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鳥

　　一
　　
　　少年云中看見冰海上駛來的那輛電動三輪車時，正在海灘上遛鳥。他并沒想到那會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渤海遭遇了50年一遇的嚴寒，半個遼東灣都被海冰覆蓋了。
　　海冰來臨之前，沒有一點兒預(yù)兆。那時，歐洲丹麥正在召開哥本哈根氣候會議，一批來自世界各地的風(fēng)云人物，煞有介事地討論著全球氣候變暖問題；渤海遼東灣的菊花島上，云中的爺爺，一個須發(fā)全白，下巴上總留著些硬硬胡茬的植物學(xué)家，剛剛采收了島上的菊花。
　　風(fēng)和日麗的大海是驟然間被嚴寒包圍的。這是云中14歲生命中，遭遇到的最恐怖的天氣。
　　濃重的黑云最先籠罩海島的上空，沒有風(fēng)，海面上白霧蒸騰。不，那不是霧氣，是冰晶在空氣中翻騰，用手一抓，會抓到一把各種形狀的冰粒。
　　爺爺把壁爐的火燒旺，把電暖器的開關(guān)旋到最大，讓云中和那只迷途的白鶴留在屋中，老人卻去了花窖。花窖里春意盎然，他剛剛收獲的菊花保留著成熟的花色，新育的菊花秧苗在禾床上一片新綠。海島之所以叫菊花島，就是因為島上遍生菊花。十幾年前爺爺來島上考察時，海島是一座雜草叢生、無人問津的荒島。但就在這位一生都在研究菊科的植物學(xué)家失望之時，目光卻被西南向海的一片刺槐樹林吸引了。枯黃的草地與零亂的灌木之中，爺爺發(fā)現(xiàn)了幾張?zhí)鹈蹨睾偷男δ?。那是野菊，正是爺爺苦苦尋覓的品種！爺爺馬上就決定退休之后來島上定居。
　　風(fēng)在窗外刮著。瘸腿的白鶴與云中寸步不離，把他當成了保護神?？赡菚r，云中也正害怕得心都緊縮成一個冰砣。白鶴細腿獨立，一點兒也沒有芭蕾舞劇《天鵝湖》中小天鵝的優(yōu)美，更沒有武術(shù)演員金雞獨立、白鶴亮翅的瀟灑。
　　“小可憐……”云中擁抱著白鶴，望著窗外陰沉得深不可測的天空和大海，一種莫名其妙的孤獨濃重地包裹著他。
　　大雪在下午四點鐘開始落下。如果是晴天，那時太陽正發(fā)揮余熱呢，還有一個小時，它才會依依不舍地慢慢沉進西邊的大海?？墒墙裉礻柟鈪s被云霧和密集的雪片遮擋住了，海天之間黑烏烏一片渾沌。爐火在壁爐中噼啪作響，云中和瘸腿白鶴的兩雙圓眼睛里都閃爍著火苗。人和鳥兒不時對望，一副同病相憐的模樣。
　　“好大的雪呀，幸虧提前預(yù)防。今年秋天晴朗少云，物極必反，我判斷今年冬天的降水少不了?！睜敔斉簧硌┗◤幕ń鸦貋?，在客廳門口用力跺著腳上的雪水。他麻利地從大衣里拿出一朵碩大的菊花，興沖沖地對孫子道：“云中，看，這是爺爺今年培育出的最大的菊花。做成菊花茶，一朵就能泡滿一杯！”
　　爺爺把水燒沸，把菊花茶泡好。白發(fā)老人、細高單薄的云中、瘸著一只腿但羽毛白得一塵不染的白鶴，都在清新的茶香里沉默。雪花打在別墅落地窗的玻璃上，像一群群想躲避寒冷而四處亂闖的蛾子。
　　那天夜里，云中在夢中不時被白鶴驚恐的叫聲喚醒。后半夜開始，海上刮起了大風(fēng)，壁爐連接的煙囪被風(fēng)拔得“嗚嗚”叫，好像要掏空小樓的內(nèi)臟。海浪撞擊著海島，巨浪摔在礁石上的聲音尖銳刺耳，像在一整車一整車地砸碎玻璃。
　　“別怕，有我呢！”云中撫摸著白鶴。鳥兒光滑羽毛下的身體骨感十足。白鶴太瘦了。它像少年一樣，每天都憂心忡忡，一副不知食物滋味兒的焦慮樣子。它把長長的脖頸伸向少年，黑暗中，少年能感受到白鶴孤獨無助的眼神。他心里說：“有我在，可是，有我在又有什么用呢？”他和鳥兒一樣在黑暗里顫抖著。
　　熬到天亮，云收了，雪停了。云中穿上軍大衣，懷裹著白鶴，打開門。白鶴身姿高大，可是除了骨骼和長脖頸，還有那雙受傷的翅膀，并沒有多余的重量。少年覺得懷抱的不是一只大鳥，它實在輕得像揣了一張畫。
　　東方升起一輪醒目的紅太陽。少年和白鶴的眼睛被刺激一下后，同時看到了冰凍的大海。
