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煙云》中的幽默及對林語堂幽默觀的再認識

武敏

（廣東商學院 外語教學部，廣東 廣州 510320）

□作家作品研究

《京華煙云》中的幽默及對林語堂幽默觀的再認識

武敏

（廣東商學院 外語教學部，廣東 廣州 510320）

幽默是林語堂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標記性特征。在英文巨著《京華煙云》中，林語堂對幽默信手拈來，通過幽默來批判社會現實、刻畫人物形象、并向英語輸入新的表達方式和認知角度。他在作品中對幽默的充分使用體現了幽默大師的文采和風范，促使我們重視幽默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功能并重新評價林語堂的幽默觀和文學觀。

幽默；功能；《京華煙云》

一 幽默與林語堂的文學創(chuàng)作

林語堂是一位幽默大師，幽默滲透進其思想和創(chuàng)作之中，是其為人和為文的一個顯著標記。他不僅是將幽默概念引入中國的第一人，在理論上介紹宣傳幽默，而且在創(chuàng)作中身體力行。

林語堂認為幽默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幽默包括一切使人發(fā)笑的文字，連鄙俗的笑話在內，狹義的幽默則與郁剔(wit)、譏諷、諷刺有所區(qū)別[1]。林語堂提倡的幽默觀是就其狹義而言的。對于林語堂來說，幽默是智慧的產物，他說：人之智慧已啟，對付各種問題之外，尚有余力，從容出之，遂有幽默[2]。同時，幽默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人生觀，蘊含著獨特的見解和對人生的觀察，因此，有相當的人生觀，參透道理，說話近情的人，才會寫出幽默作品[3]。在林語堂生活的時代，道統(tǒng)勢力非常強大，制約著人們的思維和言行，造成了人們只講門面語、不說近情話的現狀，林先生對此深有感觸，把幽默作為救治這種頑疾的良藥引進，從而把幽默提升到了文化和思想的高度：無論哪一國的文化、生活、文學、思想，是用得著近情的幽默的滋潤的。沒有幽默滋潤的國民，其文化必日趨虛偽，生活必日趨欺詐，思想必日趨迂腐，文學必日趨干枯，而人的心靈必日趨頑固[4]。

對于林語堂的幽默創(chuàng)作，關于小品文的研究較多，關于小說的幽默研究則相對較少，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林氏的小說以英文面世的較多，讀者群和市場多在西方，國內資料有限，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小說中的幽默不如其小品文集中。本文正是針對這一空缺而進行的幽默與林氏小說創(chuàng)作的嘗試性研究，以更全面地體現林氏的幽默觀、文學觀及乃至人生觀、世界觀。文中引用的是林氏的英文長篇巨著《京華煙云》，小說講述了姚、曾、牛三家從義和團運動到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在小說中，林先生充分展現了其幽默大師的才華，隨情隨景，信手拈來。通過小說中的大量例證我們可以看到：雖然林先生提倡的是狹義的幽默，但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卻是根據情景的需要及自身的褒貶態(tài)度，廣泛使用各種幽默手段，從辛辣的諷刺、粗鄙的笑話、機智的警句到高深的人生哲理，無所不用，幽默對于表明作者的人生觀、世界觀，對于刻畫人物形象，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本文的目的并不在辨析幽默及其近義詞，因此，為論述的方便起見，采用的是幽默的廣義定義，將各種可以使人發(fā)笑的語料都歸在幽默名下。

二 《京華煙云》中的幽默及其功能

本部分主要從三方面舉例分析幽默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功能：從現實性的角度來看，幽默具有批判社會現實的功能；從文學性的角度來看，幽默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刻畫；從創(chuàng)新性的角度來看，幽默有助于輸入新的表達方式和認知角度。

（一）現實性：批判社會現實

任何作品都是其所處時代的產物?！毒┤A煙云》出版于1938年，從義和團運動寫起，直至抗日戰(zhàn)爭初期，這段歷史涉及到腐敗的清政府的最后統(tǒng)治，八國聯軍入侵，義和團運動，隨后是廢除帝制的國民革命，軍閥的混戰(zhàn)，國民黨當政后軍閥當道，日本入侵。林語堂在作品中對官員、軍閥和戰(zhàn)爭進行了辛辣的諷刺，提升了作品的現實意義。

