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凌燕
(寧波大學 新聞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鄭梁(1639-1713),字禹楣,亦作禹梅,號寒村,浙江慈溪(今寧波江北區(qū)慈城鎮(zhèn))人。他是黃宗羲甬上證人書院的高座弟子。鄭梁曾說:“始南雷師講學甬上,屈指可與斯文者五人,先生(按指范光陽)與杲堂、怡庭、管村及余而已?!笨梢娻嵙菏丘献C人書院中五員研習文學的干將之一。鄭梁自拜入黃門以后,受到乃師的深刻影響,不但詩文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而且文學思想也比較豐富。在清初浙東學派的文學思想的演變過程中,鄭梁是不可忽視的一家。對鄭梁文學思想的專題研究,目前僅見梁一群先生《鄭寒村詩論初探》一文(《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06年第3期),他指出:鄭梁“對于為文作詩的意見,則不僅有師承,亦有其獨到之處,實屬有清一代浙東詩風值得細析理剖者?!北疚氖艽藛l(fā),以《寒村詩文選》三十六卷為基礎(chǔ),對鄭梁的文論思想作一探索。
“性情”本是一個哲學概念,“性”指的是人的本性,“情”指的是情感和情緒。性情歷來是詩學領(lǐng)域中的一個公共話題,正因為人人都可以言說,性情的真義也就汩沒在眾說紛紜之中。黃宗羲的文學思想標舉性情,他從哲學層面著手,展開對“詩以道性情”這一詩學命題的形上思考和哲學追問。他認為“詩以道性情”是詩學的最高的宗旨,他對“性情”做出了明確的規(guī)范:“情”必須是感人至深的真切之情,而不是矯情;要求“情”有廣泛的社會意義。為此他提出了“一時之性情”和“萬古之性情”。所謂“萬古之情”與“一時之性情”,即是人性中之共性與個性,只不過黃宗羲把這種“共性”看作就是孔子提出的“興、觀、群、怨”、“思無邪”而已。他對“情”給予了嚴格的政治規(guī)范、道德規(guī)范,使之有普遍的社會現(xiàn)實意思。但他所理解的“詩教”傳統(tǒng),并非事君事父、止乎禮義這些,而是強調(diào)“變風”、“變雅”。黃門弟子的文學思想均受了老師的影響,但由于個人接受的角度與學識的差異,黃門弟子對“性情”的理解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個體差異。
鄭梁對于文學的認識,基本繼承了他老師的觀點,但就具體的內(nèi)涵與個人的獨到之處而言,還是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對于文學本質(zhì)的討論,鄭梁同樣秉持“性情”說。
一、鄭梁繼承黃宗羲的觀點,他的文學性情論同樣植根于人的善性。黃宗羲的“性情”論植根于他的哲學理論。黃宗羲論詩雖然“性情”并舉,但實際上更喜歡從源頭說起,因而更強調(diào)知“性”。他說:“詩以道性情,夫人而能言之。然自古以來,詩之美多矣,而知性者何其少也!……自性說不明,后之為詩者,不過一人偶露之性情。彼知性者,則吳、越之色澤,中原之風骨,燕趙之悲歌慷慨,盈天地間,皆惻隱之流動也。而況于自作之詩乎?”他批評先儒“性”說不明,主張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為人性之本,肯定善是人的最根本屬性。因此他所謂的“性”也就是仁性、善性,這就是其所謂“萬古之性情”。而所謂“情”,乃發(fā)而中節(jié),與性合一,是性之情,即人的善性、人的本質(zhì)的集中表現(xiàn),既具有道德、倫理的永恒價值,又能作為人的審美對象。在這一點上,鄭梁繼承了其師的看法,他說:
堅貞固其骨力兮,惻怛固其性情。(《義石祠記》)
