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涌
作者系美國波士頓薩???Suffolk)大學歷史系副教授,本文摘自其為新加坡《聯合早報》提供的專欄作品。
2010年8月13日,德國政府公布,德國最近一個季度經濟增長為2.2%,如果換算成年增長,就接近了9%。這是德國自1990年統(tǒng)一以來最好的經濟表現;也使德國人民和政府一下子揚眉吐氣。自這次世界經濟大衰退以來,德國政府一直拒絕跟從美國的經濟刺激計劃,受到來自美國和歐盟內部的重重壓力?,F在德國人終于可以說:我們的模式更優(yōu)越。
當然,德國的人均GDP是低一些。不過,這里很大的一個原因是1990年東西德的合并。社會主義的東德,在經濟上一窮二白,必須依靠來自西部發(fā)達地區(qū)的大量補貼,把德國拖得精疲力竭。美國人到德國調查逢人便問:“全球化對你們有什么影響?”德國人總是說:“全球化對我們不構成挑戰(zhàn),最大的問題是東德。”
而這一回答,也揭示的德國奇跡“奇”在哪里。在美國,制造業(yè)大量外包,藍領紛紛失業(yè),理由是中國、印度的崛起,把大量廉價勞工帶入國際勞動力市場,美國的制造業(yè)勞動力成本太高,不外包就會滅亡。但是,德國的勞動力成本比美國更高。這主要歸功于其超高的福利和非常不靈活的勞動力市場。但是,德國人似乎并沒有美國人那種壓力,仍然把制造業(yè)作為自己的看家本錢,而且在今年以前一直是世界第一出口大國。如今這第一把交椅雖然被中國搶走,但是,德國8100萬的人口,幾乎和13億人口的中國創(chuàng)造了差不多的出口額。
況且,雙方側重于不同的領域,合作多于競爭。中國越是擴大出口,就越需要德國造的精密車床和儀器。日后全球經濟回暖,需求上升,最先得益的也是擁有先進制造業(yè)的德國?!爸袊圃臁睙o法取代“德國制造”,也打不過“德國制造”。
德國為什么能夠做到這一點?這要歸結于其獨特的“萊茵蘭資本主義”模式。相比“盎格魯薩克遜資本主義”強調的是自由競爭,企業(yè)要為股東負責,工人只是完成這一責任的工具?!叭R茵蘭資本主義”則強調企業(yè)對職工的責任。更重要的是,這種企業(yè)倫理已經完全被制度化了。比如,企業(yè)董事會中,一般席位是工人代表。這些代表要自己在工友中競選產生。他們和資方代表一起,決定工作時間、休假、雇傭、裁員、甚至技術投資等等關鍵性問題。這種職工董事,在德國大概要有50萬左右。
想想看,一個8100萬人口的國家,5000多萬勞動人口,每100多個職工中,就有一個職工代表進入公司的董事會。他或她像奧巴馬、希拉里一樣,不僅要參加選舉,而且當選后有著真正的權力。無怪有評論說,美國的政治是名人政治,大家看的是布什、克林頓、奧巴馬在電視里熱鬧,但老百姓并不把握自己的命運。在德國,政治可以完全不涉及這類知名人士,老百姓在基層決定自己應該休多少天的假、拿多少工資。當然,這些職工代表的根本利益,還是要保證其“選民”的工作。
這樣的結果是什么?是削弱了德國的競爭力嗎?恰恰相反。在這種制度下,工廠不敢輕易關閉,也無法隨意解雇工人,只能培養(yǎng)工人。這樣,制造業(yè)被保留下來;德國的工人在這種穩(wěn)定的工作環(huán)境中,得以精益求精地深化自己的技藝。這也是德國的產品工藝先進、能夠維持高昂價格的原因。
按照德國的規(guī)矩,工資要集體協商。這不僅是工會一頭是集體,資方一邊也形成集體,即同類企業(yè)結成聯盟統(tǒng)一工資。也就是說,在同一地區(qū),你干同一種工作,到哪家工廠或公司都拿同樣的工資。企業(yè)之間的競爭重在經營、技術、工藝水平,根本沒有空間靠壓低工價來提高效益。這和“中國模式”正好相反。也難怪,在美國制造業(yè)紛紛被中國的廉價勞動力嚇破了膽時,“德國制造”巋然不動。
隨著世界人口的老化,這種能夠珍重人力資源、并最大限度地開發(fā)人力資源的“德國模式”,自然會顯示其強大的生命力。茅于軾所謂“工人農民都不算數”的“中國模式”,則遲早要撞墻。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模式”是老故事。“德國模式”才是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