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人生的無望守候——解讀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

□王曉雁(遼東學(xué)院國際交流中心， 遼寧 丹東 118001)

張愛玲的長篇小說《半生緣》是她根據(jù)1950年發(fā)表的小說《十八春》改寫的。與《十八春》相比，《半生緣》少了一個光明的結(jié)尾而增加了許多蒼涼的意味。作家一如既往地以悲天憫人的情懷俯瞰紅塵里的蕓蕓眾生，透過他們寂寞人生的守望和掙扎，再一次讓讀者清醒而冷靜地看出千百年來男女情感游戲和人類生存的悲劇性。

一、蒼涼的徹悟——舊夢如煙的無奈

張愛玲以“凌厲細(xì)膩”而又“柔艷剛強”的筆風(fēng)描繪她的時代，在《半生緣》里她依然以冷靜旁觀者的審視態(tài)度來營造歷史與現(xiàn)實交錯的故事氛圍，把讀者帶到了灰色蒼涼的意境中。這是上個世紀(jì)30年代中國的愛情悲劇，小說以世鈞的回憶起筆，追憶了他與曼楨青春時代刻骨銘心的一段戀情。作品的前半部分于淡淡的憂郁中洋溢著青春的歡暢，叔惠、世鈞和曼楨三個年輕人快樂的交往和甜蜜的苦痛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青年對未來的理想和追求，使讀者不禁欣然神往。曼楨顯然是受“五四”時代精神洗禮的新女性，這個出身貧寒的清純女子充滿清新的活力，雖然一大家子人都依靠她，可她好像從不疲倦，因為世鈞的愛是她未來的希望和力量。即使他們因愛而生誤會，她總相信他們一定會有長長的光明的將來?？上Э鞓肥悄敲炊虝?，而接下來的是漫無邊際的痛苦。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而與之結(jié)婚生子的又往往是另外一些人，這無可奈何的憂傷是造化無情的嘲弄。張愛玲是悲觀的，她認(rèn)為“快樂的現(xiàn)世是不能長久的，再平凡、再循規(guī)蹈矩的日常生活也是不安穩(wěn)的”①。曼楨的幸福被她的骨肉至親一手導(dǎo)演的陰謀毀掉了，兩個相愛的人在青春的年華里不幸錯過了對方，他們留在彼此長久的回憶和夢里。然而有一天，他們卻又不經(jīng)意地不期而遇，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瞬間才知半生已悄然而過?？墒腔夭蝗チ耍麄冏⒍ɑ夭坏脚f日的夢里了。他們只是平凡的男女，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他們本來可以快樂地攜手到老。世鈞是曼楨一生唯一的愛，她一旦愛上了一個人，便會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因為他屬于她，他是她被理想化了，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可是她對他的愛一直是在期待中的，是寂寞人生里漫長無望的守候，就像他們小時候?qū)τ谛瞧谔斓钠诖?，然而他們的星期天卻沒有天明。

小說的后半部分彌漫著一股凄涼的悲愴，這是作家對人世對愛情始終悲觀的情緒。在這個混亂失去理性的悲劇時代，浪漫純美的愛情只是縹緲的夢想。哀莫大于心死，曼楨之所以嫁給她鄙視的鴻才只是抱了為孩子犧牲的精神，婚后盡管鴻才一再侮辱她，她也并不覺得怎樣傷心，最傷心的事早已過去了，她對自己這一生是完全絕望了。反正“結(jié)婚以后就是誰不講理誰占上風(fēng)”，心如槁木的曼楨感覺就像躺在污濁的泥里一般，痛苦的婚姻關(guān)系給她帶來的只是長久的疲倦，她痛悔給自己掘了一個“活埋的坑”。世鈞與翠芝結(jié)婚不過是當(dāng)時兩人都懷著傷痛的記憶，以為在彼此的懷抱中會慢慢忘掉失落和憂傷。然而新婚之夜他們痛心地發(fā)現(xiàn)他們都錯了，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瑣碎的庸常歲月中似乎青年時代的記憶早已遠(yuǎn)去，十四年的時光讓世鈞覺得自己蒼老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信：“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yuǎn)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隔著悠長的歲月，世鈞分明感覺她正在對他說話，她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回響，舊日的疼痛又慢慢襲來，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青春的記憶一直深藏在心底從來不曾老去。在苦苦等待的十四年里，曼楨多少次在夢里向世鈞哭訴，沒想到真的面對世鈞時竟能用“最平淡的口吻”敘述那些慘痛的經(jīng)歷，因為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時間是多么可怕的東西！沒有誰能和時間掙扎，他們知道無法回到從前，這一次的分別就是沒有希望的永別了，此后他們是懷著一顆雖生猶死的心寂寞地奔向人生旅途的終點。

