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鸚
陳明與丁玲相伴五十年的風雨人生
陳家鸚
20世紀70年代末我才得知,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女作家丁玲共同生活,命運、事業(yè)密切相聯的陳明先生,竟然是我們贛東北鄱陽縣人,而他在我黨延安時代就是一位出色的戲劇家。后來,我偶然得知陳老的一位親戚就在我身邊,于是產生了尋機接觸他的熱望。
天遂人愿。90年代我竟然有機會先后三次赴京拜訪仰慕已久的陳老。第一次是1991年3月初。我因公赴京,帶著他親友的囑托,前去拜訪他。陳明的住宅在木樨地22樓公寓里。那天,他熱情地把我領到一個長方形客廳里??蛷d的條桌上擺著一盆常青樹,正面墻上懸掛著丁玲帶著微笑的大幅彩照。后來,我又于1992年6月和1993年5月兩次進京拜訪他,也是在這個客廳里。
記得我們初次謀面時,談話略有些拘謹。寒暄之后,由著陳老的興致隨便聊,后來才漸漸放開,會提一些問題。剛開始,陳明總是談丁玲晚年的寫作與生活……我則總是捕捉機會,問他的生活經歷,問他是怎么喜歡上話劇事業(yè),又是怎么與丁玲結合相伴終身的。盡管陳明不大愿說自己,可是經過多次接觸,我還是從他清清朗朗的談吐中漸漸了解了他和丁玲的風雨人生……
陳明,原名陳芝祥,農歷丁巳年(1917年)正月二十日出生在江西鄱陽湖邊的小華村一個地主家庭。祖父是個有聲望的老紳士。祖父有4個兒子,陳明的父親叫敦敏,排行老二;大伯敦安是長子,在家中有優(yōu)先受教育的特權,他在北京稅務專科學校畢業(yè)后到北京海關做事。大伯是陳家的頂梁柱,思想開明豁達,熱心公益事業(yè),經常資助家鄉(xiāng)修橋補路,深得鄉(xiāng)親歡迎。
陳明老家房子很大,是一棟三進的大院子。他從小在家中讀私塾,10歲那年隨回鄉(xiāng)結婚的四叔來到北京。到北京后,陳明就住在北京東單棲鳳樓大伯家,并到東單象鼻子中坑的北師附屬小學三年級插班學習。
1929年冬,伯父升遷調動到上海海關工作。1930年,陳明也隨遷上海,在上海培成女中附屬小學繼續(xù)讀了半年高小,1930年下半年入讀東吳大學附屬二中。1932年 “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后,學校被迫停課,合并到湖州東吳三中,陳明也隨學校轉移到湖州學習。
1933年秋,陳明被錄取到上海麥倫中學高中學習。從小就關注社會、愛思考問題的陳明,在學校受到校長沈體蘭和教師曹亮、魏金枝 (“左聯”成員)等進步思想言行影響,積極投入上海學生抗日救亡運動。他和志趣相投的同學在學校積極發(fā)起組織話劇社,先后演出過田漢、于伶、陳白塵等創(chuàng)作的 《走私》 《顧正紅之死》《放下你的鞭子》 《誰是朋友》 《揚子江風暴》 《到那里去》等劇本,在社會上產生廣泛的影響。
在上海 “一二·九”學生運動中,陳明參加了以宋慶齡為首的中華民族武裝自衛(wèi)委員會,積極投入學生抗日救亡運動,廢寢忘食地組織宣傳演出、游行示威、演講及聯絡等各種活動,很快成為麥倫中學的斗爭骨干和上海中學生抗日救國聯合會的創(chuàng)始人、領導者之一,并先后參加了抗日救國青年團和共產主義青年團。