例1：All can’t do anything,and that’s why all want to be officials.[5]

“都是一無所長，所以只好找官做”[6]。這對于裝腔作勢、自以為是、欺壓民眾的官僚們是何等犀利的批評！這就是林氏幽默的力量：簡潔有力，一語中的，惹人發(fā)笑的同時又發(fā)人深思。

例 2：They are fighting for a carcass which is Peking. Peking is still the seat of the ‘ central government’ and the man controlling it can have,when he is dead,an extra four or eight words in his list of titles as enumerated in his funeral notice.There is a little extra revenue,of course,too.But not much besides.It is chiefly a war over the length of their respective funeral notices,to see which dead man shall have a longer smile from his coffin when he hears his honors being read.[7]

將北京比作“死尸”，軍閥們爭得死去活來，不過死后官銜上多了幾個字，不過是死后聽到念自己的官銜時在棺材里多笑一會兒！這些言論揭露了軍閥混戰(zhàn)的無聊本質，不僅是對軍閥的嘲諷，而且有力反襯了作者在作品中提倡的道家思想，體現了作者對人生的深刻見解和超脫認識。

對于當時世人的一些奇怪心理，林語堂也有細膩的觀察和生動的描繪：

例3：Curiously,human psychology tends to regard the stealing of a nation’s territory as more honorable, more conscionable,more debatable,than the stealing of a lady’s handbag.[8]

作者用偷竊錢包和竊取國土進行對比反襯，從而達到了幽默的效果，指出了這種思維邏輯的荒謬性，進而啟發(fā)讀者反思。

從以上3例可以看出，林氏的幽默確實是以對人生的觀察和為見解基礎的，是以幽默的語氣來描述現實、批判現實，絕非單純地為幽默而幽默。這是一種智者的幽默，正如作者引用蕭伯納的自評一樣：“我的方法，請注意，是用最大的苦心去尋求應當說的話，然后用最放肆的語氣說出來。其實呢，真正的笑話，就是我并非說笑話”[9]。林氏又豈是在說笑話！

（二）文學性：刻畫人物形象

人物形象是任何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部分。林氏在刻畫人物時也大量借助幽默的手段，這些幽默或天真活潑，或冷嘲熱諷，或深刻犀利，蘊含著作者對于人物的態(tài)度，也影響著讀者對人物的接受。如：對于作品的女主人公、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木蘭，林先生多次借用幽默表達木蘭的機智活潑、善良純真。

例4：Mulan,seeing that her mother was about to shed tears again,said gaily,“And in your letters tell us if there’s really a country called the Kingdom of Grape Teeth,” which is the Chinese meaning of the name Portugal.“I heard that the Empress Dowager did not believe there was a country by such a funny name,and when the Portuguese Minister was about to be presented to her the first time,she said that people must have been fooling her.‘How can there be a country called Grape Teeth?’ she said.‘If so,there must be also a Kingdom of Bean Teeth and a Kingdom of Bamboo Teeth.’”[10]

例中，木蘭的母親因長子孤身出國留學，思念牽掛，見到兒子的來信忍不住落淚，木蘭為了開解母親，趕緊在回信中用打趣的口吻讓哥哥講講葡萄牙，并講述了一件趣事：葡萄牙的大臣第一次拜見西太后的時候，西太后說是別人跟她開玩笑，她說：“怎么會有國家叫葡萄牙呢？那豈不是還有國家叫豆芽國、竹牙國。”木蘭的善解人意、廣聞博識，當權者西太后的封閉無知都在這段文字中一覽無余。

同時，對于作品中的反面人物，如牛家父子，作者則采用幽默的手段或揭露其平庸無能、虛偽貪婪，或鞭撻其厚顏無恥、賣國求榮。

例5：Hehas instilled a taboo in his household, so that the servants who always talked against their master behind his back,never spoke in his presence the word“niu”for“ox”or“cow”.There were alleys in Peking which had queers names;there were an Ox-Tail Alley and Ox-Hair Court and one of the sycophant secretaries in his household had started the fashion of calling the Ox-Hair Court“Minister’s Court”,or“his Excellency’s Court” and His Excellency had approved.But this was a dangerous precedent,and one of the servants in the New Family jokingly suggested that Ox-Tail Alley should also be called His Excellency’s-Tail Alley,which would be ridiculous,and cow’s milk should be called“His Excellency’s milk,”which would be worse.[11]

