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穎出生于上海。她在上海曾經(jīng)有過,并依然存在著很多親人,和這個城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仿佛一個人生命密碼的源始。在朱文穎的文本世界里,上海褪去了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沉浸在灰蒙蒙的往事中,如縷縷煙絲,彌漫著過往的時空,充斥著腐朽、離奇、恐懼,甚至鴉片的氣息。
朱文穎成長于蘇州。蘇州的文化底蘊給了她古典情韻。她的很多小說充滿了蘇州氣息,就像她的那些用料精良、做工考究的旗袍,嫵媚、典雅、陰柔、詭秘、曖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她只做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妖女,身披月光穿行在蘇州屋檐下,她身后的花落如雨,而她自己就是最迷人的一朵?!盵1]這位穿行在蘇州屋檐下的女子,以她對這座城市的領悟為底色,繪制著一幅蘇州圖。
在與姜廣平的對話中,朱文穎如此提到自己生活的兩個城市:“上海是我看世界的方式,蘇州則是我的無底之底。上海就是你活著,就還得與生命打打仗,還得發(fā)生點這樣那樣的故事。而蘇州就是不管打不打仗,打什么樣的仗,我早就知道最終的結局是什么?!盵2](P197)面對“生命之仗”的上海和“無底之底”的蘇州,朱文穎努力探尋生命的底色,叩問生存的困惑,細細品味著在日益物欲化的社會生活中人類精神的虛無與無奈的掙扎。
上海是“生命之仗”永恒存在的地方,是剝離了霓虹閃耀、紙醉金迷外表之后的本質所在?!吧獭笔侵煳姆f感受上海文化的比喻性說法,就像“棉棉說上海是母的;西嶺雪說上海像是一個不甘心的女人在回味舊時的風光與美麗”[3]一樣,優(yōu)雅時尚的大上海在朱文穎的筆下顯現(xiàn)出高貴外表下無限傷感的邪惡、渾然不覺的麻木、精神缺失的痛苦,甚至體無完膚的鮮血淋淋。她的小說文本在不經(jīng)意間延續(xù)了張愛玲式幽暗而落敗的高貴,那些見證世事變遷的外灘(《無可替代的故事》)、紅色高跟鞋徘徊的十寶街(《高跟鞋》)、已經(jīng)遠離但無法擺脫的藍色水域(《戴女士與藍》)等,像無數(shù)的溪流,最終匯聚成病態(tài)上海的“生命之仗”。
上海,見證了物欲橫流的消費社會對人性侵蝕的過程。人們普遍認為中國“消費社會”和“消費文化”是在二十世紀末才出現(xiàn)的。事實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就已經(jīng)被物質所包圍,成為以商品的大規(guī)模消費為特征的消費社會。那時,上海是“一個繁忙的國際大都會——世界第五大城市……和世界最先進的都市同步了”[4]。上海外灘的娛樂場、音樂廳、電影院、賓館等消費場所,與巴黎、倫敦、紐約等相差無幾,上海人開始追求享樂的消閑方式和揮金如土的消費方式。《無可替代的故事》中的外公正是在這種情形下邁入上海,在外灘附近小洋房的欄桿與草坪之間偶遇外婆的。然而,王子公主的童話沒能在這次浪漫的邂逅中延續(xù),因為外公的精神追求本質上與上海的消費社會同形同構。對外公而言,外灘的鐘聲、白色的小洋房和外婆的旗袍暗示著金錢的富裕與時間的充足,他迷戀比較高檔的妓院,把上海的一夜狂歡、醉生夢死發(fā)展到極致(風流韻事的后遺癥使他的孩子們患有先天性疾病);他頻繁地光顧賭博場所,在賭臺上輸?shù)袅送馄判量嘟?jīng)營的典當行,抵押了外灘的小洋房;他浪蕩成性,敗光家產(chǎn)后仍不愿工作,并由此引發(fā)了家庭戰(zhàn)爭,直接導致家中唯一的男孩(四舅)死于非命。消費社會的大上海就這樣在一系列瞠目結舌的事件中慢慢吞噬人性,演變成為物欲和情欲的表征符號。相形之下,外公的老家則成為人性的淳樸之地?;氐郊亦l(xiāng)的外公,帶著孩子們在田野中游戲,領著外婆在小河邊緊緊依偎,說著悄悄話,儼然成為好父親、好丈夫。但是,回到上海之后的第一個晚上,外公便徹夜不歸,上海的物欲、情欲徹底掃蕩了鄉(xiāng)村的美好氣息,泯滅了外婆殘存的一點希望,讓外公徹底成為消費社會中的浪子。于是,腐朽、離奇、恐懼,甚至鴉片的氣息迅速彌漫到整個家族的空氣中,在上海外灘,“我”的家族上演了一場消費社會吞噬人性的“生命之仗”。
