殼與芯子:夢與真的痛苦分裂

殼與芯子，是一個貫穿小說《長恨歌》始終的文學(xué)意象。生活在殼里，芯子拼命地拉扯，把夢境打碎，讓你現(xiàn)實，讓你平淡。生活在芯子里，殼又拼命地誘惑，讓你在回憶中痛苦，憧憬中絕望。就這樣，欲望不得，卻也平淡不得，在夢與真的爭奪與撕裂中，王琦瑤死了，她的上海也死了。她們被夢與真、幻境與現(xiàn)實撕裂了。本文以“殼與芯子”為線索，試圖呈現(xiàn)上海與王琦瑤在夢與真的分裂中苦苦掙扎的狀態(tài)，從而引發(fā)現(xiàn)代人對自我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

巴爾扎克曾留給我們一個有趣的提示：有型空間和人格之間有著相互觀照與塑造的關(guān)系。大衛(wèi)?哈維在《巴黎城記》中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diǎn)：巴黎的生態(tài)學(xué)與巴黎居民的人格乃是彼此的鏡像。小說《長恨歌》就是這一理論的很好詮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上海與王琦瑤是同構(gòu)的，王琦瑤們的性格賦予了上海“味道”，上海的繁華抑或陰晦也給王琦瑤們?nèi)旧狭烁哔F而悲戚的氣質(zhì)。

在上海和王琦瑤互為鏡像的同構(gòu)關(guān)系中，有一組意象或明或暗地多次出現(xiàn)，并始終貫穿整篇小說，那就是“殼與芯子”。殼與芯子，對上海來說，就是繁華與陰晦；對王琦瑤來說，就是如夢如幻的欲望與平實殘酷的現(xiàn)實。殼子是夢，芯子是真，小說的結(jié)尾，王琦瑤和她的上海就在這痛苦的分裂中慢慢“死”去。

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殼與芯子”是在第一部分的“流言”中，小說這樣寫道：“這東方巴黎遍布遠(yuǎn)東的神奇?zhèn)髡f，撥開殼看，其實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實是粗糙的沙粒?！?上海的殼珍珠般絢爛，是由權(quán)力、財富、欲望、幻想等組成的美麗外殼，而她的芯子是流言，是日常最瑣碎的、最平實的、見不得人的東西，卻也是最真實的東西。王琦瑤的殼是滬上淑媛的純真，是上海小姐的傳奇，是愛麗絲公寓的神秘，而她的芯子卻是吳佩珍、蔣麗莉身邊的玩伴，是阿二的阿姐，是平安里那個守著一盒金條的女人，是為女兒積攢多年嫁妝的單身母親……如夢如幻，似真非真，上海和王琦瑤都迷失在這殼與芯子之間，在夢與真的撕扯中艱難地走完旅程。

一、上海的殼，王琦瑤的殼

小說的第一部分是戲劇性的，一切都是上海式的外衣、上海式的殼。片廠試鏡、滬上淑媛、選美勝出、金屋藏嬌、藏嬌人身遇不測……這一切都是最合乎大眾的上海想象。這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城市與人的宏大絢麗的外表就構(gòu)成了上海與王琦瑤的殼。

殼子之于二十世紀(jì)40年代的上海，是繁華的，是充滿了奇跡的十里洋場，片廠、明星、選美場、舞池、時尚雜志、愛麗絲公寓……上海的殼子罩著一團(tuán)團(tuán)向上攀爬、征服城市的欲望。這里既是冒險的樂園，又是財、權(quán)展示的平臺?！按蠼稚系木吧菐в醒莩鲂再|(zhì)，程式化的”，人們看到上海的殼子，便紛紛裝扮起自己的殼子來。于是，“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連俗套都稱不上，是俗套外面的殼子?！庇谑?，上海的小姐們“和她們的父兄一樣，渴望出人頭地，有著名利心，而且行動積極……她們甚至更勇敢，更堅韌，不怕失敗和打擊?！?/p>