　　晨光里，白發(fā)的植物學(xué)家正在搶救被一尺多厚的積雪壓塌了一角的花窖。他嘴里呵著白氣，眉毛上掛著白霜，像北京王府井大街上游行的圣誕老人?？墒巧倌瓴⒉挥X得爺爺?shù)男蜗蠛眯?，他已?jīng)很久都不會笑了。
　　“快回房間去，氣溫下降了20多度，會凍傷的！”爺爺嘴里呼出一團團白色的氣體。
　　白鶴在棉大衣里剛探出細長的脖子，馬上像被針扎了一樣縮了回去。太冷了！空氣里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飛舞，少年也趕緊把頭縮回了門里。
　　那天，少年和白鶴透過窗玻璃看到了封凍的渤海灣，直到現(xiàn)在，大海再也沒有改變模樣。
　　大海在嚴寒中止息了波濤，海島也寂靜得好像被世界遺忘了，只是白色冷峻的冰海上的一處突起。直到有一天，爺爺用衛(wèi)星網(wǎng)絡(luò)把冰海的照片貼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人們才想起了渤海灣中的這處景點。當?shù)谝惠v三輪車載著附近城市的攝影記者，膽顫心驚地駛過冰海后，小小的菊花島上才陸續(xù)有了游客……
　　
　　今天，云中看見的那輛三輪車一樣是塑料罩棚，一樣是許多北方小城市街頭上橫沖直撞的那種，除駕駛員，可以坐兩個乘客。不同的只是頭頂罩著紅塑料，以便在冰海上遇到危險時醒目些。那輛車最初只是一個晃動的紅點，走到冰海半途時，似乎猶豫了一下，想調(diào)頭回去。但是，那輛普通的三輪車最后還是選擇了前行，并逐漸挨近了海島。
　　云中并不在意三輪車的登陸，只管遛鳥。海灘上的積雪被踩出了一條毛毛道，上面撒了防滑的細沙。近處積雪上，少年早些時候留下的歪扭腳印，已變成一個個冰殼。白鶴細腿上包裹著防寒用的棉布，身上穿了一件云中的藍色運動衣，看上去像一個細腿伶仃的怪物。
　　正是中午，太陽溫暖明亮，積雪正在消融，水汽蒸騰，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白鶴虛弱的身子冷得瑟瑟發(fā)抖，像崖邊槐樹上那幾片不肯落下的枯葉。
　　少年是在彎腰抱起白鶴那會兒，突然被人從后面抱住的。他掙扎了幾下，只是象征性地扭動幾下胳膊，就放棄了抵抗。
　　“放開我！不許傷害我的鳥兒！”云中在那人雙臂緊箍之下，發(fā)出一聲虛弱的喊叫。
　　海島上并沒有誰聽見少年的聲音。
　　原來，他并沒有喊出來，那聲叫喊只是在他心中響著。
　　——少年云中已經(jīng)一年多不說話了。
　　
　　二
　　
　　緊緊抱著少年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動作一點兒也不兇悍。他穿著深藍色的駝絨大衣，戴著藏青色禮帽，脖子被一條黃點灰底的長圍巾包裹著，只露出白邊眼鏡后的那一小塊臉龐。他抱著少年的手臂開始是用力的，隨后感到少年的身體像被抽了筋骨一樣變軟，接著逐漸恢復(fù)力度，最后變得堅硬。他抱住少年有一分鐘的時間，也許更長一點兒。當懷中的少年變得堅冰一樣冷硬起來時，他無奈地放開雙臂，接受了少年拒絕自己的事實。
　　云中剛剛嗅到男人身上熟悉的氣息時，發(fā)覺自己正在中年男人懷中融化，就快變成軟體動物八爪魚了。但是，少年馬上就把自己復(fù)原成鋼筋鐵骨。他始終沒有回頭去看身后的人。中年男人放手時，少年頭也不回地向前邁出了腳步。
　　“嗚——”白鶴大叫一聲，從少年云中的肩上突然甩出頭來。挨得很緊的中年男人嚇得一閃身，險些滑倒在雪地里。
　　少年細高的身體被綠色的軍大衣裹著，腳步有些趔趄。他不回頭看那個狼狽的中年人，徑直走向海島半山腰藍框白墻的別墅。
　　中年男人呆愣了一會兒，明白那探頭的怪物不是蛇，而是一只長頸的鳥兒時，他重新站穩(wěn)腳，悄悄跟上少年的步伐。
　　須發(fā)皆白的植物學(xué)家剛剛從花窖里出來。他把海灘上發(fā)生的一幕全看在了眼里。他想喊那個登陸的人，卻只是無奈地搖搖頭，沒有出聲。
　　天氣晴好，遠方陸地上的海濱小城十分醒目，林立的高樓在太陽下折射出藍光，閃耀著玻璃幕墻特有的金屬光澤……