1936秋,陳明考進上海商學院。1937年1月,由于他的身份及革命活動引起了反動當局的注意,經上海地下黨組織批準,陳明離開上海經北平奔赴陜北抗日根據地,投奔革命圣地延安。
1937年5月初,陳明來到延安,先被安排在抗日軍政大學第二期四大隊學習,一個月后調入新成立的十三大隊??勾蟮纳睿染o張又充實。毛澤東、博古、張國燾等領導人常來這里講課。在這里,陳明結識了中宣部部長凱豐的秘書朱光。朱光十分欣賞這個剛滿20歲的青年。1937年6月間,延安文藝界舉行高爾基逝世紀念會,陳明所在的十三大隊與十二大隊聯合排演了田漢根據高爾基長篇小說 《母親》改編的獨幕話劇。燕京大學畢業(yè)的吳光偉扮演母親,陳明則扮演 “母親”的兒子伯惠爾。演出很成功,陳明又成為了延安抗大文藝活動骨干。
七七事變發(fā)生后,中國共產黨通電全國,動員全民抗戰(zhàn),紅軍部隊整裝開赴前線,抗大學生也提前畢業(yè)隨部隊上前線。
比陳明早半年到陜北的丁玲,曾是上海 “左聯”主要負責人之一,到延安后又發(fā)起成立了中國文藝協會,并當選該協會主任。她與抗大教員、作家吳奚如商議組織一個戰(zhàn)地記者采訪團,準備到火線上去。后經上報批準,成立了一個約30余人的第十八集團軍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 (簡稱西戰(zhàn)團)。按毛澤東提議,西戰(zhàn)團負責人稱主任,于是丁玲為主任、吳奚如為副主任,下設若干股。陳明與丁玲就是在西戰(zhàn)團內相識的。
1937年8月12日,西戰(zhàn)團召開第一次會議,丁玲和張?zhí)焯?、戈矛、王玉清、高敏夫、李劫夫等延安文藝界名人與30余名男女團員一一握手。當丁玲與精悍的陳明握手時,不禁被他那雙虎虎有神的大眼怔住了——這不是 《母親》中的伯惠爾嗎?
是的,他就是 “伯惠爾”,就是經朱光同志推薦任西戰(zhàn)團宣傳股長的陳明。
西戰(zhàn)團離開延安,東渡黃河,奔赴山區(qū)。輾轉活動于太原、榆次等10多個縣市鄉(xiāng)村,半年行程數千里,演出百余場,深受抗日軍民歡迎。1938年春, “西戰(zhàn)團”又奉命進了西安。
通過幾個月火熱的生活,丁玲看到了陳明出色的工作才干。在頻繁的工作、生活接觸中,她不知不覺地喜歡上這位精明能干的宣傳股長。陳明患胃病住院,僅幾天不見,丁玲就感到悵然若失。
陳明也陷入苦惱之中。陳明覺得丁玲對他好,好得有點過分。團部分戰(zhàn)利品和慰問品,丁玲總要把自己的一份留給他;見他穿鞋磨損快,她就省下自己的津貼給他買新鞋……他知道她有點意思了,很怕遇到她那含蓄而溫情的目光。我們不相稱啊,她畢竟比自己大十幾歲,而且是著名作家。于是,他曾私下向關系很好的領導傾訴了自己內心的不安,那位領導勸他調離西戰(zhàn)團,可陳明說: “要我離開西戰(zhàn)團,實在舍不得啊……”
1938年7月,西戰(zhàn)團凱旋延安。不久,丁玲和陳明同時被組織留下在馬列學院學習。丁玲仍像以前那樣對陳明關懷備至,他被甜蜜歡愉所籠罩,但內心卻仍然矛盾。中國畢竟是一個幾千年的封建國度,與大十幾歲的女性相戀,周圍的人會怎么看待自己呢?
