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小說中最詭異的莫過于《羅生門》和《深林中》了。讀《羅生門》,令人毛發(fā)聳然后可以想得多的還是可怖的場景;《深林中》則在泣血的幽怨中引起萬千頭緒,叫人不得不像偵探一樣再行追蹤它的情節(jié),想要破解這寫滿人性之惡的奇案。1922年發(fā)表的《深林中》與柯林斯的《月亮寶石》結(jié)構(gòu)相似,都是在一件案子中調(diào)查采集的各方的呈堂證供。不同的是,《月亮寶石》最后澄清了事實,而《深林中》中各方說辭各辟蹊徑,撲朔迷離,留給讀者的是敞開式的網(wǎng)羅眾生去探究的一道門。此外,曾憑借黑澤明導(dǎo)演非凡功力成就的經(jīng)典電影《羅生門》,將《深林中》冠以《羅生門》的名字并嵌入因緣宿命的頭尾,改變了各自的語匯涵義?!读_生門》因而成了表現(xiàn)浮生世相之因與人性罪孽之果的作品,這里讓我們來探求它的源頭——《深林中》說了些什么。
深林中發(fā)生一起兇殺案,有個年輕武士被殺,美貌的妻子遭到大盜的凌辱??墒谴蟊I與妻子各執(zhí)一詞。死者亡靈借靈媒之口卻說是自殺身亡。那么究竟誰是兇手呢? 整篇作品由七個人的口供組成,從各自的角度提供不同的說法, 懸念始終未予解決。一個武士在深林中的死,在審案中,被審的人或證人,哪一個說出的是真話,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人?按察司的巡捕、行腳僧、老婦人,作為證人的群體,他們的敘述該是較為真實、客觀了吧?強盜、女人(武士的妻子)因是案中人或許在掩飾或欺騙——但也并沒有否認或逃避掉殺人的罪責(zé)。死去的武士,這個冤魂,可以一無遮攔,盡情述說嗎?可令人吃驚的是一切都面目全非,每個人都用令人信服的語言說出了互相齟齬的一篇故事,各個不同,甚少能互相印證。誰是說出了真話的人?當讀者為他們各自的敘述表面不一致而思索的時候,又轉(zhuǎn)而會為作者在描述人性的弱點和揭示罪孽的驚人一致而扼腕嘆息。人,不止表面相似、性情相近且反應(yīng)一致,行為差異也大致歸于沒有,所以,人性中怯懦自私的一面是如此深重的罪惡,無法自贖!
武士是悲劇的中心人物,在飽嘗凌辱之后雖已感到罪孽深重,還沒有陷入絕境。在他的妻子說出“殺死他”時才激發(fā)起心中的悲憤,不僅馬上原諒了強盜,還轉(zhuǎn)而為妻子這非人性爆發(fā)的一瞬間,毅然自盡。罪孽的多少在每個人心中都是一樣的,只在于暴露給世人看的一部分有多深或多淺。在有悖道德、倫理,或有悖通常情形中,將深處的罪孽驟然直截了當?shù)乇┞稛o遺,諸如暴力、脅迫,還易于接受,而平素潛藏的惡如果不經(jīng)意地爆發(fā)出來,足以叫人感到百難叢生,難于索解,以至生不如死。武士死于自身的脆弱的人性根本上抵不過一種怪異的惡的突如其來的摧殘,只要他還沒有失去人性,就不得不用摧殘自己來停止惡的侵害,以求有個正常的結(jié)果。在結(jié)束自己、還未出賣靈魂之前,可曾贖罪?
