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流峰土話的歸屬

歐陽國亮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29）

湘南流峰土話的歸屬

歐陽國亮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29）

流峰土話是湘南土話的一種，系屬待定。從語音、詞匯、語法所呈現(xiàn)的一些特點及結合歷史人文背景來看，流峰土話與客家方言頗具淵源，應是客家方言在湘南地區(qū)的一種特殊變體，當屬客家話。

流峰土話；音系特點；客家方言；系屬

一、引言

流峰土話是分布于湖南桂陽縣北部的一種土語，是湘南土話的一種。《桂陽縣志》界定該土話的范圍包括流峰、歐陽海、蓮塘、光明、華泉、楊柳、華山、白水、塘市、四里、泗洲、板橋十二鄉(xiāng)鎮(zhèn)，因流峰乃北部重鎮(zhèn)，故統(tǒng)稱以流峰土話；根據(jù)范俊軍《桂陽方言詞典》中的區(qū)劃，流峰土話還包括縣志中的飛仙片六鄉(xiāng)鎮(zhèn)的土話，即飛仙、余田、十字、古樓、六合、樟木，后者是從流峰、飛仙二片土話語音的主體特征及能否相互通話的角度劃分的，因而流峰土話范圍有所擴大，本文從后者。據(jù)統(tǒng)計，流峰土話使用人口為31.44萬，占桂陽人口總數(shù)的38.8%。

湘南土話的系屬問題，至今未明。學術界在其系屬問題上，各成一家。王福堂（2000）、詹伯慧（2002）諸先生主張先研究其現(xiàn)狀后再定其系屬；鮑厚星先生（2002）則提倡按不同土話的主體特征采取分而治之策略，將其歸入鄰近的大方言中。后者的觀點今已有不少人做了嘗試。本文比較分析了流峰土話語音、詞匯、語法與客家語之關系，綜合歷史人文背景及當?shù)鼐用竦难哉Z認同感，對流峰土話的系屬問題做了初步的定位。

二、流峰土話之語音特點

3.聲調方面

3.1 古平聲和去聲依聲母之清濁各分陰陽兩調。

3.2 古清聲母上聲字今讀上聲；古濁上字按全濁、次濁的不同分別讀陽去與上聲。

3.3 古入聲字按聲母的清濁有規(guī)律地派入上聲與陽去，規(guī)律是：古清聲母入聲字歸上聲；全濁聲母入聲字歸陽去；次濁聲母入聲字則分為兩派，一派總跟清聲母入聲字走歸入上聲，如“日襪木脈肉額?！钡?；另一派總跟全濁聲母入聲字走歸入陽去，如“月末沒綠麥玉浴”等。

三、流峰土話的歸屬

根據(jù)孫宜志（2007）的統(tǒng)計，客贛語比較一致的語音特征有十七條，筆者將流峰土話的語音特征與客贛共同特征逐條做了對比，發(fā)現(xiàn)相同的特征有十二條之多。這些特征是：古全濁聲母清化后今讀塞音塞擦音無論平仄皆為送氣清音、牙喉音聲母開口二等未腭化、疑母影母洪音讀舌根音、匣母合口有讀零聲母的現(xiàn)象、日母有讀的白讀且與泥母在細音前的今讀相同、宕江合流、魚虞有分韻的痕跡、遇攝三等精組知三章組字部分與止攝合口蟹攝合口三等精組知三章組混同、梗攝舒聲字一般有文白讀音、次濁聲母入聲字部分隨清部分隨濁、“五”字的讀音為“(”等。其中“古全濁聲母清化后今讀塞音塞擦音無論平仄皆為送氣清音”是客贛語區(qū)別其他方言的重要標準，單從這一特征看，流峰土話與客贛語是頗為緊密的。

就流峰土話所處的位置來看，周邊主要分布有西南官話、贛語、客家語、湘語四大類，相比之下，流峰土話與西南官話語音上相悖甚遠，主體特征全然不一致，非官話所能轄；而作為湖南第一大方言的湘語，同客贛語的最重要的區(qū)別是古全濁聲母今讀塞音、塞擦音時是否送氣，湘語一般不送氣，客贛語多送氣。當代不少學者比較全面考察了湖南客贛語及其周邊的湘語之后發(fā)現(xiàn)，這一條確實是區(qū)別湘語同客贛語的最重要的標準。因此，根據(jù)流峰土話古全濁聲母的今讀可以把它排除在湘語之外。排除了流峰土話屬西南官話、湘語的可能后，綜合考慮流峰土話語音、詞匯、語法、人口遷移歷史、當?shù)鼐用裾J同感等諸因素之后，我們認為流峰土話相比于贛語更接近于客家語，當屬客家語。我們分述理由：

