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樂之興與亡國之恨的交織——黃宗羲晚年的內(nèi)心矛盾

方祖猷

（寧波大學(xué)浙東學(xué)術(shù)研究室，浙江寧波315211）

黃宗羲自康熙二十年左右承認了朝廷統(tǒng)治的合法性，在其著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順治”和“康熙”的年號，并與朝廷高官葉方藹、特別與昆山三徐來往頻繁，甚至在《山西右參政吁之丘公墓碑》里，出現(xiàn)了“王師下江南”的字眼。他為什么在晚年出現(xiàn)這樣大的轉(zhuǎn)變？這在他飾巾待盡的八十二歲，康熙三十年所作的《靳熊封游黃山序》中“方今將興禮樂”，這句話中可以找出思想原因。所謂禮樂，即帝王的制禮作樂，其制定的政治和社會制度，達到儒家的典范的意思。東漢高誘注《呂氏春秋·孟夏》的“禮樂”：“禮所以經(jīng)國家，定社稷，利人民；樂所以移風易俗，蕩人之邪，存人之正性”。說康熙帝方興禮樂，意謂朝廷的統(tǒng)治政策已由過去的夷狄之道，轉(zhuǎn)而為中國之道。他在《留書·封建》中說：“古之有天下者，日用其精神于禮樂刑政，故能致治、隆平”，康熙帝的佑文政策，不是正符合這一精神嗎？他在《靳熊封游黃山序》文中的“將興禮樂”的說法，表明黃宗羲對清廷佑文政策的歡迎。

然而康熙帝短短十幾年的佑文政策，是否能撫平清兵入關(guān)近二十年內(nèi)對漢民族的大量屠殺、擄掠，摧殘經(jīng)濟，破壞文化，使前明禮樂制度帶來的社會治平蕩然無存，造成他心底里的深刻的傷痕呢？對黃宗羲來說，似乎是很困難的。他一方面守定“遺民”的底線，一方面在詩文中常流露出對前明的留戀，并在行動上有所表示。在他病衰幾度垂危的晚年，他處于既歡迎當時的禮樂復(fù)興，又心懷亡國之恨的交織之中，他的心情十分復(fù)雜和矛盾。

他在行動上堅守遺民底線，表現(xiàn)在康熙二十八年他辭絕參加紹興府的鄉(xiāng)飲酒禮之邀。

鄉(xiāng)飲酒禮，是上古的禮制。出于《禮記》卷三《王制》，它屬“王者之制”，即帝王行政的制度之一，為在鄉(xiāng)退守官員養(yǎng)老的一種禮節(jié)?！锻踔啤芬?guī)定：“養(yǎng)耆老以致孝”。其禮節(jié)為“耆老皆朝于庠。元日，習射上功，習鄉(xiāng)上齒，大司徒帥國之俊士與執(zhí)事焉?！敝祆涞茏雨悵辉凇抖Y記集說》中注：“庠，則鄉(xiāng)之學(xué)也。耆老，鄉(xiāng)中致仕之卿大夫也”。地方長官在鄉(xiāng)學(xué)內(nèi)，邀請退休耆老參加射禮和飲酒禮。在舉行鄉(xiāng)飲酒禮時，可以讓在鄉(xiāng)的士人參觀?！抖Y記》卷十《鄉(xiāng)飲酒禮》指出，參加鄉(xiāng)飲酒禮的“耆老”，須六十歲以上，黃宗羲時年八十，在年齡上完全符合規(guī)定。然他并非朝廷致仕的大夫，本不該要求他，因他曾受康熙帝特旨禮聘，所以紹興地方官不敢怠慢，邀他參加鄉(xiāng)飲酒禮。黃宗羲自然不能參加，否則他就成了清廷的退休官員，他的“明遺民”最后一道防線就被突破了，故他在《與李郡侯鄉(xiāng)飲酒大賓書》中力辭。表面理由是“秋季一病，去死無幾，以是龍鐘潦倒，行止須人，”而鄉(xiāng)飲酒禮樂必須“進趨中度，升降楫拜。竟日無倦”而后可，這對八十歲的老人來說，體力上難以應(yīng)付。其中還有一個理由，他說：