如果說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外灘的這場“生命之仗”尚披著愛情、家庭的外衣,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那么八九十年代的上海街頭,則赤裸裸地公映著各類物質與精神的較量,成為獠牙上掛著血跡的狼族。
長篇小說《高跟鞋》中,朱文穎將故事的背景設置在上海一隅——文物古玩店與酒吧咖啡館林立的十寶街。在這里,身為學生的王小蕊和安弟,已然有了對貧窮的怨恨和對物質的崇尚,“高跟鞋”直白地表露出她們對物質的向往,成為王小蕊薄弱的家庭背景、羞澀的支付能力的外在體現(xiàn)?!耙粋€人的鞋子經(jīng)??梢苑从吵鏊纳鐣匚缓徒?jīng)濟實力。羅馬皇后的金底涼鞋、路易十四時期的紅跟淺口鞋和現(xiàn)代的GUCCI便士鞋無一不炫耀著穿者的階層和財富?!盵5]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濟實力是上海人身份確認的重要依據(jù)。安弟清醒地看到了時代深處那種強大的東西,她目標明確:要有錢,強大,具有力量。于是,十寶街的文物古玩店與酒吧咖啡館加速了兩個女孩物質化的進程,她們在珠寶店和咖啡屋里,忍受希冀、沉浮、不安的矛盾掙扎,歷經(jīng)與都市生活日益融合的過程。物質是上海這個國際化大都市幸福生活的命脈所在,安弟和王小蕊走過的精神和現(xiàn)實之路,正是一條不斷物質化的不歸之路,精神與物質的“生命之仗”成為病態(tài)上海的重要表征。
當物質漸成幸福生活的指向標時,越來越多的上海人便不再僅僅滿足于本土的金錢追逐,而踏上了赴日淘金的征程?!洞髋颗c藍》就是當年上海市民赴日淘金的寫照,“那幾年,上海有好幾萬人簽證去了日本?!盵6]離鄉(xiāng)仿若使“我”得到了幸福生活。然而,那片藍色的水域(日本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卻成為“我”生命中的暗影和永遠的精神障礙。在打工的這片藍色水域中,“我”只能是一條魚,沒有自我,喪失人的身份。所以,歸國后,藍是一種使“我”在睡夢中驚醒的顏色,是“我”執(zhí)意追尋戴女士是否為另一條魚(星期五)的心理源動力,是心靈傷口上的鹽漬,表達出“我”的真實、無奈的生存狀態(tài)。這就是上海人的“生命之仗”,處處糾纏著物質與精神的較量,小說在“我”離鄉(xiāng)、還鄉(xiāng)、永遠失去故鄉(xiāng)、尋求救贖的敘事空間中,浸漬著朱文穎對那些生活在現(xiàn)代化大都市,精神虛無的人們心理深層的探究。
上海,在作家們的筆下,從來都是話語想象中的上海,歷次浩大的敘述話語給讀者造就了不同的上海印象。魯迅筆下的上海頗具革命性;張愛玲筆下的上海柔軟妖嬈;王安憶筆下的上海展現(xiàn)著普通人的理想和現(xiàn)實;衛(wèi)慧筆下的上海情欲膨脹。而朱文穎憑借著“生命之仗”,實現(xiàn)了上海話語運動的突圍:消費社會與人性的沖突,精神與物質的較量。如同情欲是衛(wèi)慧小說中的關鍵詞,“生命之仗”也成了朱文穎以上海為背景的小說中的主詞。
朱文穎稱蘇州是自己的“無底之底”。在小說文本中,朱文穎對上海的描繪是現(xiàn)實理性的挖掘,而對蘇州的書寫則充滿了詩意的詭異之氣。閱讀《浮生》、《禁欲時代》、《水姻緣》、《賈老先生》……,我們會不知不覺陷入無法言說的恍惚迷離的意境中。這種意境的創(chuàng)造源于現(xiàn)實的參照,源于蘇州曲曲折折的小巷、婉轉清麗的評彈、綿長陰濕的雨季、幽幽綻放的花朵和那些如滄浪亭、玄妙觀等頗具蘇州氣息的古建筑。正如姜廣平所述:“朱文穎對上海文化根部的東西發(fā)掘得特別深,而在蘇州這里找到了自己的根。”[7]她的根蔓延在蘇州的小巷石橋,漂浮在蘇州潮濕的空氣中。
