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家保羅?亞哲爾說:“孩子們喜愛的故事,就是‘愛’為主題的”[1](292),美國作家E?B?懷特(E?B?White,1899—1985)的經(jīng)典童話《夏洛的網(wǎng)》(Charlotte’ s Web,1952)便是這樣的故事。在農(nóng)夫查克曼的谷倉里,小豬威伯和大灰蜘蛛夏洛結為知己。為了幫助威伯避免被人制成圣誕節(jié)熏肉火腿的厄運,夏洛在蛛網(wǎng)上織出了一個個贊美威伯的文字?!昂秘i”、“杰出”、“光煥”,神秘文字的陸續(xù)出現(xiàn)使人們開始對威伯另眼相看。直到在全縣的集市上,蛛網(wǎng)上的“謙虛”令威伯贏得了集市的特等獎章。查克曼終于決定永遠飼養(yǎng)威伯。小豬的性命保住了,然而夏洛的生命卻走到了盡頭。
半個多世紀以來,這個溫馨感人的故事不僅廣受兒童讀者好評,亦不斷獲得影視界的青睞,它曾經(jīng)在1973年被改編成動畫片,2006年,派拉蒙影業(yè)公司再次將其搬上銀幕(此片的中文片名通譯為《夏洛特的網(wǎng)》)。
一直以來,把兒童文學經(jīng)典改編成電影作品,在業(yè)界并不鮮見。對制片方來說,經(jīng)典之所以形成,乃是因為它在流傳的過程中,經(jīng)受住了時空變遷和閱讀趣味轉(zhuǎn)移的考驗,因而,改編自兒童文學經(jīng)典的影片,其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形象,在獲得不同地域、年齡、性格的兒童觀眾的認可方面,更加具有保障性。此外,就影片的接受者(主要是兒童觀眾)而言,電影對現(xiàn)代傳播手段的全方位運用、它有別于文字的聲、光、色、像等表達形式,更易于喚起欣賞的興趣,令兒童觀眾對經(jīng)典文本的審美接受更迅速、直觀、有效地完成。因而,近年來,不論在西方還是中國,以兒童文學名著作為劇本來源似乎日益成為兒童影片制作界的主流?!恫槔砗颓煽肆S》(2005)、《夏洛的網(wǎng)》(2006)、《寶葫蘆的秘密》(2007)、《男生賈里》(2009)、以及即將推出的《阿麗思漫游奇境記》,這些或票房口碑俱佳或備受矚目的兒童影片均改編自同名著作。
既然電影改編文本不但在內(nèi)容上汲取了傳統(tǒng)文字文本的精髓,而且在形式上又具有文字文本無法企及的優(yōu)勢,那么,是否便可以認為,電影欣賞能夠取代文字閱讀,成為兒童對經(jīng)典文本進行審美接受的主要手段呢?理性的觀察者顯然會給出否定的答案,至少,閱讀在提高兒童的文字表達能力方面具有不容忽視的影響。那么,除去這顯而易見的原因,還有什么更深層的理由呢?我們不妨以《夏洛的網(wǎng)》為參照,從兒童審美接受的角度探索這一問題。
盡管不同年齡、性別、性格、智力的兒童對藝術品的審美接受必然具有明顯的差異性,但這些相異的表現(xiàn)仍以共通的審美心理為基點,那就是在與藝術的親近中獲得愉悅感。所以,不論是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還是在其基礎上改編而成的電影作品,都能夠使兒童在接受的過程中收獲喜悅。可是,細加討論的話,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當面對這兩種內(nèi)容相近而形態(tài)相異的審美對象時,兒童獲得愉悅的方式、程度及效果又不盡相同,因而其審美趣味也會隨之受到影響。這一點在《夏洛的網(wǎng)》中表現(xiàn)得極其明顯。
在電影《夏洛的網(wǎng)》中,谷倉里的動物們和農(nóng)場里的人們都過著E?B?懷特所構想的生活,也就是說,在情節(jié)編排與人物設置方面,電影文本與文字文本大體保持一致。但是,二者的敘述風格卻存在明顯差異。首先,電影的節(jié)奏更加緊湊。例如,原作中一些與故事主線關聯(lián)微弱的情節(jié)(如《夏天》、《家常話》、《蟋蟀》等章節(jié))都未在電影中得到表現(xiàn)。其次,電影的情節(jié)更為跌宕起伏。例如,在表現(xiàn)芬救威伯、威伯逃跑、人們對蛛網(wǎng)的驚奇、老鼠與小豬的交談等情節(jié)時,影片的處理方式是,摒棄原作舒緩的散文式筆法,把表現(xiàn)主體置于強烈的矛盾沖突之中,通過戲劇張力造成觀眾的接受心理在緊張與輕松之間的起落。又如,影片增加了兩個可笑的角色——兩只覬覦玉米地的烏鴉,并圍繞這兩個角色演繹了幾段情節(jié)——烏鴉對稻草人的恐懼心理,以及烏鴉與老鼠談波頓之間的恩怨,其目的主要也是在于增強情節(jié)的曲折性和刺激性。上述風格的差異在一定程度上與電影藝術自身的特點有關,因為它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通過鮮明的形象和明顯的戲劇沖突進行藝術表現(xiàn),使兒童觀眾獲得視覺、聽覺的強烈印象,從而享受到審美愉悅。也就是說,在電影欣賞的過程中,兒童的審美接受主要表現(xiàn)為感官的愉悅。