　　
　　三
　　
　　冰雪包圍的海島在晚霞的映照下寧靜、恬淡，沒有海浪在四下里喧響，空闊的冰海像北方的平原一樣遼闊無邊。海水在很遠的地方，在海島上遙望，遠得只是一條抖動的淡藍色水線。
　　那會兒，幾百平方米的闊大花窖里春光四溢。輕鋼龍骨的花窖被雙層玻璃三面罩住。一邊是翠綠的鳳尾竹，一邊是盆栽的松樹，還有粉色的蘭花在角落里芬芳盛開。更多的是菊花，有綠色的雛菊，有含苞待放的甘菊，有熱熱鬧鬧展示黃色花盤的金菊。早些時間采摘的秋菊，更是鋪滿半個花窖，滿城盡帶黃金甲一般。
　　
　　花窖里有四個脊椎動物，祖孫三代，加一只迷鳥白鶴。那個坐三輪車猶猶豫豫上島的中年人是云中的爸爸，植物學(xué)家的兒子。
　　中年男人已從走冰過海的恐懼中恢復(fù)過來。此時，他脫掉外套，換上一件紫紅色的毛衣，露出圍巾后的那張面孔。這是一個溫和的男人，面色有些疲憊，眼鏡后有些憂郁的眼睛里不時露出歉意，有些松弛的嘴角不斷沖老人和少年露出討好的微笑。
　　少年任憑白鶴依偎，他的目光始終是直線，盯住一個方向，盯住一個點，中途不會轉(zhuǎn)彎。此刻他正盯著一朵碩大的菊花。菊花有一張向日葵般的大臉盤，花瓣從中心向外翻卷。夕陽的余光透過窗鏡，照在花盤上，花色濕潤溫馨，宛若凝脂。
　　“哦，那是我育出的花王，是用黃山的圓菊和島上的野菊雜交而成的。你知道我找她找了多久嗎？從黃山一路找來，直到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島?！睜敔旊S著孫子目光的方向，喋喋不休地向自己的兒子展示自己十幾年的成果。他是這個小島的主人。當?shù)卣疄檫@個來自首都的科學(xué)家提供了最好的科研和生活條件，并把海島的開發(fā)利用權(quán)無償?shù)貏潛芙o他。
　　但是，老人發(fā)現(xiàn)，兒子雖然不斷沖自己點頭，但精神總是溜號。兒子在不停地偷偷看他自己的兒子。雖然為了配合白發(fā)父親，他甚至走到那朵花面前，埋下頭嗅嗅花香。但是，白發(fā)植物學(xué)家明白，兒子的動作不是做給自己看的，他不過是為了引起少年的注意罷了。
　　少年卻對視線里爸爸的身影無動于衷，他像窗外海灘上的礁石一樣寂靜，使得爺爺、爸爸的表演效果大打折扣。
　　“佳匯，你今年又有新書出版嗎？”爺爺把自己的成果充分展示后，把話題轉(zhuǎn)向了自己的兒子。
　　“佳匯”是云中爸爸的名字，他是京城挺有名氣的詩人，職業(yè)是娛樂媒體記者。
　　可是，詩人的回答沒有聲息，只是一個動作。他先是搖搖打了摩絲、表面一絲不茍的頭，接著聳聳肩，攤開雙手，做完一套表示遺憾的標準動作。
　　白發(fā)下的目光和詩人眼鏡片后的目光對視了一下，他們同時把目光轉(zhuǎn)向摟著白鶴的少年，流露出共同的憂慮和無奈。
　　少年是在一年前的一節(jié)語文課上開始不說話的。課堂上，老師讓云中朗讀課本上的一首抒情詩。少年慢騰騰地站起來，干巴巴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女老師鼓勵他：“云中同學(xué)，你是公認的最適合朗讀抒情詩的學(xué)生，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在等待你專業(yè)水平的播音呢！”可是，5歲開始在北京市少年宮接受專業(yè)訓(xùn)練，并獲得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專家指導(dǎo)的云中，還是沒有發(fā)出聲音。
　　從那時起，被同學(xué)們評為本年級最陽光的少年云中，再也沒有說過話。他好像一下子對這個世界關(guān)閉了心中的大門。
　　白發(fā)植物學(xué)家看著兩個晚輩，聽見自己那個善于表達的詩人兒子，從壓抑的心中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四
　　
