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邊緣化到中心化的飛躍——《葛特露和克勞狄斯》之女性主義解讀

張 慧

（聊城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 聊城 252000）

我國譯林出版社于2002年出版的 《葛特露和克勞狄斯》是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的小說Gertrude and Claudius的中譯本，但與原版小說不同的是，中譯本的正標(biāo)題下加了“《哈姆萊特》前傳”這樣一個副標(biāo)題。小說《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和戲劇《哈姆萊特》在時間的跨度上雖然有幾百年，但事實上，兩部作品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首先，劇本中所有的重要人物都在小說中重新出現(xiàn)，而且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也都相互吻合；其次，從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來看，小說與劇本也是密切銜接，小說的結(jié)束部分即是劇本的開端。因此，把厄普代克的這部小說看作是《哈姆萊特》的前傳也不無道理。

厄普代克的這部“前傳”在敘述視角和人物塑造上和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有著很大的差異?！豆啡R特》很大程度上是在男性視角下進行的敘述，而《葛特露和克勞狄斯》的大部分卻是以葛特露的視角為中心進行的敘述。在《哈姆萊特》中，哈姆萊特王子是處于中心和焦點的人物，莎士比亞也用了大量的筆墨描寫憂郁王子的內(nèi)心獨白；然而在厄普代克的小說中，葛特露卻成了作品的中心人物，在哈姆萊特身上卻著墨不多?！豆啡R特》中的葛特露言辭極少，這使得讀者常常無從知曉她的內(nèi)心世界；而厄普代克在他的小說中卻大量而生動地描寫了葛特露豐富而細膩的感情世界，一個栩栩如生的形象躍然紙上。兩部作品在敘述視角和人物塑造方面的差異為讀者重新審視《哈姆萊特》提供了新的視角，重讀劇本時，似乎那些曾被讀者廣為接受的解讀已經(jīng)不再那么確定了。我認(rèn)為，小說《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戲劇《哈姆萊特》的一種顛覆。

在《哈姆萊特》中，哈姆萊特王子是全劇的中心人物，劇中的主要場景中都會有他的影子，而且他的大段獨白在所有的臺詞中也占相當(dāng)大的比例。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作為女性人物的王后葛特露和奧菲莉婭在全劇中的出場卻相對來說很少，尤其是葛特露，在全劇的二十場戲中她只在十場戲中出現(xiàn)過。即便如此，她每次出場時的臺詞也只是寥寥的幾句?！霸谌珓〉?042行臺詞中，葛特露的臺詞只有157行，也就是只有總數(shù)的3.8%”［1］。莎士比亞給葛特露安排如此少的臺詞，實際上也就沒有給她足夠的空間來展示她自己，所以讀者根本無從知曉她的內(nèi)心世界，而更多地卻是通過劇本中其他的男性角色即哈姆萊特、克勞狄斯及老哈姆萊特對她的評價來了解她的。所以葛特露在《哈姆萊特》中實際上是一個被邊緣化了的角色，是“一個陪襯性的配角，一個男性價值坐標(biāo)系中的符碼”［2］。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使得讀者在對葛特露這一形象的解讀上帶有很大的局限性。這也正是葛特露向來被批評家們解讀為一個虛榮、放縱、性感和淫蕩的女性形象的原因所在。很多女性批評家對這種解讀持懷疑態(tài)度，她們認(rèn)為葛特露不應(yīng)承擔(dān)這么多的罪名。麗貝卡·史密斯在她的《葛特露的困境》一文中就對這種傳統(tǒng)的解讀進行了挑戰(zhàn)。她認(rèn)為劇中并沒有可以證明葛特露淫蕩和放縱的證據(jù)，相反葛特露的語言及行動體現(xiàn)的卻是一個溫柔、順從而且習(xí)慣于依賴別人的女性形象。史密斯還認(rèn)為，倘若給葛特露足夠的空間，讓她能夠更多地用自己的語言和行為表現(xiàn)自己的話，那么她也將成為文學(xué)作品中一個經(jīng)典的女性形象，但這一經(jīng)典形象絕不再是“不忠的女人”的形象。盡管很多女性批評家為了給葛特露正名付出了很多努力，但她們的呼聲仍然甚微，葛特露作為不忠的壞女人的形象仍然長存于讀者的心目中。

在厄普代克的小說中 “敘述中心從王子轉(zhuǎn)向作為女性的王后葛特露，她的生活經(jīng)歷與命運，她在漫長歲月中的復(fù)雜感受與體驗構(gòu)成了作品的敘述框架”［3］，因此可以說這本小說實際上是在女性視角下進行的敘述。從小說題目也可以看出葛特露已從《哈姆萊特》中的次要人物地位上升到了小說中的中心人物地位。小說的主題也從原來的宮廷復(fù)仇和奪權(quán)轉(zhuǎn)為葛特露的愛情和婚姻。既然葛特露在厄普代克的小說中被賦予了這樣一個中心人物的地位，可以說她終于有機會用自己的語言和行為表現(xiàn)自己了，那么是否像麗貝卡·史密斯所預(yù)言的那樣，葛特露終于可以洗清自己長期以來作為“不忠的女人”的典型形象這一恥辱了呢？到底葛特露應(yīng)不應(yīng)該背負男性批評家們給她加的罪名呢？厄普代克將葛特露置于其作品的中心地位又旨意何在呢？是向莎士比亞宣戰(zhàn)？或者如中譯本作者所認(rèn)為的那樣，是對《哈姆萊特》的解構(gòu)？