蘇州,在朱文穎的文本里是精致、圓融,甚至是藝術化的?!陡∩芬桓摹陡∩洝罚ㄉ驈椭榧胰怂鶙壍谋嗪蜕钬毨У男了幔栌萌缀褪|娘來完成對蘇州“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闡釋。小說開篇便呈現(xiàn)出精致的蘇州生活?!笆|娘取了一枝并蒂茉莉,插在鬢上。剛才洗頭的時候,婢女小紅在水里放了些桃紅花瓣,那是今年春天時蓄下來的……蕓娘讓小紅備了兩只陶罐,裝滿了,一只埋在隔壁滄浪亭愛蓮居的屋檐底下,另一只則用來熏茶焙香。當然,夏天時蕓娘是不用桃花瓣熏茶的,待得荷花初開時分,說也奇怪,那荷花晚上含苞,拂曉一露便乍然盛開,而蕓娘總是用小紗囊裹上些茶葉,把它放置在花心?!盵8]這是蕓娘日常生活中的待花之道,是如此精致細膩!一個懂花的女人和一座唯美的城市吻合了讀者對蘇州的心理期待。《禁欲時代》的主人公是經(jīng)營著花園的江南小姐,對花的打理更加精細,甚至對裝飾用花的數(shù)量都有著嚴格的要求。“我一向是喜歡在壁龕里只插一朵花的,含著苞,剛開了一點,上面還帶著些露水。但那天丫頭小紅忘了我的規(guī)矩。她在里面插了一大把的花,足足有七朵……我說小紅你怎么忘了規(guī)矩,一下子就插了七朵花。七朵花是不可以的。只能插一朵?!盵9]蘇州的優(yōu)雅別致就像壁龕里的花,七朵太多,過于濃墨重彩,一朵恰似畫龍點睛。《水姻緣》里,圓月清輝下的米園擺上了花宴,那些菜不僅外形獨特、色澤鮮亮、馨香四溢,而且有著漂亮的名字,如鴿子茉莉、玫瑰花櫻桃豆腐、香炸荷花、月季花燒大蝦等。絕美的花宴、高雅的吃文化,映襯出姑蘇的曠世風雅。
蘇州是個寓言,既有花樣的精致的表層文化形態(tài),也有陰柔、詭秘、壓抑、孱弱的內(nèi)在文化氣脈?!陡∩分?,藝術化的花卉盆景暗藏著死亡的氣息——窗架上的一盆蔦蘿藤蔓,伏著暗青色的蟑螂和淡淡的粉蝶。它們已被針刺死,頸項那里系著絲線,懸于花草間,冒充活物?;ɑ芘杈耙廊痪拢廊凰囆g化,可是死亡的氣息開始在整個篇章中游移。這個城市處在靜水深流的暗波之下,江南富庶安逸的生活養(yǎng)成蘇州人特殊的文化心理。就像《廣場》中的那束金色小菊,“瘋狂而又簡單地開著,既像一個放蕩無恥的少婦,又讓人想起一系列局促的手勢(模糊不清)、暗暗的驚慌和昏昏沉沉的愛戀(一種對于羞澀的解釋)?!盵10]活在這一隅的人們,感情上隱忍、壓抑、脆弱,骨子里散發(fā)出頹敗的氣息。于是,在朱文穎的文本中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雨的意象,打濕了故事的情境和人物的心境,這是一股巨大的控制力量,常讓人失去生命意志和行動能力。所以,蘇州的文化曖昧而隱忍。
但這種曖昧與隱忍沒有停留在纖細孱弱的姑蘇古城,而是一直延續(xù)到經(jīng)濟發(fā)展大潮下的現(xiàn)代蘇州,與物欲膨脹的時代相遇,演變成為現(xiàn)代蘇州人的世俗、工于心計。《水姻緣》講述了沈小紅與康遠明精刮算計的姻緣締結。小說剛開始就提到:“大家在背后說,沈小紅這人不錯。有的還加一句:就是有點小家子氣,蠻精明的?!盵11]沈小紅是“小家子氣”,總是穿著粉色調的蕾絲花邊衣服,一副小家碧玉的樣子,有一份現(xiàn)實、體面的婚姻就能讓她心安理得地安于現(xiàn)狀。但沈小紅也很精明,為了爭取到自己理想中的婚姻,她懂得壓抑自己的小心眼、任性,甚至是自尊。在與康遠明的交往過程中她固執(zhí)而又堅韌地捍衛(wèi)著自己的理想,即使是付出了失去孩子這樣沉重的代價,沈小紅依然清醒而懂得自我消解,“雖然肚子里的寶寶沒有了,但沒關系,還會再有。到了那時候,就仍然是留給她們母子兩個人的東西。”[12]P158在這里,老蘇州小巷文化所培育出的精明、狹隘、務實、隱忍等品性遭遇到經(jīng)濟大發(fā)展潮流下人的物欲私利極度釋放的沖撞,新一代蘇州人的身上烙下了功利、粗鄙的印記,人欲膨脹而失范。