　　連續(xù)幾天，天空晴朗，空氣清澈，但海上的氣溫接近零下20度，海冰凍得堅硬無比。在陸地上遙望，海島隱隱約約浮現(xiàn)在白色的冰雪世界里，幾只巨大的發(fā)電用的風(fēng)車搖動槳葉，太陽能晶片供暖的花棚閃動瑩光，別墅飄出木炭燃燒的煙氣，宛如海市蜃樓一般，亦真亦幻。這些美麗的景觀都是老植物學(xué)家傾盡畢生心力創(chuàng)造的。
　　那個最早報道白發(fā)植物學(xué)家事跡的記者，已經(jīng)成了海島的?？?，他總是在第一時間發(fā)表海島的新聞和照片。島上出產(chǎn)名貴雜交菊花，并建設(shè)成為一座現(xiàn)代化生態(tài)海島的消息，激發(fā)了游客參觀的興趣。跑冰過海，欣賞海景、名菊，人文野趣相互輝映，冰封的海島上，植物學(xué)家每天都會接待十幾撥客人。
　　“春天，海島在煙氣中浮現(xiàn)；夏天，海島敞開海灘柔軟的胸懷；秋天，名貴的菊花展示迎客的笑臉；冬天，皚皚白雪讓我們?nèi)绱私咏匀弧痹娙思褏R在別墅里寫詩，他偶爾贊美白發(fā)蒼蒼的父親幾句：“我有詩人的氣質(zhì)，都是因為您的遺傳，我看您不僅是科學(xué)家，還是行為藝術(shù)家呢！”島上的花工和旅客接待員都回岸上過春節(jié)了，詩人佳匯擔(dān)當起他們的角色。忙碌之余，他擔(dān)憂的目光總是追尋著兒子云中，心中充滿了深深的自責(zé)。
　　兒子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真是悔之莫及呀。
　　知名科學(xué)家的兒子、著名詩人和首都名記，一流的口才和瀟灑的外貌，佳匯因此在京城的文化圈中十分活躍。國內(nèi)國外到處采訪，他過著候鳥一樣飛來飛去的生活。他的妻子，不，是前妻——云中的媽媽，在國際旅行社當導(dǎo)游，也和他一樣是空中飛人。夫妻二人有許多次相遇，都是在空中各自乘坐不同的飛行器，在云中擦身而過。當他們沒辦法再推遲生育計劃，在妻子即將成為高齡產(chǎn)婦時，有了兒子，兩人同時想到把兒子起名“云中”。云中的誕生并沒有改變父母飛來飛去的生活方式，他是在寄宿制的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里長大的。那些都是京城里最好的教育機構(gòu)，幼兒園是雙語教育，小學(xué)、初中更是昂貴的私立名校。雖然和兒子聚少離多，但父母都覺得兒子的生活應(yīng)該是充滿優(yōu)越感的。他們常常得意自己的生命杰作，就是這個獨立成長的陽光少年。
　　可是優(yōu)秀、聰明、開朗的兒子怎么一下子就關(guān)閉了與人交流的大門呢？
　　唉，一切都是因為和云中媽媽婚姻的結(jié)束。那一年，詩人佳匯和妻子一樣，在飛來飛去的生活中迷失了自己。他在知道妻子愛上一位瑞士鋼琴家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飛去白云之城廣州，住進了一位專業(yè)美聲歌手的高級公寓。
　　兒子正是在知道這一切之后，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的。是呀，一直在云中順風(fēng)飛行的少年，突然遭遇了逆流，連選擇的權(quán)利都沒有，那個在亞運村高檔公寓里的家，突然變成了只有他一個人的空巢。為什么會這樣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沒有哭鬧，而是選擇了沉默。
　　知道了兒子的變化，一個在廣州、一個在歐洲的昨日夫妻，沒有回心轉(zhuǎn)意，繼續(xù)沿著各自的生活軌跡前行，并且雙雙選擇把兒子寄養(yǎng)在白發(fā)植物學(xué)家工作和生活的海島上。他們僥幸地想，少年的失語也許是一時想不開吧？
　　——唉，誰知，兒子的病情會如此嚴重呢？
　　
　　父親佳匯的眼中，兒子的背影是單薄、孤獨、寂寞的，像一塊沉入水中，嶙峋瘦削的礁石。
　　那只白鶴一副與兒子云中相依為命的樣子。鳥兒從不和佳匯親近，只是和少年形影不離。