例句揭露了牛大人愛慕虛榮的一面：因為自己姓“?！彼越蛊腿苏f“?！弊?，諂媚的秘書把“牛毛大院兒”改叫“官人大院兒”，另一個仆人則把“牛尾巴胡同”改稱“官人尾巴胡同”，牛奶則成了“官人奶”。作者借仆人之口表明了牛氏之輩的虛偽無聊和淺薄無知。

作品中的另一重要人物曾文濮也是官員，但他是儒家信徒，與牛大人之類的貪官相比則相對清廉，也較有才學。作者信奉的則是“無為而治”的道家思想，因此，對于這個儒家的代表人物作者也時?！坝乃荒?，揶揄幾句。

例6：He had laughed at the very notion and name of a“sugar－urine disease” until Mulan looked up the Chinese medical books and showed him that Chinese medicine recognized the sweetness of the urine.Then he said,“Of course we knewabout it”…[12]

此例中曾文濮對于所謂的西洋名詞“糖尿病”不屑一顧，可一旦木蘭在中國醫(yī)書中找到類似的描述，曾先生馬上說：“咱們中國當然早就知道這個”。這就是活生生的封閉自守而又夜郎自大的儒家官員形象！時至今日，這種思想仍有人在各種不同的場合用不同的語句表達出來，所以說，明事理、近人情的幽默是永不過時的。

以上三例中例4是正面的幽默(positive humor)，例5和例6均是負面的幽默(negative humor)，但在程度上有所不同，一個辛辣，一個溫和，一個是赤裸裸的諷刺，一個暗含譏諷，這些微妙的差別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接受都很有影響。

（三）創(chuàng)新性：輸入新的表達方式和認知角度

幽默時常要借助新穎生動的形象來實現，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修辭手段無疑給為英語輸入了新的表達方式。

例7：It is like a moth flapping its wings against a lamp—suicide.[13]

歇后語是漢語特有的一種語言形式，往往具有幽默的效果。這類語句為英語輸入了一種新穎而有趣的語言形式。

例8：Reading the essays in the modern language, where the classical language had been the rule,was at first like seeing peasant bridegrooms invade a ladies’salon to claim their bride—uncouth,unmannered, horrifying,or direct,amusing,and satisfying,according to the onlookers.[14]

此例是對文言文和白話文的比較，因為白話俗，文言雅，因此，初讀白話文，簡直就像看鄉(xiāng)下新郎闖入貴婦沙龍去搶親，有人覺得粗俗、無禮、嚇人，有人覺得直接、有趣、實用。這是何等惟妙惟肖、生動有趣的比喻！

例 9： This leisurely view is in the very metaphors of its speech.To go shopping at a bazaar is but to kuang or“play” the bazaar,and to walk in the moonlight is to“play” the moonlight.The dropping of a bomb from an airplane is but the“iron bird laying an egg,”and to be hit by the bomb is but to“win first prize in the aviation lottery.” Even to have blood streaking down from a wound in one’s temple is but to“hang a festoon of red silk”!Death itself is but to display“a crooked queue,” like a dead beggar on a roadside.[15]

例9講述的是北京人樂觀從容的生活態(tài)度，買東西叫“逛”市場，月下散步叫“賞”月，飛機投彈叫“鐵鳥下蛋”，被炸中叫“中航空獎券頭獎”，血流滿面只是“掛彩”，死也不過是“翹辮子”。這些直譯不僅向英語讀者展現了北京人對于人生的超脫態(tài)度，同時也具有幽默的效果，特別是后面幾句，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覺得心酸。也許這就是作者所謂的“幽默只是一位冷靜超遠的旁觀者，常于笑中帶淚，淚中帶笑”[16]。