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夫所謂情者,即此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是也,所謂修禮、陳義、講學、本仁、播樂者,亦即此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擴而充之者也。(《存田記》)
很顯然,鄭梁的文論思想同樣植根于哲學理論,同樣偏重于“性”說。所謂“惻怛”,猶惻隱也,乃“四端”之一。他以善之四端為“情”,這種“情”當然是與性合一的性之情,故亦可稱為“性情”。鄭梁對于“情”的解釋簡易明了,它以圣人為楷模,強調(diào)的是一種悲憫、善惡、辭讓、是非的道德倫理準則,人本身要具備這些最基本的道德之理,然后用“禮”、“義”、“學”、“仁”、“樂”去不斷擴充這種“情”,完善與升華自己。更有意思的是鄭梁在“情之至”方面的提法。所謂“情之至”,也就是主體情感體驗所達到的飽滿程度和深邃境界。黃宗羲曾說:“今古之情無盡,而一人之情有至有不至,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编嵙簞t說:“性情之所至,而筆舌至焉。”鄭梁將乃師的“情之至”改換為“性情之所至”,明明白白地昭示了其性情論倚重于“性”的特點。
二、鄭梁以性情之別反對擬古的文學。關(guān)于性情的多樣性,黃宗羲的論述主要是從個體的心理著眼的,他說:“古今志士學人的心思愿力千變?nèi)f化,各有至處,不必出于一途。”他從哲學上闡發(fā)說:此“心之萬殊”,決定了性情的千姿百態(tài),也決定了創(chuàng)作風格的差異。鄭梁自有其自己的看法,他在《四明四友詩序》中說:
詩以道性情,顧何人無性情,何人能識性情乎?《詩》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顧何人不曰“思無邪”?何人能識邪之所在乎?蓋人之性情本一,而時位之錯出萬殊,則性情亦遂從而別,此雅鄭所以兼收,正變所以雜陳,《小弁》、《凱風》,怨與不怨,所為無妨于人子也。必欲以漢、魏、六朝、三唐、兩宋之性情律之,宜其隔靴之搔,不求已而自已者也。
他指出人的性情本一,即以《詩經(jīng)》而論,三百篇可以用“思無邪”三字來概括,這就是性情本一的生動體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他的這一認識很有點像黃宗羲的“萬古之性情”。但鄭梁并沒有立足于內(nèi)心來展開情之萬殊,而是著眼于社會,他深刻地指出,由于“時位之錯出萬殊”,即時代、地位的不斷變化,“則性情亦遂從而別”。這就是說,性情之所以會千變?nèi)f化,關(guān)鍵在于時位的作用,每個人所處的時代不同、境況不同,也就決定了性情之別。從這個意義上,有點像黃宗羲所說的“一時之性情”。從“性情本一”到“性情亦遂從而別”的變化,既強調(diào)了性情的本質(zhì)屬性,也強調(diào)了性情的個性差異,因此,《詩經(jīng)》中才會出現(xiàn)“雅鄭所以兼收,正變所以雜陳”的現(xiàn)象。
鄭梁論性情之別,不像其師那樣強調(diào)內(nèi)在的心之變化,而刻意強調(diào)的是外在的“時位”的作用。因此,他以性情論反對擬古的文學,也是從此著眼的。他說:“必欲以漢、魏、六朝、三唐、兩宋之性情律之,宜其隔靴之搔,不求已而自已者也?!毙郧榕c時推移,每一個時代的性情都不可能齊一,又如何能以古之性情來規(guī)范后世之性情呢?這確實擊中了擬古論的要害。
三、鄭梁師承黃宗羲之說,主張“自道己之性情”。他在《野吟集序》中說:“蓋詩所以道己之性情,而非以悅?cè)酥俊!惶煜率路惨曋疄闃s利之途,而思挾之以資身嘩世者,古今來必不能佳,以其務(wù)悅乎人之耳目,而不敢自道其性情也?!痹诖?,鄭梁強調(diào)的是對自身情感和感觸的抒發(fā)。那些將寫詩文當做是博得榮利的工具,去迎合俗世,這種作品從古至今沒有好文章。它是以娛樂別人、逢迎眾人耳目為目的的,不敢表達自己的情感性情,違背了文學最基本的特質(zhì),是應(yīng)該否定的。鄭梁對這類媚世之作深惡痛絕。他倡導的是一種健康的抒寫自我情感的詩文。