王琦瑤正是上海人的典型代表。殼子套在王琦瑤的身上是夢幻的：片廠的試鏡，雜志的亮相，選美的驚艷，癡情才子程先生的追捧，與李主任戲劇般的邂逅，愛麗絲公寓的女主人……王琦瑤在一步步踐履每一個普通上海女孩的欲望之夢，卻也隨著閱歷的增長，隨著自己的夢在上海的庇佑下仍一步步破滅，而慢慢剝落上海的殼，也漸漸剝?nèi)プ约旱臍ぁ?/p>

王琦瑤欲望之夢的開始可以說是在“片廠”?！捌瑥S”是上海繁華殼子的縮影，電影與上海，其實就是寓生活于表演之中。對殼子的迷戀，也注定了王琦瑤一生的夢的悲劇收場。從片廠，王琦瑤踏上了追夢的路。從此，戲與人生，殼子與芯子交錯纏繞，分不清誰在誰中。

滬上淑媛的小有名氣助長了王琦瑤的夢，上海小姐的選美則使王琦瑤的欲望趨于高潮。名利與欲望本就不是簡單的促進(jìn)與被促進(jìn)，而是螺旋上升的關(guān)系，越有名利，就越渴望這名利來的再多些，對名利越是渴望，也就越是勇敢地追逐。一次次的成功使王琦瑤對未來充滿了幻想，形成了她對華美殼子迷戀的態(tài)度。而與李主任的初夜是絢麗殼子剝落的開始?！耙灰怪g，從嫩走到熟，卻是生生滅滅，永遠(yuǎn)不息，一代換一代的?！睆哪鄣绞?，王琦瑤“想她婚服倒是穿了兩次，一次在片廠，一次在決賽的舞臺，可真正該穿婚服了，卻沒有穿?！睆哪鄣绞?，“在芯子里做人，見不得人的，卻是實惠?！睆哪鄣绞欤蹒幩坪醴艞壛恕懊孀雍托咀觾扇钡膲?，但這僅是對自己的安慰而已。希望是欲望的記憶。輝煌，又怎么能放得下呢？一代換一代，上海又將把王琦瑤重復(fù)多少次呢？

上海的殼子與王琦瑤的殼子互為鏡像，上海的繁華與王琦瑤的欲望、幻想互相成就?！吧虾＿@城市的繁華起碼有一半是靠了她們的名利心?！倍@名利心也是靠了上海，才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但殼子終究是殼子，真東西在哪里呢？真東西是體面后頭的東西，這就引出了小說的第二部分。

二、上海的芯子，王琦瑤的芯子

“風(fēng)是和暖的，夾了油煙和泔水的氣味，這其實才是上海芯子里的氣味?！薄啊虾Ｉ睢男咀樱┮鲁燥?，細(xì)水長流的，貼切得不能再貼切。”就這樣，當(dāng)上海從宏大的十里洋場蜷縮進(jìn)平安里，含蓄進(jìn)平安里的一座小樓，拉開帷幕，上海的芯子正式登場了，開始向我們展示體面后頭的東西。

小說從第二部分開始，與第一部分的戲劇性相比，要更真實些。王安憶自己也說“覺得這一部寫的最稱心……從一開頭便從容而下……所有的人物都在自由活動，主動走向命運(yùn)?！边@是鋒芒畢露后的收斂，沖動淡去，回歸樸實和平淡。但要注意的是，這并不是發(fā)自肺腑的走進(jìn)瑣碎，而是無奈之舉，無論是上海還是王琦瑤，骨子里都無時無刻不在期待重生，期待回到那個繁華的夢中，期待夢幻的殼。

上海真是不可思議，它的輝煌叫人一生難忘，什么都過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墻虎，那輝煌的光卻在照耀……從來沒有它，倒也無所謂，曾經(jīng)有過，便再也放不下了。