第一，語音上流峰土話具有客家方言區(qū)別于其他方言的重要特征。

首先，“古全濁聲母清化后今讀塞音、塞擦音時，無論平仄皆為送氣清音”這一特征是客家語、贛語最為重要的特征，今流峰土話與之相同。基于這一特點，我們可大致判定流峰土話與客贛語當是緊密關聯(lián)的。

其次，流峰土話次濁聲母入聲字分化的方式與客家方言一致，這是我們判定流峰土話為客家語的最為重要的語音依據(jù)。根據(jù)謝留文（2005）的調查，“古入聲字按照古聲母的清濁分化為甲乙兩個調類的方言，一般是古清聲母字歸甲類，古全濁聲母字歸乙類。次濁聲母字不穩(wěn)定，有一部分次濁聲母字跟清聲母走，歸甲類，另一部分跟全濁聲母走歸乙類”“在客家方言里，古次濁入聲字哪些跟清聲母入聲字走，歸甲類，哪些字跟全濁聲母字走，歸乙類，其內部相當一致”，并認為這是客家話獨特的特點。確切而言，在客家方言內部，“日襪木脈肉額粒”等次濁入聲字總跟清聲母走歸甲類，而“月末沒綠麥玉浴”等次濁入聲字總跟濁聲母走歸乙類，黃雪貞先生（1988）調查的二十八個客家方言點及謝留文先生（1995）調查的十一處客家方言點都是如此，幾乎沒有例外。今流峰土話具備這樣的特征，我們選流峰土話三個點與梅縣客家語相比較：

例字 甲類 例字 乙類流峰 歐陽海 飛仙 梅縣 流峰 歐陽海 飛仙 梅縣日 ? i ε3? ε3? i ε3? i t7月 v ε4v ε5u ε4? i a t8襪 v ?3v ?3u ?3m a t7末 m o4m o5m o4m a t8木 m u3m u3m u3m u k7沒 m ?4m ?5m o4m u t8祿 l u3l u3l u3l u k7綠 l i o u4l i o5l i ? u4l i u k8脈 m ?3m ?3m ?3m a k7麥 m o4m o5m o4m a k8肉 ? i o3? o3? i o3? i u k7玉 y4y5y4? i u k8額 ? i ?3? ?3? i ?3? i a k7篾 m i4m i5m i ε4m ε t8粒 l ?3l ?3l i ?3l ε p7浴 y4y5y4i u k8

從表中可以看出，古次濁聲母入聲字，流峰土話的流峰、歐陽海、飛仙三個方言點與廣東梅縣的客家話都分化為甲乙兩類，其中“日襪木脈肉額?！钡茸挚偢迓暷缸撸瑲w甲類；“月末沒綠麥玉浴”等子總跟濁聲母走，歸乙類。陳暉、鮑厚星（2007）根據(jù)這一特征也認為，流峰土話可劃入客家話的范疇。

再次，據(jù)黃雪貞先生（1988）的調查，客家方言內部存在有次濁平聲字歸陰平的現(xiàn)象，如次濁平聲“毛”“蚊”“拿”“鱗”“籠”“聾”“拈”“研”等字客家方言內部都讀陰平，這是客家方言比較獨特的特點之一。流峰土話歸次濁平聲字歸陰平的字雖沒上述例字多，但仍有少數(shù)字歸陰平，如“蚊”“聾”“拈”“研”四字今讀陰平。此外，客家方言少數(shù)全濁字清化后讀塞音塞擦音時不送氣，內部比較一致，如“電”“隊”“站”“辮”“笨”“奪”，今流峰土話情況與之相同。

第二，詞匯上流峰土話與客家語相同率高并具有贛南客家語里頗具地方特色的詞匯。

總體上看，流峰土話詞匯系統(tǒng)與客家話較為接近，相同率較高。范俊軍先生（2000）將敖泉土話詞匯和客家話詞匯做了定量比較，1340條主體詞匯中，有678條相同，相同率為51%。雖然敖泉土話不屬流峰土話，但二者分布地域相鄰，詞匯大同小異，相同率達85%以上，我們的定量統(tǒng)計也顯示，近900條流峰土話主體詞匯中，與客家語相同率為53.2%。