有一次,陳明找了個機會,對丁玲把話挑明了:“主任,你也應該有個終身伴侶了?!闭l知丁玲立即反問: “我們兩個行不行呢?”陳明一時無言以對……
陳明知道,丁玲是從國統區(qū)來到陜甘寧邊區(qū)的第一位著名作家,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的歡迎。她是名人,地位高,年齡差距又大,以前生活道路也不一樣,將來能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呢?陳明在一篇日記里反映了這種迷惘矛盾的心境: “讓這日子快結束吧?!闭f來真巧,這段表露內心隱秘的日記偏偏被丁玲發(fā)現。她熱烈而真誠地對陳明說: “為什么要結束?我們剛開始……”
1939年9月,陳明調到陜甘寧邊區(qū)留守兵團政治部烽火劇社任社長。陳明背著丁玲做出似乎 “理智”的抉擇:斬斷情絲,另與他人結合。于是,他決定與劇社的一位對他很好的女演員席萍建立戀愛關系,并坦誠告訴對方原來與丁玲的情感情況。不久,在駐地首長耿飚、王維周的支持下,陳明與席萍匆匆地結了婚。然而,這件事對丁玲打擊很大,又使陳明感到十分不安。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席萍自然也感覺到了其中的情感矛盾和尷尬,因而很快使三人都陷入更大的感情煎熬之中……
一年后,陳明離開烽火劇社去文協的文化俱樂部任職時,終于與席萍分了手。
1942年2月,在經歷痛苦的波折之后,丁玲和陳明這一對愛得太深、愛得太久的情侶終于頂著某種輿論隱隱的壓力,在延安藍家坪一間窯洞中結合了。他倆聽從中央組織部陳云“只要把各方面處理好,就好”的意見,妥善地安排好了一切。這年丁玲38歲,陳明25歲,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陳明和丁玲一起度過了50年風雨同舟、榮辱與共的人生歲月。
陳明和丁玲兩人結婚后,出于革命熱情和強烈的事業(yè)心,他們不打算再要孩子。陳明對丁玲的兒女視若己出,盡己所能對他們關照呵護。丁玲婚后離開延安 《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主編的崗位,被調到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任職。陳明自1941年延安馬列學院改名為中央研究院后,一直在研究院轄下的新聞研究室工作。他倆在這里經歷了延安整風和審干。1943年7月,康生作了 《搶救失足者》的報告后,丁玲和陳明成了運動對象,分別被隔離審查,與不少從國統區(qū)投奔延安的革命青年一樣,都不同程度地受到 “左”的迫害和打擊。
1944年,丁玲調任陜甘寧邊區(qū)文協副主任,專職寫作。隨后,陳明經胡喬木安排也離開了黨校去邊區(qū)文協,這是他們婚后度過了一段難得的、比較安穩(wěn)的家庭生活。在此前后,丁玲創(chuàng)作了 《三日雜記》 《彭德懷速寫》 《新的信念》 《我在霞村的時候》 《在醫(yī)院中》等一批優(yōu)秀作品,同時也因 《三八節(jié)有感》被人誤解而帶來麻煩;陳明組織排演了 《牛永貴負傷》等宣傳革命宣傳英雄模范的戲劇,同時配合火熱的革命斗爭創(chuàng)作了一些秧歌劇和唱詞。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陳明和丁玲隨文藝通訊團行動,在晉察冀開展工作。1946年5月,丁玲隨陳明為組長的工作組來到桑干河畔,投入熱火朝天的土改斗爭,并開始醞釀她的宏篇巨著。1947年11月,丁玲在阜平縣一邊參加土改工作隊工作,一邊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初稿進行修改定稿。在此前后,陳明一度到野戰(zhàn)部隊體驗生活,但只要一回來,便成了這部小說的第一個讀者和評論者。1948年,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出版后很快被譯成多種外文,在各國讀者中廣為傳播。這部標志丁玲創(chuàng)作里程碑的長篇小說于1952年又獲得斯大林文學獎,為中國新文學獲得世界聲譽。一時間,丁玲可謂大紅大紫。當她剛捧上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新書,便在扉頁寫道: “留給陳明。因為你給我許多幫助,使我這本書寫得比較少一些錯誤和缺點,而且當我寫作的時候,不致為外界所影響我的情緒,我是應該感謝你的。丁玲,1948年10月底,去歐洲以前數日于哈爾濱市?!?/p>