鄭梁的“性情”植根于性,這就使他的性情論帶有強烈的倫理傾向,由此引申出去的是其對于詩人“思”之“無邪”的要求與對“言志”的反復強調(diào)。如果說“性情”論是鄭氏文論的基礎(chǔ),那么“言志”說則是其文論的核心了。鄭梁在《耐堂上人詩序》中直截了當?shù)卣f:“余嘗謂詩家論詩,必當以‘詩言志’一句為主?!庇衷凇稄?zhí)m佩詩稿序》中說:“蓋詩之為道,所以言志。人有志,則必有言,有言則必有聲,此天籟所發(fā),不可矯強者也?!笨梢哉f“詩言志”即是鄭氏論詩的著眼點,也是其作詩、評詩的根本,誠如梁一群先生所指出的:“在此浙東詩人尊奉‘性情’以事創(chuàng)作和品評之中,拈‘性情’之說以釋歷代詩家所謂‘詩言志’者,則是寒村。寒村的說法自有其特色?!惫P者認為鄭梁的“詩言志”的特色就在于他將“志”與“思”貫通在一起。他在《芝源適意草序》中說:
是故香山、坡老言志者也,則畢而黜之為淫哇,康節(jié)、江門思之無邪者也,則淺而易之為學究,而反取一種剿說陳言,浮浪不根之語,尸而祝之曰:“此王孟也,此李杜也,此漢魏及六朝也。”不問其有志無志,又安論其無邪有邪乎?如此則雖三百篇中,其不能符其聲調(diào)而合其體格者,十且十一矣?!渌哉?,無非志,而所思者,必無邪。
這里,鄭梁強烈鄙視了那些不問“志”而“剿說陳言”之徒。這些人輕率地評判作家,白居易、蘇東坡這樣詩中有“志”者被他們視作鄙俗淫靡,邵雍(康節(jié))、陳獻章(江門)創(chuàng)作了大量“思無邪”的詩歌,被他們視作是學識淺薄的學究之輩,他們自己不“志”不“思”,反而“剿說陳言,浮浪不根之語”當作寶貝供奉起來,根本不問己志何在。他們不知有“志”,又怎么能做到“思無邪”呢?志之不明,必不可能有真“性情”,也就無從談起“思無邪”。仔細考察鄭梁所謂“志”的涵義,強調(diào)的是倫理性的人格理想,是與“詩無邪”的詩教相貫通的。這也可以從以下這段話中得到進一步的印證:
舜曰‘詩言志’,則是言志者詩,不言志者非詩也。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眲t是思之貞者為可傳之,詩思之淫者即可刪之……嗚呼,豈今日之言詩者果有以勝于舜與孔子耶?……余深有慨于此,竊欲滿心肆口,以詩為發(fā)舒胸臆之言,不以詩為桎梏性情之具。(《芝源適意草序》)
鄭梁崇奉經(jīng)典,敬仰圣賢,在談“詩言志”的時候,以舜帝的“詩言志”為理論根據(jù),認為“志”是詩歌的必備要素,所以才會有“言志者詩,不言志者非詩也”的論斷?!八紵o邪”也是對于“情”和“志”的嚴格要求,只有“思之貞”者的詩可以流傳,那些“思之淫者”的詩,則當被刪去,被時代淘汰。把滿口違心的話當作是抒寫性情,反而是在桎梏性情。
值得注意的是,鄭梁所謂“志”,還是作用于社會、國家的“致用”之道,體現(xiàn)了浙東學派“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他在《論詩偶述》中說:
昔者孔子嘗論詩,明明告人可以怨。……試觀三百篇之中,何曾不極其譏訕。逢時如此宜如此,工拙初非由正變。自從俗儒瞽論興,撥置心肝摸皮面……嗚呼人久失其真,何怪好言相欺謾。
鄭梁緊緊抓住了一個“怨”字不放,指出孔子明確教人在詩中“可以怨”,而不是只有“溫柔和平”?!霸埂弊致鋵嵉皆娙僦?,就是“極其譏訕”,用“極其”來修飾“譏訕”,特別強調(diào)了“譏訕”的程度。鄭梁公然提倡“逢時如此宜如此”,敢于對現(xiàn)實的不合理提出批評,勇于抨擊社會的黑暗。這是一種可貴的批判現(xiàn)實的精神,是對于整個社會的負責,是積極參與國事、體恤百姓的兼濟之道。