蘇州,與上海相同,一直是話語敘述的焦點城市,在千變?nèi)f化的文學記憶中,留存著姿態(tài)萬端的城市印象。陸文夫對蘇州的敘寫為他贏得了“陸蘇州”的美稱,在他的筆下,蘇州秀逸清朗,園林、古宅在小橋流水、波光塔影中輝映,市民的瑣碎人生、氤氳煙火在人間天堂中升華。范小青以文學的形式見證了“蘇州”的變遷,她的文字既展現(xiàn)市井小民的人生常態(tài),也在蕓蕓眾生的生活態(tài)度中描繪了蘇州的文化品格,更讓讀者看到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化蘇州城市的主導表情。荊歌,打破了讀者對蘇州的公眾想象,在他的筆下,蘇州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充斥著陰謀、仇恨,甚至兇殺。葉彌與戴來兩位作家,只是將蘇州作為地理性的標識,是小說人物活動的空間,蘇州因此帶有中國眾多城市的共性。而朱文穎以詩一般的文字有意識地書寫蘇州城市形象,她曾化用張愛玲的比喻,“華美的絲綢亮緞袍子上,悄悄爬了只虱子上來。但還僅僅是只虱子,不至于發(fā)展成為鼠疫。所以說,絲綢還是絲綢,亮緞還是亮緞,華美也終歸華美。更何況,這袍子舒適,整潔,還微微貼肉——適合過過南方的家常日子;適合鎮(zhèn)靜、安定;適合了解‘活著’的某些底子;當然,也適合療傷或者做夢。”[13]P53—54是的,朱文穎的蘇州就是那件爬了只虱子的錦袍,既有如綢緞般的詩意與優(yōu)雅,也有骨子里的隱忍與頹?。患扔袩o限精致,也有一絲肅殺;既活色生香,又凌厲詭異。朱文穎仿佛扎根在蘇州,早已浸染這個城市的文化,早已預料這個城市中所有故事的結局,娓娓道來,悠然淡定地稱蘇州為自己的“無底之底”,盡顯水鄉(xiāng)女兒的東方智慧。
城市與人是一種參差互照的關系。出生上海,上海遂構成朱文穎心中的城市情結,她對蘇州的古典想像與上海的俗世繁華互為參照;長于蘇州,蘇州遂成為朱文穎眼中的生命情愫,她對上海的現(xiàn)代描摹與蘇州的浮生舊夢互為表里。作為70后女作家,朱文穎將這兩座城市的文化特質融入個體的生命血脈之中,通過種種虛虛實實的意象營造和文化表征符號的解讀,展現(xiàn)出上海“生命之仗”的本色與蘇州“無底之底”的內(nèi)蘊。在她的小說文本世界里,上海文化與蘇州文化交相輝映。
[1]吳義勤等.朱文穎小說六人談[J].小說評論,2000,(02).
[2]朱文穎.避免受到傷害的途徑[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82.
[3]陳保才.朱文穎:上海往事中的女子[J].文學與人生,2005,(19).
[4][13]李毆梵.上海摩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4.
[5]琳達?歐姬芙.鞋[M].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1:4.
[6]朱文穎.戴女士與藍[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5.
[7]姜廣平、朱文穎.“我寫小說,首先是慰藉自己”[J].西湖,2009,(08).
[8]朱文穎.浮生.見文集《花殺》[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22.
[9]朱文穎.禁欲時代.見文集《花殺》[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73—74.
[10]朱文穎.廣場.見文集《花殺》[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166.
[11][12]朱文穎.水姻緣[M].遼寧: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