新中國成立了。陳明選擇去國家電影局,丁玲則被安排在中國文協 (中國作家協會前身)。解放初期,陳明在電影局劇本創(chuàng)作所創(chuàng)作了電影劇本 《海港生涯》,將戲劇 《六號門》改編成電影,均獲得成功。后來又接受了將丁玲的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改編為電影劇本的任務。
新中國成立前后的丁玲很受器重。她參加了中國婦女代表團 (蔡暢為團長)赴匈牙利出席世界婦女代表大會,后又受命為中蘇友好代表團團長率團赴莫斯科參加蘇聯十月革命32周年慶祝典禮,回國后又擔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全國文協黨組組長等職。
正當丁玲和陳明分別在不同的文藝領域中投入更大熱情的時候,一場疾風暴雨式的政治災難突然襲來。
1955年底,丁玲無端受誣,被打成 “丁 (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黑頭目之一,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則成了 “一本書主義”罪證。1957年,丁玲又與馮雪峰等被打成右派反黨集團。
陳明在丁玲接連遭受政治打擊時,為她抱不平,向上級黨組織申辯。為此,陳明也成為單位批判幫助的對象,于1957年底受到嚴厲處分,降低級別,開除黨籍,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從此,他倆的事業(yè)和命運發(fā)生逆轉,一下子從人生輝煌跌入命運低谷。
1958年初,陳明在等候接受組織處理的灰暗的日子里,期盼的僅僅是只要能和丁玲在一起。
2月下旬,對陳明的處罰決定先下來了——到黑龍江密山監(jiān)督勞動。陳明先來到指定的農場,參加新建生產隊勞動,打井、蓋房子,干從來沒干過的活。后來,在時任農墾部部長的王震親自過問下,丁玲于同年7月初也來到農場。這樣,他倆在北大荒安下家。
丁玲被安排在農場畜牧隊養(yǎng)雞,陳明在生產隊。他倆背著沉重的政治包袱,作為一對普通農工,備嘗了生活的艱辛。熬到1961年,陳明摘除了右派帽子。但還沒等他喘過氣來, “文化大革命”又開始了。丁玲被農場造反派批斗,身體遭摧殘,精神受折磨。陳明也跟丁玲一起被關進了 “牛棚”。在 “牛棚”里,夫妻約定:一不能死,二不能瘋,堅持熬過災難等到出頭之日……
他倆就這樣相互支撐著,熬過了幾年。誰知情況更加惡化了。1970年春,兩人同時被押送到北京,分別被關進了秦城監(jiān)獄。同在秦城監(jiān)獄,雖近在咫尺,卻無法見面,他倆又在相互思念、相互擔憂的煎熬中度過了5年。
1975年5月,丁玲、陳明先后獲釋。鑒于他倆年歲已高且身體狀況不佳,有關方面決定不再分配工作,把他們安排到山西省長治縣農村安家。丁玲每月有80元生活費,陳明按在農場時的工資標準每月129元。在長治縣嶂頭公社嶂頭村安下家后,他倆養(yǎng)雞、種菜、挖地窖,過了幾年安靜的普通農戶的生活。在這里,他們結識不少農村朋友,與當地干部群眾建立了深厚而真誠的友好關系。他倆還將出獄時國家補發(fā)的1萬多元工資捐贈給生產大隊,購買拖拉機。
1976年,“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隨著全國形勢的好轉,許多人都急切地為討回公道、獲得平反而奔忙。這時,丁玲已年逾古稀,傷病纏身,十分虛弱;而陳明健康狀況還行,跑腿的事自然由他承擔。陳明回到北京后,先后找了王震、胡喬木等比較關心和了解他倆的領導和友人,打聽中央關于糾正冤假錯案政策的進展及相關動態(tài)。為盡快向中組部交送申訴材料,他甚至直接找到胡耀邦同志的家中。
1978年夏,丁玲所在的公社終于宣布了摘除丁玲的“右派”帽子。年底,經中共中央組織部同意,丁玲回北京治病。