　　從植物學(xué)家父親那里，詩人知道了，那白鶴是一只迷鳥。這座海島正位于千年鳥道上，每年，成群結(jié)隊的候鳥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秋末冬初從北向南飛，春天從南向北飛。鳥群常常會在海島上棲落，補充食物和淡水。海島雖小如渤海里的一朵菊花，島中間卻有一汪天然湖泊，岸邊更是有大片沼澤濕地，適合候鳥們短暫停留。十幾年來，植物學(xué)家精心呵護，基本上恢復(fù)了島上的生態(tài)平衡，這里更是成為候鳥的驛站。
　　這只白鶴就是受傷之后留在島上的。秋天，落在島上的鶴群又要在星空下遠行，這只白鶴卻掙扎著無力飛天。望著漸漸遠去的鳥群，親人和伙伴的身影愈來愈小，最后消失在渺茫的星空里，受傷的白鶴在沼澤地里哀鳴。人們發(fā)現(xiàn)它時，鳥兒已經(jīng)奄奄一息。植物學(xué)家無可奈何，叫花工把它放養(yǎng)在島西的槐樹林里自生自滅。少年云中卻把它抱回家來，并且救活了它。從此少年和鳥兒相互依偎，成了最好的伙伴。
　　哦，正因為目睹少年和鳥兒的親近，老人相信云中的心中并不是一潭死水，才不斷催促詩人來海島過春節(jié)。
　　云中卻對詩人爸爸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yīng)。那個穿得很扎眼的爸爸在島上晃來晃去，少年卻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物。他沒有正眼看一眼爸爸帶來的新衣和書籍，還有羽毛球拍和遙控飛機。
　　兒子無動于衷，詩人佳匯內(nèi)心不斷生發(fā)的親子之情，在遼闊的冰海上變得越來越寂寥和悲涼。
　　
　　五
　　
　　少年云中的媽媽瑞云是在一天黃昏時分登上海島的。
　　她也是坐電動摩托車來的，邁上海島的沙灘時，嚇得幾乎要虛脫了。
　　春節(jié)臨近，連續(xù)氣溫回升，天氣變暖，海面的冰紋里雪水消融，她坐的摩托車排氣管進水，半路上熄火了。那時正在漲潮。海水在冰層下洶涌激蕩，發(fā)出“轟隆隆”的巨響，冰面發(fā)出“吱吱嘎嘎”的碎裂聲，堅硬的海冰似乎隨時會土崩瓦解。
　　
　　本來，海洋管理部門早就警示海冰的危險，并開始攔截走冰過海的人們。瑞云思子心切，花了比平時高幾倍的價錢，才有人肯偷著載她過海的。
　　她在冰海上不停地催促摩托車司機，讓他快一點，再快一點。
　　害怕歸害怕，她根本就沒想半路回頭。
　　盡管邁上海島的雙腿是軟顫顫的，但她很快就恢復(fù)了一個飛來飛去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國際導(dǎo)游的面目，是呀，自信才是她的常態(tài)。
　　但是，瑞云媽媽看見兒子的時候，心一下子緊縮起來，驚嚇出一身虛汗的身體，冷得仿佛掉進了冰海里。
　　那時，海島的岬角上，站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他穿著臃腫的綠色棉軍大衣，懷抱著一只怪鳥，正望著大陸的方向發(fā)呆。
　　當瑞云媽媽把這個明顯病態(tài)的少年，和自己一臉陽光的英俊兒子聯(lián)系在一起時，立刻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遠處的陸地已變得模糊一片。高樓上開出了星星點點的燈光。春節(jié)快到了，爆竹和煙花不時在陸地各處無聲升起，點綴著一步步逼近的朦朧夜色。
　　“兒子——”不是叫，幾乎是一聲母狼才會發(fā)出的長嗥，瑞云媽媽向晚風(fēng)中眺望的云中撲去。
　　媽媽的懷抱帶著遙遠異國的氣息，帶著萬里跋涉的風(fēng)塵，還有痛徹骨髓的思念?？墒?，她擁抱住的那個少年卻像海冰一樣寒冷，幾乎沒了一個活物的體溫。