此外，客家方言內部比較一致的一些詞匯，今流峰土話有較多的反映，其中有的詞匯是客家語特有的詞匯。流峰土話與客家詞匯的相似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今流峰土話有不少充滿客家特色的詞。如：被（被子）、地（墳墓）、采地（為墳墓選地）、衫（衣服）、坳（山窩）、屋（房子）、討親（娶親）、蒔田（插秧）、年尾（年末）、夜晡頭（晚上）、上頭（上午）、下頭（下午）、狹（窄）、烏（黑）、斫（砍）、話事（說話）、做親（通婚）等。

二是構詞中詞綴多用“頭”“老”，表性別的詞綴多用“公”“婆”“牯”，今流峰土話與客家話的構形形式與意義相同。

以“頭”做詞綴的如：石頭、磚頭、肩頭（肩膀）、鼻頭（鼻子）、倉頭（脫肛現(xiàn)象）、灶頭、榔頭（腳跟）、夜晡頭（晚上）、上頭（上午）、下頭（下午）、懶骨頭（懶人）等。

以“老”做詞綴的詞如：老弟（弟弟）、老庚（與己同年的人，指男性）、老同（與己同年的人，指女性）、老華（與自己同名的人）、老表（表兄弟）。

“公”“牯”“婆”在客家方言里主要用來表示動物的性別，其中“公”“牯”用以指雄性，“婆”用以指雌性。就雄性而言，哪些動物用“公”，哪些動物用“牯”，流峰土話與客家話十分一致。雞鴨鳥之類的兩腳非哺乳動物，用“公”而不用“牯”，如雞公、鴨公、鵝公；馬牛羊狗豬一類四腳哺乳動物，今用“牯”，如：豬牯、牛牯、狗牯。至于雌性動物，今一般用“婆”，如雞婆、鴨婆、鵝婆、豬婆、牛婆、狗婆。此外，“婆”用于人時，往往是針對女性的罵人用語，如：眼婆（瞎子）、聾婆（聾子）、啞婆（啞巴）、矮婆（矮子）、趴婆（瘸子）、疤婆（有疤痕的人）等，這些帶有歧視性的詞語，流峰土話與贛南客家話類同。

第三，語法上流峰土話存在有與客家方言十分相似的獨特句法結構。

流峰土話與客家話語法上最為一致的一點就是重疊式反復問句。流峰土話的重疊式反復問句，無論是構成形式還是謂語音變的規(guī)律，流峰土話與客家語都十分一致。根據(jù)謝留文（1995）、項夢冰（1990）的考察，客家方言不少方言點存在有省略否定詞的重疊式反復問句，如江西于都、福建連城、長汀。我們將這一句式的特點歸結為四個：

一是可不用否定詞。比如普通話說“好不好？”，客家方言可省去否定詞“不”說成“好好？”；“吃不吃飯？”可說成“吃吃飯？”。

二是重疊時都存在兩種情況：當動詞或形容詞為單音節(jié)時，直接重疊，即AA式重疊，如“好不好看？”變?yōu)椤昂煤每?？”；當動詞或形容詞是雙音節(jié)時，則只重疊第一個音節(jié)，即AAB式，如“漂亮不漂亮？”變?yōu)椤捌?？”?/p>

三是重疊的詞語第一個都讀輕聲（沒有輕聲的方言讀特定的變調），第二個讀原聲，表現(xiàn)出韻律起伏的特點。即A輕A原。

四是普通話中“VP沒VP？”句式，客家話可用“曾曾VP？”來表示。如“水燒開沒燒開？”，可說成“水曾曾燒開？”。

根據(jù)筆者（2009）對流峰土話的考察，流峰土話也存在這類反復問句，且上述四個特點完全一致。邵敬敏（2007）認為，從類型學意義上講，重疊式反復問句作為方言中獨特的句法結構，對判定方言的系屬有重要參考作用，可做特殊方言的歸屬的語法參項之一。