與電影文本主要訴諸于直觀、明確的印象相較,文字文本則更多的訴諸于心靈的感受。就經(jīng)典作品而言,其魅力的形成除形象與情節(jié)之外,往往更在于文本內(nèi)在的意境。這種意境,難以用可見可聞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只能通過對文字的咀嚼,憑借接受者的想象力、聯(lián)想力被感知、被體悟。因而,兒童對文字文本的審美接受,會表現(xiàn)為一種感受到朦朧意境的心靈上的愉悅?!断穆宓木W(wǎng)》的電影文本是明快、詼諧、曲折、煽情的,但鮮活的形象、緊湊的情節(jié)都沒能傳達出原作含蓄雋永的詩情畫意。在懷特筆下,谷倉雖然住滿家禽、家畜,但電影著重表現(xiàn)的充滿生命的熱鬧并非作者表達的重點,相反,他極力書寫的卻是生活的“寧靜”。例如,他屢次寫到谷倉中的“太平氣氛”:
谷倉很大、很舊,一股干草和糞肥的氣味,混雜著疲勞的馬的汗臭味和耐性的牛吐出來的香噴噴的氣息。這是一種太平氣味——好象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壞事發(fā)生似的。[2](13)
暮色籠罩了查克曼家的倉房,帶來一種太平氣氛。芬知道晚餐時間已近,可是她舍不得離開。燕子靜靜地飛去飛回,穿過門框,為她的孩子們尋食。在大路的那面,一只鳥在唱,“回鋪未?回鋪未?”藍偉在一棵蘋果樹下抽煙斗,動物都嗅到了那熟悉的煙草味。[2](59)
他也以最動人的筆調(diào)書寫威伯對靜謐環(huán)境的感受:
黎明前半小時,威伯醒了,傾聽著。倉房里仍然很黑暗,羊群躺著不動,連鵝都很安靜。頭上主樓中沒有東西移動——牛在休息,馬在打瞌睡。談波頓也已停止工作,不知干什么去了。唯一的響聲是房頂上前后擺動的風向針的輕微磨擦聲。威伯喜歡此時的倉房——恬靜、寧謐,等待著光明來臨。[2](31)
他還指出,動物們之所以信賴芬,那是因為她“又安靜又和氣”,因為在“每個漫長的下午,她靜靜地坐著、夢想著、聽著、看著威伯”[2](14)的緣故。沒有冗長的句子和華麗的辭藻,也沒有奇異形象的描摹和強烈情感的傳達,語調(diào)是如此的簡潔、樸素。然而,正是在這平易溫暖的敘述中,農(nóng)場生活那恬靜、安寧、舒適的畫卷漸漸展開,使兒童讀者不僅品味有趣的故事、動人的友情,更感受到文字所構筑的充滿詩情又精妙雋永的意境。從這種感受中所獲得的審美愉悅,盡管并非來自直觀的形象對感官的直接刺激,或許連接受者自身都難以明晰地對其加以言說,但它卻能如和風般長久地在讀者思緒中飄蕩——這訴諸心靈的更持久、純凈、深沉的對美的傾慕。而這份詩意的情懷,若非通過文字的閱讀實難生成。所以說,與注重形象的電影欣賞相比較,文學閱讀更有助于兒童純正審美趣味的形成。
在電影文本和文字文本的接受過程中,審美主體所發(fā)揮的主體性也存在顯著差別。兒童對電影的欣賞,主要通過絢麗的聲色光影獲得感官的享受,其審美活動的基礎是早已被制作者定型在屏幕上的形象、情節(jié)、場景等。再有,電影欣賞這種審美活動具有即時性的特點,全情投入的兒童觀眾不太可能有太多思考的空間,因而更傾向于對文本明確表達的要素不假思索地全盤接受。所以,其對電影文本的審美接受難免具有一定的被動性。也因為這種被動姿態(tài)存在的必然,當電影編劇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改編時,便會有意無意地對文本所探討的主題進行定型化和強化,從而使兒童觀眾在受到拘限的時空中明確把握文本蘊涵。這樣,呈現(xiàn)在其審美認知中的文本意義就極可能是明晰而單一的。