　　但是，溫?zé)岬哪笎凼强梢匀诨瘓员?，久違的母親的氣息差一點兒讓云中窒息，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化成一汪溫?zé)岬乃恕?br/>　　白鶴被一雙陌生的手緊緊抱住，動物的本能讓它拼命掙扎，毫不客氣地甩開長頸上的頭，惡狠狠地在瑞云媽媽的脖頸上啄了一口。
　　“呀！你，怎么抱一只怪鳥？快放開，兒子，云中，快放開！你不知道嗎？全世界都在流行禽流感！”瑞云媽媽跳開來，要去打掉兒子懷中的白鶴。
　　可是，媽媽的錯誤行為，已經(jīng)讓少年云中恢復(fù)成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他沒有表情，目光直直地越過媽媽的頭頂，轉(zhuǎn)過身體，趔趔趄趄地向別墅走去。留給瑞云媽媽的，是一個漸漸模糊的黑色背影。
　　“兒子！我是媽媽！”瑞云媽媽跺腳沖那笨拙的身影大叫，母愛的呼喚像撞在礁石上一樣，沒有任何反響。
　　“哇——”瑞云媽媽在空空蕩蕩的海灘上放聲大哭。兒子的狀態(tài)讓她傷心欲絕，腳下的海島像地震似的顫抖起來……
　　
　　 六
　　
　　瑞云媽媽發(fā)病前經(jīng)歷了以下這些情節(jié)。
　　她先是被白發(fā)植物學(xué)家攙扶著，一路抽泣著走進了別墅，并一路上接受老人的勸解：“別哭，別哭，孩子的病已經(jīng)好多了。剛上島時比現(xiàn)在還嚴重，他和白鶴交流得非常好。放心，再有一個春天，他準會復(fù)學(xué)的。我以一個科學(xué)家嚴謹?shù)膽B(tài)度向你保證！否則，我會讓你們來這里嗎？”
　　瑞云媽媽走進別墅時，終于在表面上復(fù)原了一個職業(yè)女性的自信和干練。
　　她大大方方地和前夫打招呼：“孩子他爸，我們?nèi)谌?，終于又團聚了?！?br/>　　佳匯并沒表現(xiàn)出尷尬，也和瑞云媽媽打招呼：“呵呵，兒子聯(lián)系著我們的血肉，打斷骨頭連著筋，兒子是我們的筋！”
　　說話間，他們不時看樓上。
　　——他們共同的孩子就在樓上自己臥室里呢。
　　所以，以下的對話，兩個中年人是故意大聲說的。
　　“我無論怎樣都要來看兒子！為了兒子，我可以不再回歐洲?！眿寢屨f。
　　“我在天涯海角也要趕著回來。呵呵，本來我計劃在三亞過年，可是，心里怎么能放下這一老一少呢？”爸爸故作輕松地說。
　　“你能這樣做，可真是難得呀?！眿寢尨?。
　　“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呀！”植物學(xué)家也加入了對話，他的聲音雖大，卻沒能緩解尷尬的氣氛。
　　“爸爸，您可是比您的兒子更浪漫。蓋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詩人海子的名篇。您不就生活在詩境里嗎？呵呵，難怪您的兒子是詩人！”瑞云照樣叫植物學(xué)家“爸爸”，叫十幾年了，順口了。她少年時期失去爸爸，一直把老人當親爸爸對待，內(nèi)心中她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婚變，而和老人產(chǎn)生距離感。
　　“你們年輕人呀，就喜歡候鳥的生活，我可是一只白頭翁，一只老留鳥……”老人笑起來，努力創(chuàng)造其樂融融的家庭氣氛。
　　吃完晚飯，客廳里關(guān)了燈，為了透過落地玻璃，觀看遙遠的岸上令人眼花繚亂的煙花。
　　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jié)要到了，此時的北京應(yīng)該更熱鬧吧？
　　樓上的少年和白鶴悄無聲息。樓下的大人們說話太多，已經(jīng)口干舌燥。他們無聲地在各自的沙發(fā)上坐著，保持著客客氣氣的距離。
　　不知什么時候，萬里飛來，還沒有倒過時差的瑞云睡著了。就像平時在旅途上一樣，找到空閑她就要迷糊地睡上一會兒。
　　窗外，刮的是暖融融的南風(fēng)。遠方的深海之處，浪濤洶涌，沖撞著凍海，不時傳來“嘎啦啦”的冰裂之聲。