1979年1月13日,丁玲和陳明兩人一同返回闊別20年的北京。他們暫時被安排在北京友誼賓館住下。丁玲已是75歲的病弱之軀,行動很困難。陳明為安排家庭生活,為丁玲治病聯系醫(yī)院以及為她獲得徹底平反恢復黨籍再次整日奔忙。不久,丁玲因疑患有乳腺癌住院。但這位視寫作勝于生命的作家事業(yè)上重獲新生后哪能停筆,在求得大夫推遲手術之后,丁玲便忘情地投入創(chuàng)作。
由于各種是非恩怨的糾纏,丁玲徹底平反顯得格外艱難。陳明除安排好她的生活外,還整天擠公共汽車為丁玲的事跑中國作協,跑中宣部、中組部……終于在1979年10月22日,中央組織部宣傳教育局第四次文代會籌備組轉告第四次文代會黨組織,自即日起恢復丁玲的黨籍,恢復組織生活。至此,丁玲又回到了黨的懷抱。后來,中央組織部于1984年頒發(fā) 《關于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徹底推倒多年來強加給她的一切不實之詞,肯定她是 “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隨著丁玲問題的解決,陳明的一切 “問題”也迎刃而解,他被安排到文化部工作。
丁玲復出后,先后擔任過全國政協常委兼文化組長、中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國際筆會中國中心副會長等職。
丁玲的晚年雖說也是艱難的,但卻充實、幸福。她從復出文壇到走完人生最后歷程不過6年多時間,卻以多病之軀,用頑強毅力寫出了 《杜晚香》 《“牛棚”小品》 《魍魎世界》 《風雪人間》等作品共100萬字;還曾創(chuàng)辦并主編 《中國》文學雜志,熱情培養(yǎng)青年作家。其間,陳明也寫了相當于 《“牛棚”小品》的續(xù)篇 《三訪湯原》等作品。
熟悉他倆的人都知道,在丁玲生命最后的輝煌中,無不凝聚著陳明的心血。晚年病中的丁玲,正如她自己所說的: “如果沒有陳明,我一天都活不下去?!?/p>
在我與陳老的交談中,他告誡我說要重視文章 “修改”。他援引丁玲的話,證明 “改”字在寫作中的重要,并說丁玲許多好作品都是他配合她共同改出來的。
這話不假,那時我剛好看到丁玲家鄉(xiāng)湖南的一位作家撰文講述如下事例:
丁玲1982年秋回到家鄉(xiāng)臨澧縣,在一個座談會上風趣地說: “人家叫我作家,我還告訴大家一個秘密,我們家里還有一個 ‘改家’!”在丁玲晚年作品的手稿中,哪一部沒有 “改家”陳明協助她斟酌再三的字跡?她為后人留下的精神財富中,無處不閃現陳明默默無聞、甘愿奉獻的光彩。
由于陳明付出了不少心血,丁玲在編輯她的某些作品時打算署他倆的名,陳明堅決反對。當丁玲打算在《丁玲文集》第6卷放進陳明的照片,陳明也拒絕了。
晚年病中的丁玲,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在創(chuàng)作上都離不開陳明。丁玲與陳明情深意篤,患難與共,即便是生活中他倆之間的最后一幕也是十分感人的。
1986年4月3日10時45分,長期糖尿病引起的腎衰竭、心力衰竭終于奪去了丁玲這位文壇巨星的生命。就在她生命行將結束的前幾天,丁玲又一次從昏迷中醒過來,對著一直守候在旁的陳明囁嚅道: “親親我……”
陳明俯身聽清了這幾個字。他強忍著淚水,在她的額上、唇上輕輕地吻著,丁玲臉上露出難得的寧靜、幸福的神情……
記得那是1992年6月中旬的一天,陳明接受了我的單獨采訪。我將一份早已準備在身邊的1992年4月16日的 《文藝報》遞給陳老,指著報紙第一版的 《“丁玲文庫”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開幕》消息標題下的一段文字:
丁玲同志家屬為 “丁玲文庫”捐獻了丁玲藏書2110冊,珍貴文物181件。 “丁玲文庫”占據兩間房,一間按丁玲晚年在木樨地22號樓公寓里的書房兼臥室的格局,放著她的書桌、木床、衣柜、床頭柜、坐椅及躺椅,另一間布置她的紀念展覽室,放著她的藏書和各種文物。展柜中有丁玲的手稿,本人所作水彩畫和速寫畫、證件、照片、斯大林文學獎狀和獎章以及生前穿過的衣服鞋子……
話題就從這則消息談起。
“‘丁玲同志家屬’顯然主要是你吧?”
