活兒,由此獲得多少不等的經(jīng)濟(jì)收入——或是現(xiàn)金,或是糧食。
我們村里有幾戶人家從事下述非農(nóng)職業(yè):陰坡的滕家是鐵匠,鐮刀打得不錯,據(jù)說刃口上的鋼水蘸得恰到好處,因而刀刃耐久,割莊稼時省時省力;隔壁的謝家開一間雜貨鋪,銷售油鹽醋酒、針頭線腦、仁丹和萬金油之類的日常生活用品,計算價錢時,沒等你回過神來,老板娘已經(jīng)報出了總價,她的口算比珠算還快。那時,新中國成立才幾年,開始實行新的貨幣,把一分錢說成一百,把一角錢說成一千,把一元錢說成一萬,你要買某件商品,比如說要買一包哈德門牌香煙,老板娘說“五千”,猛一聽,這個價錢很嚇人,其實只是五角。那時銅元仍在流通,不論是光緒銅元還是民國銅元,一塊銅元似乎都頂一萬紙幣即一元錢。
那時雖然錢的幣值很高,一元錢能買不少東西,但很少有莊稼人拿錢買東西,而是大多選擇以物易物的方式。每到農(nóng)閑季節(jié),我們那條溝里的青壯年男勞力總要趕著騾馬去腦山的山林里砍柴。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們便趕著馱隊回來,每頭騾馬都馱著沉重的馱子,浩浩蕩蕩,一路煙塵地走進(jìn)村莊。這時,趕馱隊的漢子們一個個甩著膀子,邁著大步,顯得威風(fēng)凜凜,神氣十足。待馱隊走到謝家鋪子跟前,他們總要卸下一兩個馱子,用十幾捆柴禾換取一瓶燒酒或幾包紙煙,緊接著便揚(yáng)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幾口酒,或是擦著洋火,十分愜意地吸幾口煙,那份志滿意得的神態(tài),要說多生動就有多生動;而謝家房頂上的柴堆,也便越摞越高,成為全村人人羨慕的一道亮麗風(fēng)景。
四
家住下陽坡的魏三爺是與眾不同的一位人物。與多數(shù)莊稼人不同的是,他不僅是種田的把式,還是木匠、宰扒手、接骨匠,此外還略通音律,能夠在唱曲兒的場合充當(dāng)下手,不時地吼上兩嗓子或撥拉幾下三弦——因而是莊子里數(shù)得上的一個人物。
木匠手藝在農(nóng)村是很吃香的,小至添幾件桌凳,大至蓋房修業(yè),或者做面柜、打棺材,那是家家少不了的事情。莊戶人家從爺爺輩就年年不停地栽樹,為的就是替子孫打下修業(yè)的基礎(chǔ),也為自己人生的終結(jié)事先做好準(zhǔn)備。魏三爺是方圓數(shù)十里數(shù)得上的木匠,他是否會蓋樓房,我不得而知,因為在我的記憶中,我們那條溝里沒有人家蓋過樓房;但建造莊戶人家最常見的那種土木結(jié)構(gòu)平房,`那是他的拿手好戲。屆時,他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發(fā)號施今的工頭兼大工,而他的幾個兒子便惟命是從地成為出大力流大汗的下手。
這樣很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魏三爺?shù)哪窘车降资侨绾螌W(xué)成的,已無從稽考;但接骨的絕活,卻是在自己的身上練出來的。據(jù)說在他年輕的時候,有次給人家蓋房子伐木,不知是因粗心大意還是命運使然,那棵大樹意外地轟然倒下,只聽得“哎喲”一聲,他便痛得昏死過去,一條大腿被砸得血肉模糊,半截股骨早就斷成碎片了。