溫柔嫻靜的翠芝與灑脫幽默的叔惠一直互相傾慕，他們的愛也未嘗不是鏡花水月，他們本不是在一條人生軌道上的，偶爾交匯又不得不匆匆分開，只剩下剪不斷的離愁。叔惠去國十年，在戰(zhàn)時的美國有過婚姻和艷遇之后他認(rèn)為男人是不太需要“談”戀愛的，當(dāng)然“除了年紀(jì)實在輕的時候”。翠芝是他憧憬最久的女人，可是僅此而已，她是他最好朋友的妻子，重逢亦不過是虛度此生的蒼涼之感。孤獨，是張愛玲小說中永恒的話題，作家本來就認(rèn)為：“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②。她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是孤獨的，他們在喧擾的亂世很難求得人生的安定，于是想盡力保持內(nèi)心的那份寧靜，于是曼楨凄涼地說：“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p>

二、雍容的詩意——華美的藝術(shù)風(fēng)采

《半生緣》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張愛玲小說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采，那就是雍容大氣與細(xì)膩委婉相結(jié)合而形成的“雅俗共賞”的小說特點。

1.細(xì)膩的心理描寫

張愛玲一向以細(xì)膩的心理描寫見長，小說中描寫曼楨與世鈞戀愛時的朦朧、期盼、矛盾、甜蜜、痛苦心理的篇章令人拍案叫絕。世鈞和叔惠回南京前的夜晚曼楨來到許家送別，此時她與世鈞的戀愛關(guān)系尚處于朦朧狀態(tài)，驚喜的世鈞站在曼楨近旁的一剎那間“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這使他有點兒心悸同時“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他終于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慌亂恍惚——剛倒過熱水卻忘了蓋上瓶蓋。而那熱水瓶里的水“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恰如此刻他內(nèi)心升騰起來的熱情。世鈞是性格比較內(nèi)斂的人，曼楨給他整理箱子時他深恐不妥當(dāng)，怕別人說閑話又想不出什么話來阻止她。但是當(dāng)看見他的衣服和襪子一樣樣經(jīng)過曼楨的手時，他的心里產(chǎn)生了異樣的感覺，這些貼身的衣物經(jīng)過她一雙手的撫摸折疊，他的確與她更加親近了。世鈞這一次回南京總是心神不定，無論做什么都只求盡早脫身，“仿佛他另外有一個約會似的”。終于回到上海見到曼楨時，他感覺他們已經(jīng)分開那么久了，似乎“他不止去了幾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回來的”。

2.精致奇巧的比喻

語言華美、想象奇特是張愛玲小說的獨特之處。精致奇巧、出人意料的比喻在作品中比比皆是。年輕的曼楨初春時節(jié)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藍(lán)布罩袍，這素樸的服飾在世鈞的眼里卻是“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一種線裝書的暗藍(lán)色封面”。曼楨逃出祝家滿心希望見到世鈞，不料聽到世鈞已經(jīng)結(jié)婚的消息，這個晴天霹靂讓她的心顫抖不止，本來她的手扶在窗臺上，但這一刻那些堅固的木頭竟“變成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她只晚了一步，卻錯過了一生。一瞬間便天地變色，五內(nèi)俱焚的感覺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xiàn)在方才漸漸蘇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曼楨的痛苦是日久彌深，當(dāng)鴻才終于如愿娶到她之后卻越來越失望，他不懂向往了那么久的曼楨怎么一到他手里竟變成帶著病容毫無活力的人，簡直“就像一碗素蝦仁，看著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翠芝婚后的十幾年里過著波瀾不驚的少奶奶生活，這種生活的平淡乏味實在是“沒有比在水果里吃到肉蟲更驚險的事了”。翠芝與叔惠重逢后的夜晚，他們燈下相對回憶相識時的情景，此時“晚風(fēng)吹著米黃色厚呢窗簾，像個女人的裙子在風(fēng)中鼓蕩著，亭亭地，姍姍地，像要進來又沒進來”。流年往事如夢如煙，挽留不住的時光和夢終會隨風(fēng)而逝，只剩下他們無奈的嘆息在風(fēng)里飄遠(yuǎn)了。