　　“要開海啦。窗外刮的是破冰的大風(fēng)?！崩先私o瑞云蓋了條毛毯，自言自語地說。
　　“如果不能跑冰，我們可怎么去陸地呢？”佳匯心事重重地說。
　　上弦月下，大海深處正在醞釀一場巨大變動。幾丈高的巨浪把海冰掀起來，半米厚的海冰不堪一擊，像玻璃一樣被一塊塊摔碎。
　　大海像一個調(diào)皮的男孩兒，一會兒把冰塊摞起來，一會兒又像推倒積木一樣，把足球場大的冰塊拋進波濤里。
　　海島微微顫動。從南而來的巨浪，正一路摧枯拉朽，破冰而來，一步步逼近這大海中孤獨的小島。
　　
　　七
　　
　　瑞云的病來得恐怖、迅速，像風(fēng)浪中的大海一樣驚天動地。
　　“兒子！”她半躺在沙發(fā)上，先是在睡夢中大叫一聲，接著“哇啦”一聲，失聲大哭。
　　過去的48小時，她經(jīng)歷了從歐洲到亞洲的飛行、轉(zhuǎn)機、飛行，之后又坐長途汽車從北京顛簸到渤海邊的小城。沒來得及喘息，就心驚肉跳地坐三輪車跑冰上島。目睹了兒子的病態(tài)，想著無法復(fù)原的生活，還有她無法言說的、壓抑在心中的、對新婚姻的徹底失望，讓她支撐不住了。夢中，她變成了一只仙鶴，一只迷途的仙鶴，靜靜地依偎在兒子的身邊。
　　假如兒子接受，瑞云多愿意變成一只仙鶴呀！自己在飛來飛去的生活中，失去了過去的家庭、初戀的愛人，還有可愛的兒子，不也是一只迷鳥嗎？迷失在人生的漫漫長途之中……
　　“兒子！兒子！”瑞云哭叫著，想站起來，想走上樓，到兒子云中的房間。可是，她剛邁出兩步，就一頭栽倒在客廳的地板上。
　　“瑞云！孩子，瑞云！”客廳的燈打開了，白發(fā)植物學(xué)家連忙伸手去摸那個曾經(jīng)的女兒一樣親切的兒媳的額頭。他被燙著了一般，幾乎跳了起來。
　　“佳匯！瑞云燒得厲害！”老人叫。
　　“瑞云！瑞云！”佳匯的手也被瑞云的額頭燙著了。
　　瑞云在地板上躺著，口里喃喃自語，臉上涕淚橫流。那個堅強干練的職業(yè)女性不見了，地板上的是一個身心俱疲的柔弱女人。
　　“爸，有藥嗎？”佳匯沖老人叫。
　　“都是些常用藥，不管用的！況且，不能確診她是什么病。她跑了上萬公里，經(jīng)過疫區(qū)的，誰知會是什么病呢？”老人這時仍保持著科學(xué)家的嚴謹態(tài)度。
　　“得趕緊送醫(yī)院！”佳匯爸爸叫。連忙去上衣口袋里去掏，好久才掏出一張紙條來。他如找到了寶貝一般，慌亂去撥衛(wèi)星電話。紙條上記著送他上島的那個摩托車手的號碼。
　　忙音！再撥，還是忙音！
　　是的，時間已是下半夜。陸地上的煙花已經(jīng)熄滅，城市的霓虹燈大都關(guān)閉了，上弦月沉入海里，一切都睡著了，海島周圍一片死寂。
　　120電話被接通了。接線員迷迷糊糊的，直到聽說病人在菊花島，才突然變得清醒了，她在電話那頭喊：“救護車只能在陸地碼頭上接病人，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渤海灣就要解凍，根本不能下海……”
　　瑞云已經(jīng)被搬到沙發(fā)上躺著，不停地喃喃自語。
　　佳匯眼鏡片后的眼睛布滿紅絲，他已經(jīng)亂了方寸，不住地揪自己的頭發(fā)，“我怎么變得這么亂七八糟呀！唉，唉！”
　　“這是什么？”這時，方寸已亂的佳匯忽然看見老植物學(xué)家搬來了幾塊木頭，趕忙問父親，他以為老人也被瑞云突如其來的病情嚇糊涂了呢。
　　
　　“這是冰車。木板下有鋼條做的滑道，是拉柴米油鹽跑冰用的！”老人平靜地應(yīng)道。
　　“您是說，我們跑冰，拉瑞云去陸地？”佳匯眼鏡片后的眼睛幾乎快瞪裂了，他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的父親。
　　“時間就是生命！”老人說著，轉(zhuǎn)身把毛毯、被子在冰車上綁好。他沖兒子低沉又不容拒絕地喝道：“發(fā)呆干什么？快把瑞云抱到車上！”
　　“可是……”佳匯看著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猶豫不決。