來看武士的妻子。她的母親是這樣描繪女兒的:“她性情剛烈,有如男子”,連強盜面對她的突如其來的拼殺也有畏怯。但就是這么個女人在受到強盜的強暴之后,竟立即背叛面前的丈夫,順從仇人,令人震驚。繼而,她又清醒地指使強盜殺死自己的丈夫,“殺死他,殺死他,如果不殺死他,我們就不能在一起!”或許有如她自己所說,是丈夫的鄙棄的眼光使自己完全崩潰,不能自已,只求兩人同歸于盡以謝罪。她是無奈的,有勇氣殺夫之后就沒有勇氣踐行諾言,與丈夫同去。所以在強盜面前她是強硬的,以強硬到殘忍來抵對命中注定的罪孽。如果命運要強加給她什么,她就義無反顧地強加給別人什么。女人開出的惡之花,在武士的身上結(jié)出了惡的果。冤冤相報,何必來世?比起女人來,強盜是帶來罪孽的大惡;比起強盜來,女人則是罪孽萌生后的極惡,才更令人不可思議。
強盜是什么?在深林中像幽暗恐怖的深林一樣成為此篇的背景。強盜譏諷現(xiàn)實社會,痛斥官員的掠奪行徑,說他們不殺人的手段比強盜殺人的手段好不了許多。然后再說起自己殺人剪徑,就變得再平常不過了。強盜的邏輯象天理人欲一樣合情合理,這樣一來,完完全全構(gòu)筑了一片深林般的背景,給武士夫婦的行為做了襯托和證明。強盜污辱了武士的妻子后并不作罷,又花言巧語地欺騙她要強占她。在女人向他大叫“殺死他” 、“殺死他”的時候,他又忽地轉(zhuǎn)向丈夫,向他說:“要不要殺她?”只要做丈夫的同意,他就可以替他報仇。這時,強盜儼然又成了為正常倫理道德約束的普通人。強盜成為平常的人物,沒有失去人的正常感覺,才顯示正常人又在非常時刻多么容易失去正常的感覺,逾越道德底線,盲目地將似乎不曾有過的惡一齊迸發(fā)。惡性,人所共有,平常人在罪惡之途亦可能變得無以復(fù)加,強盜不過是平常人的一種吧!
芥川龍之介崇尚技巧,筆名“我鬼”,素有“鬼才”之稱。他說,“輕視技巧的人,壓根兒不懂藝術(shù)?!绷硪环矫嫠稚钪O人性之道。由技巧而入人性,創(chuàng)造出瑰麗奪目的異常情景,是他將文學(xué)的徹底性得以發(fā)揮之處,芥川龍之介也由此而成功。他自己曾說:“我經(jīng)常對人性表示輕蔑,那是事實。但又常常對人性表示喜愛,那也是事實?!倍覀兛吹降氖?,小說家由筆觸透露出功力,在《深林中》對身負惡債的人性釋放超越了作者能夠流露的輕蔑或喜愛之情,作品由事實的本質(zhì)所左右,絕不止于平常人心目中的事實! 魯迅對這種創(chuàng)作能力深有感悟, 談到芥川的作品時說:“所用的主題最多的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時之心情。”魯迅看到的就是內(nèi)容中要有意境,以寫人主導(dǎo)情感之末節(jié)或點滴微妙處的內(nèi)容,加以特殊視角孕育出獨具震撼力的意境,方能提煉埋藏在深隱處的可憐可嘆的人性的根本來的技巧,他的《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題材更深刻,視野更廣闊,而意境和構(gòu)思卻同樣精妙。
人在正常中發(fā)生荒謬,旁觀者一眼就認得出。當非常的時刻發(fā)出荒謬的聲音或舉動,人們更容易去了解和審視,當這種悖謬被突出以至煥發(fā)了人性惡的光彩,格外吸引了人群,以至為之動容!《深林中》就是這么在詭異的氛圍中突然開放出惡的奇葩的作品。武士死了,一條普通的人命在人的心底的卑劣和沖突中倏爾飛逝,身負惡債,這東方式的原罪,無法自贖——深林中不時發(fā)出的就是這種單調(diào)的聲響。
(作者簡介:彭興華,女,廈門大學(xué)古典文學(xué)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