羲蒙圣天子特旨，召入史館，庶人之義，召之役則往役，筆墨之事亦役也。羲時以老病堅辭不行，圣天子憐而行之。今之鄉(xiāng)飲酒，亦奉詔以行者也。假若應(yīng)命兩赴，召之行，則避其勞而不往，召之為賓，則貪其養(yǎng)而飲食珩珩，是為不忠。

他內(nèi)心深處對前明留戀，可以說一直不絕?？滴醵晁摹巴鰢未鸁o，此恨真無窮”的怨訴，在他病衰的晚年，也時常流露于詩文?？滴醵?，他七十八歲時，有《應(yīng)炯先九十壽》詩。應(yīng)炯先為前明天啟七年舉人。黃宗羲有感而發(fā)，寫下了“銅人有淚秋風急，商女無知夜月明。多少興亡云過眼，銷除姑婦一殘枰的詩句。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宦官牽車取漢武帝墓前的銅制捧露盤仙人，拆盤將載銅人時，據(jù)說銅人濳然淚下。后來唐李賀有《金銅仙人辭漢歌》記載其事，說：“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蹦铣惡笾魃钌菝?，日與寵妃幸臣游宴作樂，令宮女唱《玉樹后庭花》的艷詞，不問政事，致使國亡。唐杜牧有《泊秦淮》一詩諷刺：“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黃宗羲“銅人有淚秋風急，商女無知夜月明”詩句所表達的，正是魏滅漢，隋亡陳那樣的亡國之痛。但對照文天祥的“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念奴嬌》）詩句，其悲憤之情，斗爭的意志就有較大差距了。

康熙二十七年，他已年近八十，從昆山抄閱傳是樓藏書回來，時督學(xué)王掞表章前明天啟、崇禎的忠節(jié)，立六賢書院于紹興，這“六賢”指黃尊素、劉宗周、施邦曜、倪元璐，鄧彪佳、周鳳翔。六賢中除黃尊素死于天啟奄難，施邦曜、周鳳翔死于北京闖難，其他三位都死于抗清之難。黃宗羲特至六賢書院拜祭，他有《蠡城拜六賢書院》詩，詩中說：

六賢書院揭碑坊，六十年來一電光。

郡守中秋來致奠，孤兒重九自拈香。

風翻菱浦寒煙滿，雨濕牽牛翠帶長。

為讀碑文來下馬，更無人不嘆興亡！

一堂香影自蕭疏，正值有司將事初。

同是千秋亡國恨，分為三帝紀年書。

靈旗拂處濤江暗，朱鳥來時鬼宿虛。

后死無人追往事，空留明月照庭除。

“六十年來一電光”，“空留明照庭除”，表示無奈之情，但這無奈之中，掩不住積壓在他心中“更無人不嘆興亡”和“同是千秋亡國恨”的幽怨之情

這首詩也告訴人們，他將千秋亡國之恨寄托于他所寫的“三帝紀年書”，在這詩句后他自注：“天啟、崇禎、弘光”。詩句說明黃宗羲這時還在寫有關(guān)天啟、崇禎、弘光三朝的史書。這本史書，后稱為《明史鈔》?？滴跞吣甏海攀篮笕?，他的弟子萬斯同在京修史，請假回里省親，順道往余姚，訪黃百家，在其黃竹浦寓所，看到了這部書。黃百家說：“（斯同）已見先遺獻晚年所著《明三史鈔》，大喜曰：‘此一代是非所關(guān)也。我此番了事，歸來將與汝依此底本，另成《明朝大事記》一部，如何？余心甚快之?！钡蛉f斯同后猝然卒于京都，此志未遂。知師者莫若其徒，黃宗羲在《明三史鈔》所表達的正是痛于故國之亡的“國可滅，史不可滅”的史學(xué)思想。