與對電影的被動接受比較,在文字閱讀中,兒童擁有更多的審美主動權。例如,他們必須借助自身的想象力、判斷力、邏輯分析等能力構建形象、理解情節(jié),這樣才能使審美活動得以完成。此外,由于文字文本的接受時間可以被隨意地暫停、延伸、重復,所以,兒童讀者更有機會在反復、細致的閱讀中,自主領悟經(jīng)典文本超越表象的深廣蘊涵。文字閱讀賦予兒童的此種自主性,亞哲爾曾在《書?兒童?成人》中引述歌德對童年閱讀經(jīng)驗的描述的加以證明,“我經(jīng)常把閱讀所獲得的東西,加以消化重新改造,為了這樣的事,我拼命的思考,一點兒也不覺得厭煩或勞累”[1](84—85)。正是這種主動的探索,使文字文本,尤其是經(jīng)典之作,更容易在兒童的審美認知中呈現(xiàn)出意義的豐富性或多元性。
審美接受方式的差異所導致的文本意義的單一性與豐富性的區(qū)別在《夏洛的網(wǎng)》中亦有明顯體現(xiàn)。就敘述方式而言,文字文本與電影文本的一個顯著區(qū)別是敘述者的存在方式。原作中,盡管存在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對故事進行全方位地講述,但這位敘述者基本上遵循“只描述不評價”的原則,極少針對事態(tài)的進展、人物的行為、環(huán)境的變遷發(fā)表議論,他的主觀意見總是缺席,他的蹤跡似乎難以尋覓,但又好象無處無在,因為在字里行間,他豐富的生命體認總在若隱若現(xiàn)地閃耀:甘愿為朋友獻身的灰蜘蛛,那是對高尚友誼的贊美;秩序井然的農(nóng)場生活,那是對安寧境界的向往;“三點到四點,他打算靜立不動,默想生命的奧秘”[2](24),這是探索宇宙奧妙的沖動;“蟋蟀們覺得向世人警告夏天不能常駐是他們的責任。就是在一年中最美麗的日子——在晚夏轉(zhuǎn)為初秋時——蟋蟀們也在散布關于凄涼和變遷的謠言”[2](106),這是對自然和人生的哲理思索;“一棵沼地中的小楓樹聽見蟋蟀唱,急得渾身變成鮮紅色”[2](107),這是應對變幻世界的幽默??傊?這位寡言少語的敘述者總是不經(jīng)意地在簡潔有趣的動物故事中傳達豐盈的生命感悟,兒童也只有通過細致的文本閱讀,才有可能在字里行間和這份豐厚美好的生命體味相親近。
與文字文本中敘述者曖昧的存在狀態(tài)不同,電影文本敘述者的存在極為明確,他以旁白的形式出現(xiàn),時時對故事發(fā)表評論,而這些評論都在一定程度上使故事的主題更為明確。例如,當芬把威伯送進舅舅的谷倉時,敘述者說道:“用力吸氣,你就會知道那是個有很多活物的地方,但這并不意味著那里充滿了生命。這個谷倉需要一只豬,只是還沒人知道這一點”[3]。此處明確地暗示出谷倉動物之間情誼的缺失,不僅為后面的故事奠定了發(fā)展基調(diào),亦使贊美友誼、向往真情的主題呼之欲出。在影片結尾,敘述者再次議論道:“……在一些小細節(jié),他們(農(nóng)場中的人們)開始不一樣,更加友善,更加體諒。動物們感覺也不一樣了,更親近。他們友情的溫暖讓他們走過漫長的冬天。他們以一種友善的姿態(tài)表示不同尋常的耐心和信守諾言”[3]。這番議論以旁白那不容質(zhì)疑的聲調(diào),明確提出友善、承諾、情誼的重要性,進一步強化了高貴的友愛、高尚的情感在兒童觀眾心中的印象,從而使故事主題的傳達得以順利完成。但是,盡管這位權威的敘述者為兒童的審美接受指出了明確的方向,但同時,這種權威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兒童獨立思考和判斷的機會,使故事蘊涵在兒童的審美認知中成為確定的、單一的。
從上述對《夏洛的網(wǎng)》文字文本與電影改編文本接受過程的對照分析中,我們就可發(fā)現(xiàn),對兒童接受者而言,盡管根據(jù)同名原著改編的兒童影片,的確能以一種更迅速、明晰、簡單、且富于趣味性的方式使其在接觸經(jīng)典的過程中獲得愉悅、受到教益,但是,若希望兒童從對經(jīng)典的體悟中逐漸形成自身純正的審美趣味和自主思考的能力,那么,文字文本的位置顯然是不可取代的。
項目資助基金:廣州市教育局2008年社科項目“兒童文學與素質(zhì)教育研究”(項目編號:08B123)
[1][法]保羅?亞哲爾.書?兒童?成人[M].傅林統(tǒng)譯.臺北:富春文化事業(yè)公司,1999.
[2][美]懷特.夏洛的網(wǎng)[M].康馨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3]夏洛特的網(wǎng)[OL].http://kankan.xunlei.com/vod/movie/36/36456flv.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