實際上，林氏的幽默都是基于漢語言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的幽默，帶有鮮明的中國印記和中國特色，因此，林氏的幽默不僅富有創(chuàng)新性，同時也是在發(fā)掘中式幽默的寶藏，使幽默成為一種雙向的交流，不僅使作品更富吸引力，而且以西方讀者樂于接受的方式宣傳了中國的文化和哲學。

三 結語:對林語堂幽默觀的再認識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林氏純熟的幽默技巧，幽默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并重新評價其幽默觀和文學觀。

首先，林語堂不僅富有幽默感，而且在用英文表達中國式幽默時也自信從容，信手拈來，毫不生澀。但幽默的跨文化表達談何容易，D’Souza曾中肯地指出：Creativity has many facets and one of the most difficult to master is humor.Unless one has a confident,assured knowledge of a language,humor is almostimpossible（創(chuàng)造性有多個方面，最難之一是幽默。除非對某一語言深感自信，幽默幾無可能?！P者譯）[17]。這反過來證明了林氏的語言才華和幽默造詣。而對于林語堂引介宣揚幽默之功，王兆勝有過這樣的評價：林語堂最早將幽默介紹到中國，而且是幽默和“幽默文學”在中國最熱烈的倡導者，所以他是中國當之無愧的幽默大師[18]。

其次，幽默有不同的境界和各種表現手法，作家根據寫作的對象和態(tài)度可以使用不同的幽默手段，或刻畫人物形象，或針砭時弊，或抒發(fā)見解、表達人生觀和世界觀。林語堂的幽默是其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部分，也是其標志性特征，是正確理解作家及其作品的一把鑰匙。筆者認為，幽默的文筆及中國式幽默帶來的創(chuàng)新也是作家及其英文作品在西方大受歡迎的重要因素之一，從這個角度來看，幽默還具有營銷功能。

最后，林語堂的幽默的文學觀自有其合理之處和獨特貢獻，應予以重新認識和評價。林語堂提倡“幽默”和“閑適文學”之時，民眾正生活在軍閥統(tǒng)治的水深火熱之中，林氏因此遭到了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作家的激烈批評，但客觀地說，幽默是林氏對于當時嚴酷的寫作環(huán)境的一種反映，是另一種“斗爭”方式。正如林氏自己所言：那嚴格的取締，逼令我另辟蹊徑以發(fā)表思想。我勢不能不發(fā)展文筆技巧和權衡事情的輕重，此即讀者們所稱為“諷刺文學”。我寫此項文章的藝術乃在于發(fā)揮關于時局的理論，剛剛足夠暗示我的思想和別人的意見，但同時卻饒有含蓄，使不至于身受牢獄之災[19]。林氏并非脫離現實，不關心民眾疾苦，而是以自己對人生的獨特見解、以幽默的方式來描繪現實，這并不影響其作品的現實意義。

總之，對于林氏作品中幽默的研究有助于正確理解其相關作品，以及重新認識并正確評價其幽默的文學觀。

[1][2][3][4][9][16]林語堂.幽默人生[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11、3、15、67、10-11.

[5][7][8][10][11][12][13][14][15]Yutang,Lin.Moment In Peking[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8.421、688、849、252、180、551、29、576、854.

[6]林語堂.京華煙云[M].張振玉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69.

[17]D’Souza,Jean.“Indian English：some myths，some realities”.In World Englishes[C].Edited by Kingsley Bolton and Braj B.Kachru.Vol II.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318.

[18]王兆勝.林語堂：兩腳踏中西文化[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4.107.

[19]林語堂.人生不過如此[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2.

Humor in Moment in Peking and the Reassessment of Lin Yutang’s Theory of Humor

WU Min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Guangdong University of Business Studies,Guangzhou,Guangdong 510320,China)

Humor is a distinct feature in Lin Yutang’s literary creation.In his masterpiece Moment in Peking,Lin uses humor as he sees appropriate,and through humor he criticizes social realities,depicts characters and introduces original expressions and perspectives to English speaking countries.All instances of humor in this work show his status as a master humorist and tell us Lin’s literary theory of humor should be reassessed.

humor;function;Moment in Peking

I207.65

A

1674-3652（2010）02-0095-04

2009-12-21

武 敏（1972- ），女，湖北棗陽人，廣東商學院外語教學部講師，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文學批評研究。

[責任編輯：黃江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