第四，從歷史文化背景及當?shù)鼐用裱哉Z的認同感看，流峰土話與贛南客家語頗具淵源。

據(jù)《桂陽縣志》統(tǒng)計，桂陽人口在一萬以上的大姓，如李、劉、歐陽、鄧、雷、陳、張、黃、王皆于宋、元、明、清時期陸續(xù)徙自江西南部的永新、泰和、吉安、于都等地，以宋元明三朝最多，清代僅限清初。桂陽今人口約為81萬，其中70%祖籍徙自江西，人口的大規(guī)模遷移，對桂陽方言有著重大影響，這也是今天桂陽土話有較為濃厚客贛色彩的主要原因。時至今日，當?shù)鼐用袢詫ψ约旱淖谧寮把哉Z有歷史認同感：

一是對自己宗籍的認同。桂陽農村年紀稍長者，都會有一定的宗籍意識，對祖上哪一輩遷入當?shù)氐亩加休^為清晰的印象，并且都載入了族譜，至今每隔一定年限仍會舉行祭祖修譜的習慣，有濃厚的宗族意識。桂陽許多居民今親切稱江西為“江西老表”，反映的就是對宗籍的認同。

二是對自己方言的認同?？图以挶容^一致地將“什么”叫做“瑪卦”或者與之音近的“么個”“乜個”“脈個”，民間也常將客家話稱作“瑪卦話”。今流峰土話也將“什么”叫做“瑪卦”，當?shù)厝顺鲩T在外常常向外提起自己講的是“瑪卦話”，認為自己所說的方言與客家語很像。筆者特意采訪了曾在贛南傳授過烤煙技術的一些歐陽海鄉(xiāng)村民：上世紀60年代，該鄉(xiāng)組織了一批村民作為技術骨干到祖籍地于都、興國、井岡山等地傳授烤煙技術，為時一年，據(jù)他們介紹，當?shù)氐姆窖耘c自己的土話比較接近，交流時雖存在語言障礙但基本能聽懂，并認為“畢竟我們的祖宗來自江西，改不了祖宗的口（音）”。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桂陽境內的流峰土話當屬客家話，是贛南老客家語在湘南的特殊變體。雖然今天講流峰土話的人沒有客家意識，但這并不能說明他們所講的話就不是客家話，換句話說，有沒有客家意識不是我們判斷一種方言是否是客家話的決定性因素。從客家民俗來看，客家人內部凝聚力強，宗族觀念十分固守，在風俗習慣及語言使用上恪守“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的祖訓，流峰一帶的居民今仍有濃厚的反映。

此外，從方言的地域性來看，將流峰土話劃歸客家語也是可行的，這樣一來，它與湘南的汝城、桂東客家話遙相呼應，是贛南客家語向西輻射的結果。同時，我們也認為，不宜將湘南地區(qū)的土話的范圍拉得太大，尤其是桂陽土話這種與客贛語緊密相鄰的方言，更應當從寬泛的角度考慮將其歸入客家方言或贛方言。

[1]鮑厚星.湘南土話系屬問題[J].方言，2004，（4）.

[2]范俊軍.從詞匯看粵北土話與湘南土話的異同及系屬[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2000，（3）.

[3]范俊軍.桂陽方言詞典[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4]桂陽縣志編委會.桂陽縣志[M].北京：文史出版社，1994.

[5]侯精一.現(xiàn)代漢語方言概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6]黃雪貞.客家方言聲調的特點[J].方言，1988，（4）.

[7]孫宜志.江西贛方言語音研究[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7.

[8]王福堂.漢語方言語音的演變和層次[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5.

[9]謝留文.客家方言古入聲次濁聲母字的分化[J].中國語文，1995，（1）.

[10]歐陽國亮.桂陽方言的重疊式反復問句[J].理論語言學研究（日本），2009，（1）.

[11]歐陽國亮.湖南桂陽縣流峰土話的被動句和處置句[J].現(xiàn)代語文，2009，（3）.

[12]楊春宇，歐陽國亮.桂陽方言中的古語詞[J].雞西大學學報，2010，（3）.

(責任編輯：王 林)

On the Classification of Liufeng Tuhua in Southern Hunan

OU yang Guo-li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 116029，China)

Liufeng tuhua is one of the Xiangnan dialects,and the classification is not clear.In terms of phonetics,grammar,vocabulary and historical cultural background,Liufeng tuhua is connected with the Kejia dialect,so it may be the Kejia dialect in Southern Hunan.

Liufeng tuhua;feature;kejia dialect;classification

H174

A

1009-3583（2010）-06-0045-04

2010-07-14

歐陽國亮，男，湖南桂陽人，遼寧師范大學碩士生，主要學習和研究方言、語法、對外漢語，在日本及國內刊物發(fā)表論文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