在《蠡城拜六賢書院》“靈旗拂處濤江暗，朱鳥來時鬼宿虛”的詩句，表面上是形容六賢書院建成之日的祭奠禮節(jié)，其實暗地里流露出亡國的悲痛?！皾?，暗指錢塘江?！妒酚洝肪砹段樽玉銈鳌罚簠峭醴虿钍茏嫐⑽樽玉?，“子胥告其舍人曰：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擇吾眼懸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碧茝埵毓?jié)《史記正義》注，后越滅吳，越軍在臨江北岸立壇殺白馬，祭伍子胥。“越軍開示浦，子胥濤蕩羅城，開此門?！焙笕艘騻髡f伍子胥怨恨吳王，驅(qū)水為濤，這就是錢塘江江潮，又稱“子胥濤”。宋《淳佑臨安志》卷十《浙江》：“又按《夫差內(nèi)傳》吳王賜伍子胥死，乃取其尸，盛以鴟夷之革，浮之江中，子胥因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勢不可御。于是仲秋既望，杭人以鼓迎之?！秉S宗羲“靈旗拂處”表面上祭的是六賢，心底里祭的是前明?！爸禅B來時鬼宿虛”，這句很難理解，但是，如果與黃宗羲在《復(fù)芹堂記》的“豈不知其師平時之飲食，在墜露落英，……原若化為朱鳥。飛鳴過之，不受汝招也”相對照，他心里的秘密，就容易破解了。屈原的弟子宋玉有《招魂》賦，以神話的口氣，說天上、地下如何可怕險惡，而家鄉(xiāng)又如何美好，招屈原魂魄歸來享受安樂的生活。然而，化為朱鳥的屈原魂魄來的時候，看到的都是一片虛幻，“鬼宿虛”，當然飛走了，“不受汝招也”。也就是說，黃宗羲表達的是他堅決以遺民自處，不受清朝任何官職之招。

康熙二十七年，他還有《贈諸暨傅平公》詩一首，說：

身掛麻衣能不染，心非蠟燭未成灰。

已將前夢留《心史》，不惜人言是怪魁。

“身掛麻衣不能染”好理解，“麻衣”指平民穿的衣服，宋謝翱《青薪亭》詩：“歸路逢樵子，麻衣草結(jié)裳”。如衣服染上顏色，成了彩服，就有可能成了官服?！安荒苋尽?，自然指不到清廷做官。唐李商隱《無題》詩，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句。黃宗羲稍改其句，成“心非蠟燭未成灰”，意義就大不相同了，是他的什么心情尚未成灰呢？難道是早年推算胡翰十二運得出二十年交入“大壯”的壯志嗎？自然有可能，因為六年后，在他臨死前一年，他在《破邪論》中還念念不忘胡翰十二運的推算。不過他的“壯志”，已像從蘇州井中打撈上來被錮在鐵匣的宋遺民鄭思肖所作詆刺元朝的《心史》那樣，屬于“前夢”了。

正是在這一年一天的夜里，他忽做夢夢見了順治二年與他一起在錢塘江畔“劃江之役”共同抗清的戰(zhàn)友王正中，醒來后不覺淚濕裘被。有《夢王仲□》詩一首，中有

當年共有荒雞志，今日唯聞鄰笛暗。

夢里數(shù)行知己淚，醒來猶自濕孤裘。

“荒雞志”，一般來說，雞鳴三更，在三更前啼的雞，稱“荒雞”。東晉祖逖和劉琨，有匡復(fù)晉代之志，二人聽到荒雞之鳴，共同起而舞劍。黃宗羲用此典故，回憶起自己與王正中當年復(fù)明的壯志，不過現(xiàn)在已聽不到荒雞之鳴了，于是他在夢中哭醒了，夢里的淚還沾濕了裘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知他纏綿的仍是亡國之痛?？滴跞吣?，他忽然接到當年在海上共同抗清的吳錘巒子吳裔之來信。他自然回憶起他從亡魯王監(jiān)國于浙東健跳所，因清廷有錄不順命的明遺民家口之令，他不得已陳情監(jiān)國回里，時吳錘巒駕三板船相送三十里之外，嗚咽而別的情景，他再一次淚濕，賦詩二首：