　　“我不老，過了年才73?！崩先诉€故意幽默了一下。
　　“別等了，走吧！”老人堅定地說，伸手去抓冰車的纖繩。
　　窗外，滿世界都是呼嘯風(fēng)聲，震蕩冰裂的巨響。
　　
　　八
　　
　　冰車設(shè)計得很簡單，一人拉繩在前，一人推車在后。鋼條在冰上劃動，可以充分減少摩擦并保持平衡。
　　冰海之上，佳匯爸爸在后面推車。纖繩搭在前面一副瘦瘦的肩膀上。
　　——那是少年云中。
　　云中下樓時無聲無息，像空中飄落的一片樹葉。他已把自己武裝好：身上穿的不是軍大衣，而是媽媽從瑞士帶來的有風(fēng)雪帽的紅色羽絨服，腳上穿著爸爸在北京賽特商場買回的高筒風(fēng)雪靴。燈光下，他的眼睛閃亮濕潤，臉上閃動青春少年特有的光潔。佳匯一驚，他看見了以前那個精神十足的兒子。
　　云中當然沒有忘記自己的伙伴兒，白鶴。此刻，那只迷鳥變得神采奕奕，就在少年胸前吊的包里。它伸著長長的脖頸，頭從包里探出來，目光發(fā)亮，像一只手電筒。
　　少年奪過爺爺手中纖繩的動作堅定、有力。老人看見少年的目光就像花蕾打開時一樣芬芳，像晴明的海上月光般清澈。老人一瞬間讀懂了一顆蘇醒的心靈……
　　陸地在北方。人往北方走，風(fēng)在背后吹。
　　小島的南邊，疾馳的冰車后面，是隆隆作響的冰裂之聲。大海在玩破冰的游戲，堅硬的海冰被波濤震碎，就像巨人在玩兒童的積木般輕松。海冰的破裂聲“嘎嘎”銳響，快速地追趕著跑冰的人。
　　遠看平滑的冰面，走近后并不平坦。大海封凍的過程不同于江河湖泊。海水先聚集起冰凌，析出水中的鹽分。冰凌越聚越多，相互擠壓，逐漸形成一個個巨大的冰塊或冰坨。如果結(jié)冰時有風(fēng)浪，冰塊在擠壓中會不斷破裂，之后又不斷重組。冰海封凍嚴密時，冰面上就形成了許多冰棱、冰坨、冰溝。
　　看似平靜的海冰表面危機四伏。少年在前，低抬腳，小步跑。胸前的白鶴探出長長脖頸，頭沖著陸地的方向。白鶴不愧“仙鶴”的美譽，它能根據(jù)天上星系辨別方向。黑暗中，它就是少年的指南針。
　　瑞云的呢喃在口罩和圍巾后變得模糊不清。但每一聲在云中的心中都像春風(fēng)撫過，讓他緊縮的心像吸足了水分的芽苞一樣漸漸綻放。“媽媽，親愛的媽媽呀！”他不斷地在心中呼喊著。
　　佳匯雖然手中有推車的木把支撐，但還是跌了幾跤。這個浪漫的書呆子，跌倒時還不忘背誦呼號呢。“從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爸爸大聲地鼓勵自己。
　　唉，這樣可笑又率真的男人，才是自己的爸爸！少年邊跑邊想。
　　胸前的白鶴不停地扭動脖頸，在蒼茫的海天之間校正方向。
　　天空深不可測。幾十厘米厚的冰層下面，就是危機四伏的大海。重逢的一家人，就在這樣的黑夜里向前奔跑著。
　　“嘎——嘎——”海冰在身后咧開大嘴，不停地咆哮。云中他們在前面跑，海浪如狼群一樣在身后追趕。巨大的冰塊在風(fēng)浪中擠撞，被瘋狂的巨浪拋起來，惡狠狠地把面前的堅冰砸得粉身碎骨。
　　前面就是陸地了，接應(yīng)的救護車已經(jīng)開到岸邊，兩只車燈一閃一閃地迎接著他們。
　　但是，車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是因為不想看見冰海在三人身下碎裂的瞬間嗎？
　　
　　九
　　
　　早晨，初升的太陽看見了渤海灣中的小島，看見了歷經(jīng)風(fēng)暴浩劫后破碎的大海。
　　那時，狂風(fēng)已收斂了狂躁的翅膀。海水正在退潮，表面十分平靜。大大小小的浮冰在藍色的水面上浮動，像被巨人隨手拋棄的積木，正在隨潮流退向大海深處。
　　微風(fēng)起了。風(fēng)向變了。南風(fēng)轉(zhuǎn)北風(fēng)，從陸地向南吹去。
　　一塊足球場大的浮冰上，拼出了巨大的“SOS”圖案。
　　那個“O”字特別巨大。
　　太陽仔細看看，才明白，那是三個人，手拉手在一起組成的心形圖案……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