這是非死即殘的重傷,當(dāng)?shù)赜终也坏酵饪拼蠓?,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從死神的牙縫中爬了出來,你說他的命大不大?不過,從死里逃生后,那條受傷的腿腫得比大肚兒婆娘的腰還粗;又過一段時間后,血水和膿液從潰爛的大腿根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其間夾雜一些骨頭碴兒,那境況實在是慘不忍睹。在骨頭碴兒尚未流出之前,也就是從無望醫(yī)治的那個時候起,他便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忍痛疼,豁上命實施自救。他自己給自己治病的辦法是雙手用力揉捏擠壓受傷的大腿,在感覺的指引下尋找肌肉中斷裂了的骨頭碎片,將其一片片對接、復(fù)位,然后用木板夾固,用皮繩捆牢,希望碎骨慢慢愈合,使傷腿能夠復(fù)原。救那條傷腿就是救自己的命,每摁一下傷腿,豆粒大的汗珠便從額頭啪啪滴落,痛得他時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時而又有氣無力地昏死過去。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一年后他竟然站起來了,竟然能走路了!從此,他成了一名接骨匠,村里但凡有人骨頭斷了,不論是自己不小心摔斷的,還是讓別人給打折的,都去找魏三爺給接;找城里的骨科大夫給接歪了的,也來找魏三爺,由他重新弄斷再重新接上,不打石膏,只用兩片夾板、一根繩子,幾個月后,保證讓你的斷腿斷胳膊靈活如初。
魏三爺更拿手的活兒是殺豬,我們那里稱這種人為“宰扒手”,這是一個更為吃香的職業(yè)。民謠唱道:“過冬至,宰聾子(羊);過臘八,宰瞎娃(豬)”。在我家那一帶,莊戶人家大都每年要養(yǎng)一兩頭豬,臨近臘月年關(guān),家家戶戶便張羅著請宰扒手殺豬,以備年節(jié)時享用。由于殺豬的時間段過于集中,宰扒手就顯得供不應(yīng)求,尤其是像魏三爺這樣的宰扒手,干活兒時手腳麻利,肉收拾得干凈,腸子又做得香,因而他的日程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沒有大面子是難以如期請到他的。
殺豬的那天,是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候。單等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我們便一擁而上,占據(jù)有利位置,搶著從豬脖子、豬脊背上拔豬鬃。豬鬃是很好的東西,既可以栽入銅錢錢眼兒里做成毽子玩,又可以賣給呼郎子換糖果吃,因而我們奮不顧身,便是讓豬鬃把中指捋出血道道也在所不惜。豈止是我們這些孩子,便是大人,也要爭先恐后地拔豬鬃。最先下手的就是宰扒手,只見他從豬脖子刀口處抹一把血,迅速往豬鬃長得最密實的位置上來回蹭幾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噌噌幾下就把最長最硬的豬鬃拔光。因為自愧莫如,我們只好望洋興嘆了。
接下來,我們就等著搶尿脬。之所以要搶,因為一頭豬只有一個尿脬,而想得到它的人卻不止一個。搶到尿脬后擠干里面的尿液,對其一邊吹氣一邊搓揉,它就會越脹越大;脹到適當(dāng)?shù)某潭?,將尿脬口用繩子扎緊,它就成了我們隨意拍擊、爭搶的皮球,你爭我奪,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其中寄寓著我們的多少歡樂呀!