對于王琦瑤也有一段極其相似的敘述。當(dāng)她想用金條挽留老克臘，想叫他陪她幾年的時候，小說這樣寫到：

倘若一直沒有他倒沒什么，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覺得脫了底，什么也沒了。

在芯子里生活，埋頭于各自的柴米生計，心底想的卻是殼子。這對殼與芯子的矛盾使小說中的人物掉進(jìn)悲劇的深淵。

首先是王琦瑤。失去了李主任，失去了愛麗絲，就失去了在上海名利場中的核心地位，失去了美麗的殼子，入住平安里。盡管王琦瑤曾倔強(qiáng)地反對嚴(yán)家?guī)熌笧槟腥俗雠说睦碚摚柏?fù)氣似地說：我偏是為自己做的。”但她的芯子，她的芯子里的生活十足地與男人有關(guān)。從幾個男人的角度能更好地看清王琦瑤的殼與芯子。

男人們愛的是王琦瑤的芯子嗎？不是的！當(dāng)她把殼子褪去，卸去滬上淑媛的純真、上海小姐的傳奇和愛麗絲公寓的神秘之后，當(dāng)一個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王琦瑤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他們無一例外地，都選擇了離去。正如張愛玲在《沉香屑?第二爐香》中所說，美貌不允許晚婚。女人就要在殼子最美的時候把自己嫁掉。王琦瑤錯過了，沒了青春、神秘和貞潔，她的芯子竟一個男人也留不住。

阿二對王琦瑤朦朧的向往里，“并不光有愛，還有著膜拜在其中。王琦瑤不是一個人，而是化開來，彌漫和洋溢在空氣里的一個靈樣的東西……海市蜃樓一般?！辈恢卿螞]在人海之中，還是在芯子中清醒，了解到了殼與芯子的本質(zhì)。但入滬之后，阿二便確是沒有了音信。

康明遜是王琦瑤唯一說過“愛”字的男人。那是在王琦瑤懷孕后，康明遜為她燒飯，一個吃著，一個站著，雙雙掉下淚來。王琦瑤撫摸著康明遜的頭發(fā)，“含淚微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這時候，王琦瑤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很愛這個男人的，為他做什么都肯。”而康明遜迷戀的只是王琦瑤身上舊日時光的味道，沉醉的只是昔日的情感和生活方式，他愛的只是王琦瑤的殼子。當(dāng)孩子的到來剝落王琦瑤懷舊的神秘與美麗，僅以一個普通女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康明遜眼前并渴望他承擔(dān)起丈夫責(zé)任的時候，他退卻了。

和程先生的結(jié)識就是在殼子里。攝影，是把女性美麗的容顏永久地定格在畫面之中，鏡頭會將現(xiàn)實生活中混亂和邋遢都濾掉，留下一個美麗的倩影。程先生對王琦瑤的感情夾雜了太多虛幻的想象。重逢中，一個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剝?nèi)チ藲ぷ?，一個不愛自己，而只是出于報恩想委身于他的女人芯子真實起來，終于，程先生也抽身離去了。

老克臘也是。他“其實是有些把王琦瑤當(dāng)好萊塢電影的女主角了，他……當(dāng)?shù)氖侵艺\的觀眾，將戲劇當(dāng)人生的那類觀眾。他真愛那年頭的戲劇……常常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币粋€回憶，一個憧憬，他們恰巧碰在了一起。終于，“看見她枕頭上染發(fā)水的污跡，情緒更低落了。”

在人間煙火中，王琦瑤真實起來，從戲言阿二養(yǎng)不起自己，到散盡生存的“底”只為讓老克臘能陪陪自己。從拒絕片廠導(dǎo)演的勸阻，走上選美之路的單純的執(zhí)拗，到對著薇薇的時代，喊出“你們將來不知是個什么命運(yùn)呢！”王琦瑤的殼剝落了，剩下個芯子，在人家的時代里，寄人籬下。至此，上海的無情殘忍與王琦瑤們的現(xiàn)實痛楚互為鏡像，上海的芯子與王琦瑤的芯子相依為命，掙扎著想往殼子里鉆，卻沒有辦法。每一次希望都是失望的開始，明知道一切繁華轉(zhuǎn)眼便成過眼云煙，可夢的吸引畢竟太強(qiáng)烈了，而我們卻都只是凡夫俗子。