荒村接得紙零星，四十三年夢又呈。（自注：已丑至今四十三年。）

戰(zhàn)鼓夫人充健卒，朝儀宗伯領(lǐng)儲生。（自注：皆當日事。）

寒琴墜水聲猶在（自注：其地為宋高宗墜琴處，漁人得之以獻，高宗流涕久之。是時諸公共賦此題。）孤堞經(jīng)圍血尚赫。

三板洋中三千里，至今耿耿此時情（自注：余行時，先生乘三板船來別）。

十里洋船上下潮，一杯相對話漂搖。

在保險公司內(nèi)部財務(wù)控制的組織實施方面，應(yīng)該從保險公司財務(wù)管理的實際需要出發(fā)，明確保險公司內(nèi)部財務(wù)控制的目標要求，系統(tǒng)的完善保險公司內(nèi)部財務(wù)控制的實施策略，并進一步強化保險公司的內(nèi)部審計監(jiān)督機制，以促進提高保險公司財務(wù)管理的規(guī)范化水平，促進保險公司整體管理水平的提高。

馬蘭萬樹遮荒島，饑鶚千群泊亂礁。

公已千秋傳信史，我開九裘冷詩瓢。

宮人何事談天寶，清淚能無濕絳綃?。ㄗ宰ⅲ簛y礁洋，文公有詩。）

兩首詩都是回憶早年海上抗清情景，只是最后一聯(lián)道及了黃宗羲目前的心情，“宮人何事談天寶”，從唐元稹《行宮》：“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詩句演化而成。天寶之亂是唐由盛轉(zhuǎn)衰的關(guān)鍵。安史之亂后，天寶年間進宮的幼女，現(xiàn)在已白發(fā)蒼蒼，她們在宮中談?wù)撎菩诘耐拢闪藬[龍門陣以打發(fā)時間的閑話，“閑坐說玄宗”了?？墒屈S宗羲卻不同，這些往事，都同他血肉相連，抗清的艱苦與失敗，對他來說，有切膚之痛。雖然星換月移，時間過去已有四十三年，對他來說，仍歷歷在前，并未隨時間之流逝而消磨，感情之強烈，使他老淚縱橫，“清淚能無濕絳綃?！?/p>

二年前，黃宗羲咳嗽嚴重，晚上睡不著，他作《臥病》一詩說：

騷屑三秋不自寧，半床明月照零丁。

何緣肺氣秋濤壯，載盡人間許不平。

注釋：

①《黃宗羲全集》第十冊《靳熊封游黃山序》。

②《黃宗羲全集》第十冊，《與李郡侯辭鄉(xiāng)飲酒大賓書》。

③《黃宗羲全集》第十一冊，《南雷詩歷》卷四《應(yīng)炯先九十壽》。

④《黃宗羲全集》第十一冊，《南雷詩歷》卷四《蠡城拜六賢書院》。

⑦《黃宗羲全集》第十一冊，《南雷詩歷》卷四《贈諸暨傅平公》。

⑨《全集》第十一冊《南雷詩歷》卷四《夢王仲□》。

⑤黃百家《萬季野先生斯同墓志銘》，《碑傳集》卷一百三十一《萬斯同》。

⑥《招魂》的作者和招何人之魂，學(xué)術(shù)界有不同看法，這里以黃宗羲自己的看法予以分析。

⑧元末明初陶宗儀著《綴耕錄》稱宋末元初鄭思肖（字所南）悲宋室之亡，作書十卷，名《心史》，中多詆刺蒙古事，錮書于鐵匣中，沉于蘇州承天寺井中。明末崇禎時，寺僧浚井后發(fā)覺，上于巡撫張國維，張刻之印行，一時傳為異事。萬斯同《宋季忠義錄》記載此事。

⑩“戰(zhàn)鼓夫人充健卒”，當指以軍解魯王健跳之圍的水軍大將阮進之女。錢謙蓋《牧齋有學(xué)集》中《投筆集·小舟惜別》有“娘子銹旗營壘倒”句，自說：“張定西（張名振）謂阮姑娘，吾當派汝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殞，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