其實,誰能得到這個尿脬,全在于宰扒手的屬意了。尿脬從豬肚子里摘下后,他想給誰,他就把尿脬朝誰拋去。因此,從表面上看,是好幾個孩子搶這個尿脬,其實,這個尿脬早有所屬了——這就是大人們所擅長的把戲。
從殺豬、褪毛、開膛、剖肚,到清洗肚腸、灌血腸、裝面腸,直至臟腑和腸肚下鍋,宰扒手職責(zé)范圍內(nèi)的活兒算是干完了,下面的事情就是割刀頭肉和等著吃肉。刀頭肉是主人對宰扒手勞動的酬謝,由宰扒手自己動手,從緊挨豬頭的一側(cè)隨意割一塊肉,割多割少,就要看宰扒手同主人的友情薄厚了。友情深,則刀下留情,少割一點肉;友情淺,則下手兇狠,多割一些肉,割多割少,那是宰扒手的權(quán)利,主人是不能插嘴的。刀頭肉放進(jìn)褡褳后,宰扒手便盤腿穩(wěn)坐在炕頭的首席位置上,端等著吃肉、喝湯、吞嚼腸子了。如果天色尚早,匆匆地吃喝一陣后便趕往下一家去殺豬;如果是當(dāng)天殺豬的最后一家,免不了還得喝幾盅酒,再吃頓飯,待酒足飯飽后方才搖搖擺擺地回家。
魏三爺是一個足夠滑稽的人。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每每看見他喝得醉熏熏的,肩上挎著鼓囊囊的褡褳,手里揮動著明晃晃的刀子,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嘻嘻哈哈地攔截路上行走的學(xué)生,說是要把男孩子的小雞雞騸掉——忘了交待他的另一手絕活,那就是騸雞騸牲口。遇到這種情況,孩子們一個個被嚇得吱哇亂叫,東躲西藏,就恨自己少長了一對翅膀。
魏三爺?shù)挠哪瑢嵲谔珰埲塘?
五
陰坡臺霍家有一處杏樹園子,三面用高高的土墻圍起,背靠斬劈得筆直的后坡,防護(hù)得十分嚴(yán)密。園子里植有數(shù)株丁香樹和探春樹,還有幾棵高大的杏樹。每到農(nóng)歷四月,丁香、探春和杏樹競相開花吐艷,白丁香白得如雪,紫丁香紫得生冷,杏花和探春花紅白相融,如脂似玉,如火如霞,滿園的花兒楚楚動人,濃郁的香味兒在空氣中彌散,讓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
對村里的孩子們具有誘惑力的并不是那些花朵兒,而是一嘟嚕一嘟嚕地垂掛在枝頭上的杏子。從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時刻起,我們就時不時地光顧這處園子,我們急切地觀察著杏子的生長變化,從生澀的毛杏到堅硬的青杏,再到青杏表面泛出些微的淡黃色,我們一直惦念著這處園子。
園子后墻外有一條小道,往前走兩步,就可以從伸出后墻的粗壯枝杈爬到樹上。園子主人的宅院就在坡根下,騎在杏樹杈上朝下看去,主人宅院里的動靜被看得清清楚楚,這有利于我們及時逃脫。從毛杏長成青杏再到青杏泛黃,我們曾多次攀枝翻墻進(jìn)入杏園,將那衣兜用青杏、毛杏塞得鼓鼓的,然后翻墻逃逸,到那山溝野洼,盡情地品嘗杏子的澀苦或甜香。有時,我們的行蹤也會被主人發(fā)覺,待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追過來時,我們早已安全地逃離現(xiàn)場了,依稀聽到主人咻咻地責(zé)罵:“小心打斷你們的腿,這些雜孫!”
那種越墻攀枝的歷險體驗,那種酸澀流涎的青杏口感,成為童年的記憶,牢牢地鐫刻在我的腦海中,在特定的心境下又悄然在心底泛起,就像中國畫的色彩在宣紙上漫漶……
六
那些日子是散淡而恬寂的……