他點點頭。接著,興致勃勃地指著客廳、臥室,描述 “丁玲文庫”的擺設。確實,陳明在離開丁玲的日子里,不僅為整理編輯丁玲遺稿付出了心血,還為相關部門單位的工作作出了應有的貢獻。他曾多次請丁玲研究會的同志和她過去的秘書到家里來幫他整理遺物,并分類處理。像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重要手稿交送北京圖書館;部分手稿、書信、照片等則送往文學館;有的物件還贈給了丁玲家鄉(xiāng)的丁玲紀念館。另外,上海的“左聯”紀念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魯迅紀念館也都收有陳明整理和捐贈的丁玲遺物。
這次交談主要是由他講述丁玲在事業(yè)上的成就,還不時地插敘自己的感受。在我離京與他告辭的那天早晨,他取出早已備好的由他簽名的 《丁玲論創(chuàng)作》和《丁玲散文選》兩本書贈我。
在1993年5月我三度赴京拜訪陳明之前,我看見一篇題為《毛澤東與延安文藝》文章披露,毛主席曾叫人找來宣傳大隊(烽火劇社)的隊長陳明和侶明談話,并留他們吃飯,后來主席還慷慨贊助他們200元,表示他支持當時延安的戲劇活動。對此我很感興趣,拜訪陳明時就詢問此事是否真實,還有什么細節(jié)?
他激動地告訴我,那是真的。那時的延安上從我黨我軍的領袖統帥,下至廣大軍民都很熱愛并很支持革命文藝。同樣,延安文藝界包括蔣管區(qū)進步文人抗日救國的熱情都十分高漲。
正因為陳明的這種資歷和他的熱心,他1986年就開始擔任了延安文藝學會的常務副會長,與不少文藝界的朋友有往來,特別是與延安時期的老文藝家們情感密切。這個時期,他除了潛心整理和研究丁玲的作品,還要參加一些活動和處理一些工作,似乎有些不堪重負。我得知,就在丁玲離去3年后,陳明與在中國科學院退休、曾擔任過編輯的張玨生活在了一起。張玨系民國著名報人張友鸞之女,有很好的文化功底,她成了陳明忙碌生活中的理想伴侶和幫手。
記得我們談論那些年一些令人擔憂的文藝現象,從文壇上的“玩文學”“作家拍賣書稿”,談到演藝界的“炒明星”和“演員走穴”,還有文壇相互吹捧之風以及看不到嚴肅的文藝批評,等等。當時他說,包括延安文藝在內的我黨領導下的革命文藝事業(yè)有許多好傳統,我們應該繼承,并應該理直氣壯地宣傳和發(fā)揚光大。當前文藝宣傳就是要突出愛國主義的主旋律。現在放映百部愛國主義優(yōu)秀影片,這就很好嘛,我們不能否定自己的歷史,我們要教育青年提高自己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陳老的言談語重心長,對當前一些不良的文化輿論持鮮明的批評態(tài)度,表露了一位老文藝家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
我知道,陳老自1986年就開始擔任了延安文藝學會的常務副會長。他總不滿意自己的工作成績,常在晚輩面前說自己沒做出什么成績。說著,他取出兩本綜合性文藝刊物 《中國風》 (其中一本還是創(chuàng)刊號)送給我。這是延安文藝學會主辦的。我翻看了,這確實是一份既有革命文藝傳統又有現代氣息的好刊物。
離別時,陳老又贈我一本 《丁玲創(chuàng)作生涯》。這本作家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自述,依然是前些年他嘔心瀝血一篇篇整理、一個個字??背鰜淼摹?/p>
“丁玲,是屬于人民的?!边@是一位評論家在書末寫的最后一句話。我想,早已融為丁玲生命和事業(yè)一部分的陳明,自然也是屬于人民的。
歲月匆匆催人老。我已退休多年,也沒專程去看望陳明老師。可他記住了我,前些年又托回贛親友贈與我由他整理編輯的丁玲延安作品集 《我在霞村的時候》,以及他自己剛出版的文集 《我說丁玲》和 《書語:丁玲陳明愛情書簡》。
近日,我又獲得他的贈書,這是由別人幫他整理的陳明回憶錄 《我與丁玲五十年》,2010年1月出版的。這位年逾九旬的老人在書中回顧了他與丁玲如同浴火重生的人生經歷后,在結尾說: “……半個世紀和她經歷了人生的沉浮,嘗遍了世間的喜怒哀樂,錘煉了永不后退的意志,即使在逆境中,也不曾動搖后悔。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沒虛度此生?!?/p>
誠哉斯言!時代和社會已經經歷了滄桑巨變,今天陳老的人生信念仍如此堅定自信,難能可貴。我祝愿他健康百歲。
題圖 1979年春,丁玲與陳明在北京文化部招待所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