三、上海的死，王琦瑤的死

“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鋪了油毛氈，木頭門窗發(fā)黑朽爛，滿目灰拓拓的白色”平安里老了，王琦瑤的上海老了，王琦瑤自己也老了，而老去的過程正是死亡的過程。

這死不平常！這死不是平靜地慈祥地熄滅生命之光，而是掙扎著，充滿痛楚地閉上眼睛。生活在殼子里，芯子拼命地拉扯，把夢境打碎，讓你現(xiàn)實，讓你平淡。生活在芯子里，殼子又拼命地誘惑，讓你在回憶中痛苦，憧憬中絕望。就這樣，欲望不得，卻也平淡不得，在夢與真的爭奪與撕裂中，王琦瑤死了，她的上海也死了。這是被夢與真、幻境與現(xiàn)實撕裂的。

半夢半醒，想夢而不得，想真而不甘。與上海形成鮮明對照的兩次他地的穿插——鄔橋和杭州，記錄了王琦瑤的掙扎。鄔橋是悠閑的，是有些佛理的，是空凈的，是通靈的，是遠(yuǎn)離奢華的。它能引渡眾生，在王琦瑤這里，卻抵不過上海的情欲無限?！班w橋天上的云，都是上海的形狀”，那個時候的王琦瑤還太年輕，領(lǐng)會不了外婆帶她去鄔橋的用意，更接受不了鄔橋的緩慢和空幽?？僧?dāng)她帶著薇薇和小林去到杭州的時候，情形卻已悄然改變?！熬畔藵荆慌煽丈进B語的意境，心想去那里做個女隱士怎么樣？……但又覺得現(xiàn)在再去做隱士，有些晚了，已經(jīng)付出的那半生的代價，難道都算作徒勞？都不計結(jié)果了？豈不是吃了大虧，又豈不是半途而廢。再要去想那結(jié)果當(dāng)是什么，思想?yún)s彌漫開來，抓又抓不住?！北滑F(xiàn)實的真、被世俗的芯子摧毀了夢，王琦瑤想屈服了，不然怎么會動了做隱士的心？但她依舊是不甘心，只不過這不甘中多了無奈的悲楚。在掙扎中，夢和真、幻境和現(xiàn)實都沒有輸，輸?shù)闹皇峭蹒幐纳虾！?/p>

直到她問老克臘：“這場戲差不多也演到頭了。做人就像在做戲，對不對？”她內(nèi)心中還是對夢抱有幻想，以致想用金條把老克臘留在身邊，陪她幾年。但王琦瑤已經(jīng)隱約感到這問題也是在拷問自己。直到臨死前，她才真正清醒過來：“王琦瑤眼瞼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盞搖曳不止的電燈……在那最后的一秒鐘里，思緒迅速穿越時間隧道，眼前出現(xiàn)了四十年前的片廠……她這才明白，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一切都是虛幻的。到頭來都活在戲里。一生的追逐，一生的迷惘，一生的倔強(qiáng)，王琦瑤和她的上海在良娼之間、妻妾之間、殼與芯子之間、夢與真之間香消玉殞。當(dāng)“對面盆里的夾竹桃開花，花草的又一季枯榮拉開了帷幕”，上海重生了。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不是王琦瑤的上海了，而別人的王琦瑤又在哪里呢？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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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孫川梅.王琦瑤.上海的影——讀王安憶的《長恨歌》[J].滇池，2003(9).

（作者簡介：石昭慧，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 2007級人文科學(xué)試驗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