當(dāng)你正在夢鄉(xiāng)中徜徉,不知是誰家的公雞卻“喔喔”地高聲啼鳴起來。緊接著家家戶戶的公雞紛紛效仿,雞鳴聲頓時此起彼伏,其間夾雜幾聲狗吠,聲音粗重而深沉,就像是從洞子中傳出的一樣。于是,酣睡的村莊被吵醒了,器具碰撞的聲音、院門開啟的聲音、牛鳴的聲音、驢叫的聲音、大人呵斥小孩的聲音、出門干活的人吆喝牲口的聲音,總之,各種聲音匯聚在一起,營造出一派忙忙碌的景象。接下來天色放亮,牛羊上山了、人們下地了,嘈雜聲消失了,整個村莊又陷于靜寂,巷道里唯有幾只母雞帶著小雞在覓食,母雞教得耐心,小雞學(xué)得認(rèn)真,一只老公雞卻站在半截土墻上,乜斜著眼睛望著初升的太陽。
整個白天,村莊里沒有故事,尤其是在夏季的白天。
可在傍晚的時候,村子里又熱鬧起來了:下地拔草的婦女們回來了,她們每個人都背著一個碩大的背斗,里面瓷瓷實實地裝滿了青草,那是給圈里的豬準(zhǔn)備的食物;放羊的孩子們下山了,甩著清脆的響鞭,漫著生硬的“少年”,羊群蕩起的煙塵久久地在半空中飄浮;大姑娘小媳婦們挑著水桶出門了,她們輕盈地扭動著腰身,到大泉兒挑上滿滿兩桶水,又顫顫悠悠地走回家去。而那些去大泉兒飲馬的小伙子們,各自牽著自家的馬兒,一邊輕快地吹著口哨,一邊撫弄著馬兒的鬃毛,那份親熱勁兒,就像兩個拉家常的朋友一樣。飲完了水,他們便跨上馬背,一溜煙兒朝家里跑去,那副忘情的樣子,真使人羨慕。
太陽就要落山了,空中飄蕩的炊煙越來越淡了,空氣中飽含著洋芋的焦巴和饅頭的清香混合起來的香味兒。這時,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站在房頂上大聲呼喚:“大大,喝湯來!”孩子的叫聲響亮而悠長,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都能聽到。
在我家那一帶,“大大”就是爸爸,“喝湯”就是吃飯。
七
故鄉(xiāng)是古老的,因其古老,就顯得古樸而親切。一條小河由西向東地穿過村莊,將村子區(qū)隔為北莊和南莊兩部分,北莊靠陽坡,南莊靠陰坡,北莊的人豪放一些,南莊的人儒雅一點。夏天,夜深人靜時小河的流水聲格外響亮清脆,嘩嘩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那均勻的節(jié)律就是故鄉(xiāng)跳動的脈搏。說是一條小河,其實流量不小,流速很急,夏天遇上下暴雨發(fā)大水,河水洶涌咆哮,把那些比牛還大的石頭沖得七零八落,那巨大的撞擊聲,聽起來使人驚心動魄;而在風(fēng)和日麗的時候,小河像一條柔軟的綢緞,輕悠地抖動著,款款地流向遠(yuǎn)方。
我時常望著小河遠(yuǎn)去的背影陷入幻想:山外的世界又是什么樣子的呢?
那時候在我的故鄉(xiāng),夏天雨下得很大,冬天雪下得很厚。下暴雨時常有山洪暴發(fā),河水轟轟隆隆地呼嘯而過,將深深的河槽裝得滿滿的、填得平平的;下雪時往往一口氣下它一天一夜,一場大雪就篩下兩尺多厚的積雪,那是常有的現(xiàn)象。由于雨雪充沛,水資源豐富,莊子里便設(shè)有一盤立輪水磨,借著大泉兒流出的水,就吱吱呀呀地為好幾代人提供了生計的便利。
這一切,早就一去不復(fù)返了。
故鄉(xiāng)的古老,是與那些樹——那些高大蓊郁的古木分不開的。村子里到處都是樹,院落四周是樹,道路兩旁是樹,溝溝坎坎、坡坡嶺嶺,凡是空閑的地方就長滿了樹,有墩實的榆樹,有婆娑的樺樹,更多的是高大挺拔的楊樹。最令人肅然起敬的是大泉兒頭上那頂天立地的五棵樹,每棵樹的直經(jīng)怕是有一米開外,兩三個孩子手拉著手也難以將其合圍;五棵樹粗壯密集的枝杈交織成巨大的樹冠,幾乎將半個村莊嚴(yán)嚴(yán)實實地攬在懷抱——那里又是鳥的天堂。傍晚,全村的鳥兒們從四面八方飛來,聚會在五棵樹濃密的枝葉間,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唱個不停,一直到薄暮來臨,到月明星稀;天剛蒙蒙亮,性急的鳥兒們就醒來了,迎著第一縷霞光,數(shù)不清的鳥兒像一支支離弦的箭,向天空飛去,向太陽飛去,那是多么壯觀的景象啊!