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中，哈姆萊特因其母后葛特露對其父王的不忠而對她極盡謾罵和侮辱之詞，“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一頭沒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傷的長久一些”，“啊，罪惡的匆促，這樣迫不及待地鉆進了亂倫的衾被”［4］，作為兒子能對母親說出這樣殘酷的話也夠驚世駭俗了。而葛特露面對兒子的謾罵竟毫無辯駁，只是以沉默表示著接受。在厄普代克的作品中，葛特露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精神飽滿、內(nèi)心世界極為豐富的女性，而整部作品也都是通過她的視角圍繞著她的愛情和婚姻進行的敘述。她是國王羅瑞克的女兒，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羅瑞克逼著她嫁給她根本就不愛的霍文迪爾 （也即后來的哈姆萊特國王）?；粑牡蠣栐凇陡鹛芈逗涂藙诘宜埂防锉幻枋龀梢粋€“心性殘暴、感情冷漠、專橫狂妄、嗜武好戰(zhàn)的武士”［5］。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野心不惜一切手段。羅瑞克剛死，他就搶先入住國王的寢宮，使自己登基為王成為既定事實。這樣一個武夫竟然在新婚之夜喝得酩酊大醉，把新娘葛特露冷落在了一邊。葛特露的婚姻根本就不是建立在愛情之上，霍文迪爾不會體貼女人，只會把女人作為他享樂的工具，和這樣一個人生活在一起也就根本沒有什么幸?？裳浴８鹛芈镀鸪蹙蜔o辜地成為父親和霍文迪爾之間的政治交易的犧牲品，沒有人考慮過她個人的幸福，她只不過是被當(dāng)成一件可利用的工具。葛特露對這一點心里也是極清楚的，而且她對此非常憤慨：“沒有女人愿意成為一件家具，任人討價還價，被人坐在身下?！保?］她也清楚地知道在丈夫霍文迪爾的眼中，她“只是裝飾品的一部分”［7］，葛特露已成長為一個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的女性。

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單調(diào)和枯燥的生活后，溫柔體貼的馮貢（也即后來的克勞狄斯）出現(xiàn)了，他讓葛特露找回了迷失的自我，他讓葛特露第一次體會到被愛的幸福。而面對這樣的幸福，葛特露不斷地經(jīng)歷復(fù)雜的內(nèi)心斗爭，因為她內(nèi)心總會感覺到這是一種罪惡。厄普代克在他的小說中將葛特露的矛盾心境刻畫得非常細膩，葛特露與霍文迪爾在一起的乏味和單調(diào)與馮貢所帶給她的快樂和幸福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都使讀者自然而然地會產(chǎn)生共鳴，也會不自覺地認(rèn)同葛特露的選擇。這樣看來其實葛特露的出軌還是很值得人同情的，她不過是追求一種人人都應(yīng)該享有的幸福。只是追求這幸福的同時卻要同時飽受內(nèi)心的折磨和煎熬。馮貢邀請葛特露參觀他的鳥廄時說要送給她一只雌鷹，并告訴她只有雌性的鷹才能被訓(xùn)成真正的獵鷹，這句話一語道破男權(quán)社會對于女性的態(tài)度。葛特露則不自覺地拿自己和這只鷹比較，意識到自己和她一樣都是雌性，而自己在男性社會里同樣也是被動和無助的。厄普代克的旨意顯然是把籠中鳥和被縫上眼睛接受訓(xùn)練的雌鷹比作社會中的女性。而霍文迪爾和馮貢對鳥的態(tài)度則代表著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殘酷和苛刻。細想厄普代克的這一類比讓人感覺觸目驚心。

總之，厄普代克在其作品中塑造的葛特露的形象要遠比莎劇中的飽滿，她是一個渴望愛情和自由的女性，對自己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地位也有很強的自知自覺，而且對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不公平待遇深表不滿。可以說，從戲劇到小說，葛特露的形象塑造實際上是實現(xiàn)了從邊緣化到中心化的飛躍。

［1］Smith，Rebecca.A Heart Cleft in Twain：The Dilemma of Shakespeare’s Gertrude［A］.in Lenz，Carolyn Ruth Swift et al.，eds.The Woman’s Part：Feminist Criticism of Shakespeare，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0：199.

［2］王宏圖.復(fù)仇的正義性與身體政治［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03，（3）：48.

［3］威廉·莎士比亞著.朱生豪譯.哈姆萊特［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31-33.

［4］蘇新連.為女性正名——論約翰·厄普代克的《葛特露和克勞狄斯》［J］.當(dāng)代外國文學(xué)，2004，（1）：136-140.

［5］約翰·厄普代克著.楊莉馨譯.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哈姆萊特》前傳［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17，33.

［6］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7］Zhu Gang.Twentieth Century Western Critical Theories ［C］.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