鄭梁對“性情”的認識不單單停留在“發(fā)舒胸臆之言”、“感時觸物常出其性情”之上,而是努力在打通“性情”與“言志”之間的關(guān)系。鄭梁的觀點雖然暗合了“情志合一”的詩學觀念,但也有自己的側(cè)重。唐人孔穎達的《左傳正義》里的經(jīng)典解釋是:“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而鄭梁的“性情論”,“情”更強調(diào)的是一種“惻怛”之情,強調(diào)以“禮”、“義”、“學”、“仁”、“樂”來擴充這種惻隱、辭讓、是非之心,其指向儒家詩學觀的“志”,又因儒家學說與政治倫理的附著關(guān)系,這種“志”的精髓便是浙東學派的學風“經(jīng)世致用”。
鄭梁的性情、言志論,必定會對創(chuàng)作主體提出相應(yīng)的要求。在這方面,鄭梁最主要的一個觀點便是認為文風應(yīng)與人品相一致。
文風是否與人品相一致,一直是文學探討的話題。追述其源頭,已形成自己理論觀點的當屬孟子的“知人論世”與“養(yǎng)氣”說,了解作品必須了解作者,對創(chuàng)作主體提出嚴格的道德精神要求,即他認為文風應(yīng)與人品相一致。金代的元好問則在《論詩絕句》中點出了文品與人品相割裂的現(xiàn)象,他主張詩歌是人性真情的流露,反對不真實的作品,要求作者抒寫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做到文品與人品的相統(tǒng)一。
以“性情”為基礎(chǔ),以“言志”為核心,重回詩教道路的鄭梁,很自然地接受了孟子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論述。同時鄭梁深知黃宗羲的“元氣”論,又深受陽明心學的影響,因此,鄭梁的觀點與元好問的觀點非常相似,他在《黃忠端公集序》中說:
千古之文千古之人為之也,其人為流俗之人,則其文為流俗之文,其人為千古不可磨滅之人,即其文為千古不可磨滅之文。亦非文必以人重也,玉山有言:“文章天地之元氣,得之者其氣直與天地同流”,蓋人茍浩然之氣,充滿胸中而溢為文。
鄭梁用直接平易的語言表達了人品與文品相一致的觀點,因為文章是天氣之元氣,而詩歌是人之“元氣”的自然流露,想要寫出好的文章,必須養(yǎng)氣,培養(yǎng)自己“集義所生”、“配義與道”的精神之正氣。鄭梁強調(diào)的是自身修養(yǎng)的提煉,和對社會的正義與責任感。黃宗羲說:“所謂古文者,非辭翰之所得專也?!朔橇魉字耍笃湮姆橇魉字??!编嵙涸谶@方面的觀點顯然與老師相一致。
鄭梁衡文以無“志”為“俗”。他說:“俗則庸,庸則近,安見所謂風致品格之遠哉?”他強調(diào)“言志”,就是追求“風致品格之遠”,它首先根源于人品之高。鄭梁的“言志”說,突出了人格修養(yǎng)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他在《時文存雅序》中也說:“論人以論文,皆先論品,品一俗,則其余俱無足道?!庇纱?,他倡“文如其人”說:“言者心之聲,文未有不如其人者,文又未有不如其人而可以言工者?!庇终f:“言為心聲,觀其文未有不可知其人者也。顧古之文皆自道其所欲言?!编嵙嚎隙òl(fā)自心源的“性情”之作,因為這種文章才能見出人品。同樣,有高尚人品的詩人,也有可能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
黃宗羲曾毫不客氣地指出,“今人之詩非不出于性情,以無性情之可出也?!编嵙簞t別有提法,他在《慎旃二集序》中說:“勢利薰溺,情性銷亡,只句單詞,嘩世取寵,自謂言志,而其實無志之可言也。”同時批判現(xiàn)實的文壇,黃宗羲強調(diào)“無性情可出”,而鄭梁卻強調(diào)“無志之可言”,顯然,鄭梁論詩的倫理色彩更濃。
在中國傳統(tǒng)封建禮教的壓迫下,婦女不僅沒有地位還被套上了眾多封建禮教的束縛,男尊女卑的思想蔓延在每一個角落、每一代人身上,人們信奉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但自晚明以來的思想解放潮流影響下,女子讀書逐漸成為風氣。
鄭梁的生活年代略早于公開收女弟子的袁枚一些,他受到晚明思想解放運動的洗禮,在對待女人作詩的問題上表現(xiàn)得相當開明與進步,多次在詩文集中公開支持女子作詩,并贊賞優(yōu)秀的女詩人,提出了自己對此問題的獨到見解。他在《琴友張氏詩稿序》中說:
男女皆人也,自先王制為內(nèi)外之別,于是一切修身正心以及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務(wù),皆以責之男子,而于婦人無與焉。一若人生不幸而為女,則凡人世之所可為者,皆不得為此,固天地間不平之甚者也。圣人者知之,故于古詩之刪,若《柏舟》之靡他《載馳》之歸唁皆得列之三百篇中,與周公、召公所作競響千秋。蓋人各有情,情各可言,固不得以其女子之故,遂令其剖胸無心、張口無聲也,而況其情為父子夫婦之情,其言為忠孝貞節(jié)之言乎。
鄭梁不但肯定了女子之詩,還把它與圣人之作相提并論,認為是可以與圣人之作一起流傳千古的。更加大膽而有創(chuàng)意的見解還在后面,鄭梁替幾千年受壓迫的婦女喊出了她們的悲戚:“固天地間不平之甚者也!”鄭梁充分意識到了歷代的女子遭受著家庭、國家、倫理等的多重壓迫,他對婦女不能參與一切修身正心誠意之事,尤其是不能參與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務(wù),而深為抱憾,因此她們內(nèi)心的不平遠甚于男子,對此鄭梁寄予了深深的理解與同情。婦女正是因為遭受著這樣的“不平”,她們胸腔中的憤怒、悲傷、凄涼、痛苦等各種情感,更需要借助于文本進行發(fā)泄。鄭梁認識到了女子創(chuàng)作的根源在于她們“困極人生”的生活,因為她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遇了“天地間不平之甚”,從而造成了婦女創(chuàng)作的內(nèi)驅(qū)力。
鄭梁從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中,為婦女爭回了“道情言志”的創(chuàng)作權(quán)利。他在《樊榭詩選序》中說:
三代以前有周文章號為極盛,孔子刪詩,十去九可謂嚴矣,而所存十五國風,乃往往載婦人女子之詞,豈其道情言志,果能與周召諸公爭勝與?抑風尚淳樸,自一二圣賢而外固無人焉,敢以詩自鳴與?余嘗妄意當時學士大夫其所作亦必甚多,特其唱酬贈答之章,未免雷同因襲,數(shù)見不鮮,反不若婦人女子之詞,各能以其性情自見,故寧刪彼而存此也?!?/p>
鄭梁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孔子刪訂編輯的《詩經(jīng)》,“往往載女子之詞”,這一文學史的鐵定事實,是誰也無法否定的。那么,孔子為什么要保留女子之詞呢?原因就是在于“所謂十五國風之婦人女子,各能以其性情自見者也”。鄭梁充分肯定婦人女子的優(yōu)秀作品,不但能以“性情自見”,是性情之物,而且同男子之作一樣能成為文學的經(jīng)典。他以女子的“性情之見”為武器,抨擊了男性之作,題材上尤多“唱酬贈答”,內(nèi)容上“未免雷同”,沒有新意,缺乏生氣,反不如那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婦人女子之詞更讓人耳目一新,因為婦人女子的創(chuàng)作并不產(chǎn)生于“唱酬贈答”的特定場域,而是發(fā)自她們的內(nèi)心,以“性情自見”,因此更具有垂世的價值,鄭梁大膽推測這正是孔子編輯《詩經(jīng)》大量保留婦人女子之作的原因。
綜上所論,鄭梁的文論以“詩本性情”為基礎(chǔ),以“言志”為核心,從黃宗羲進步的性情論回歸到傳統(tǒng)的“詩教”說。他對詩歌的評判帶有很強的政治倫理色彩,堅持將“言志”與“思無邪”貫通起來,強調(diào)“惻怛”之情與“浩然之氣”,倡導文風與人品的一致。在道情言志的基礎(chǔ)上,他鼓勵女子作詩,倡導女子自寫性情,為女子的“不平則鳴”制造輿論,表現(xiàn)出更為卓越的見解,從而豐富了清初浙東學派文論的內(nèi)涵。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