五棵樹是先人手植的,植于明洪武年間;毀于“大躍進(jìn)”的斧斤,為煉鐵而被塞進(jìn)小高爐當(dāng)柴燒了!
故鄉(xiāng)的古老,尤其體現(xiàn)在在風(fēng)俗人情方面。長幼有序、誠實守信、鄰里和睦,這些都成為做人的基本準(zhǔn)則,并且以行為規(guī)范之。比如說,晚輩只能按輩分關(guān)系稱呼長輩,不論是在人前還是在人后,都不能對長輩直呼其名,那是缺乏家教的無禮行為,是人所不齒的;莊子里誰的年紀(jì)最大,他受到的尊敬就最多,吃飯時第一碗飯要端給他,而且要把他請到飯桌的首席位置;路上與人相遇時,年少者要向年長者請安問好,要為他躬身讓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信守承諾,乃是一個人在品行上必須堅守的底線,“扯皮謊”的必然后果則是遭人唾棄。根據(jù)自己的能力或好惡,你可以拒絕他人的請求,但是,答應(yīng)了的事情,無論如何是要兌現(xiàn)的,否則,從此你就甭想在人前堂堂正正地活著。
人情,往往見之于艱難的環(huán)境和清貧的生活。都是三百六十天跟泥巴打交道的莊稼人,家家過著“晌午里炒面開水,天黑了開水炒面”這種苦日子,如果那一家有天偶爾做一頓檔次高一點的飯,比如捏了一簸箕餃子或者蒸了一籠屜包子,首先想到的是給左鄰右舍送去滿滿一大碗,讓這家的老人或病人嘗一嘗,略微改善一下伙食。受到禮遇的人家也不會讓人家空著碗回去,即便是再窮,也是要給對方回禮的,那怕是一碗面或一碗糧食。我母親常年患病,因此不時地受到隔壁鄰居拿點好吃的東西來探望這樣的禮遇,這份情義對我是刻骨銘心的,每每想起,心中就熱騰騰的。
俗話說“親幫親,鄰幫鄰”,在自然經(jīng)濟(jì)條件下,個體生產(chǎn)者要辦難度較大的一件事,比如說要蓋幾間屋子、打一副莊廓,或者辦一件喪事,如此等等,靠的就是左鄰右舍在人力上的援助和力挺。凡遇到這類事情,隔壁鄰居也會自覺地伸出援手,而絕不會坐視不管。正是由于有這份友情在,臘月里殺了年豬后,主人家便忘不了請隔壁鄰居來吃肉,那可是熱鬧場面:炕煨得熱熱的,炕沿上還支著火盆,火盆里或許還燙著自家釀造的酩■;盛滿肉和腸子的大盤子擺在炕桌上,客人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個個喝得紅光滿面、吃得滿嘴流油。對因故未能出席的人家,也忘不了送去熱氣騰騰的“肉份子”,說是讓人家嘗一嘗,那分量其實是不小的,里面有肉,有肝臟,也有面腸和血腸。
從臘月頭上起,人們就這樣一家挨一家地吃著、喝著。這既是人情的盛筵,又是民風(fēng)的展覽;既有希望在里面,也有苦澀在里面。
大泉兒頭上早已消失了高大蓊郁的五棵樹,穿過村莊的那條河也顯得越來越瘦小了,那處杏樹園早已不知不覺地廢圮了,謝家的店鋪早已不聲不響地關(guān)門了,魏三爺也早就亡故了……那是一個逝去了的年代,清貧而又寧靜,簡樸而又單純,回想起來,既有一絲酸楚,又帶一份溫馨。今天,這一切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了,另一種準(zhǔn)則和規(guī)范已強(qiáng)行楔入我們的人際關(guān)系。對于遠(yuǎn)去了的價值和標(biāo)準(zhǔn),真說不上是值得惋惜還是應(yīng)該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