3.中西語匯的結(jié)合：“雅俗共賞”

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技巧與中國傳統(tǒng)的語匯巧妙結(jié)合，就形成了張愛玲小說“雅俗共賞”的特點。她喜歡以跳躍性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表現(xiàn)人物情感的變化，曼楨與世鈞分別十四年后一個夏日的傍晚，她走在街上驀然想起青春的時光，想起從前戀愛時世鈞晚上送她去教書，“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著。那兩個人仿佛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候覺得那風(fēng)吹著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她身上來。仿佛就在她旁邊，但是中間已經(jīng)隔著一重山了?！边@一段描寫入木三分地揭示出曼楨在漫長的悲傷歲月里對世鈞刻骨的思念，她是一刻也沒有忘記他的，那一段她僅有的歡樂時光是她黑暗日子里唯一的溫暖記憶，舊日的一切都?xì)v歷在目，世鈞的容顏和聲音如在眼前，可是物是人非，他們中間隔了無情的十四年，他們不再青春年少了。

張愛玲擅長用華麗的色彩語言渲染襯托小說中獨特的審美意境和情感內(nèi)蘊。曼楨去南京世鈞的家里穿著的那件淡灰色羊皮大衣似乎就暗示他們以后愛情的黯淡的命運。僅有一次她穿了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有窄窄的黑白辮子花邊，她的臉上洋溢著無法遮掩的快樂，“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fēng)情”。這一天的曼楨漂亮得令人吃驚，這是她一生中僅有的一段快樂時光，愛情使她如此沉醉和幸福，她以為從此可以和心心相許的人攜手到老。世鈞曾送給她一枚紅寶石戒指作為他們的定情信物，這粒小小的紅色曾照亮了曼楨的灰色人生，這唯一的希望之燈竟被世鈞隨手拋在了野外，被蒙騙的他那么輕易地就把曼楨一生的希望扔掉了。這象征著希望的粉色和紅色在小說中一閃而逝，曼楨的人生也再沒有亮色了。

月亮，這個張愛玲最為鐘愛的意象曾兩次出現(xiàn)在小說里。第一次是曼楨和世鈞同去參加同事的壽筵，兩個人靠在欄桿上聽著咿咿呀呀的胡琴聲，這時的月亮是“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凈的蓮子似的”，“四周白 的發(fā)出一圈光霧”。此時沐浴在月輝中的兩個人雖未表白心跡，但心有靈犀的朦朧卻如清風(fēng)拂面般甜美和愜意。第二次是在夜色下世鈞終于握住曼楨的手時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黃色的大月亮”像一盞街燈一樣低低地懸在寂靜的街頭。在張愛玲的筆下，月亮難得地“特別有人間味”，“仿佛是從蒼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它溫情脈脈地注視著這一對陶醉在愛河中的青年男女。

《半生緣》可以看作是30年代的一部世情畫，上海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繪聲繪色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擁擠的像立體的大雜院里的柴米油鹽，上層社會世家繁瑣的禮儀，南京精致的小吃，甚至于婆媳之間的明爭暗斗以及妯娌間的不睦這一宗法社會古老的話題都在小說中得以生動地表現(xiàn)。這些瑣細(xì)的趣味和平凡的人情世故也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作家平靜、不動聲色的悲憫情懷。發(fā)生在半個世紀(jì)前的這些悲歡離合離我們的生活如此遙遠(yuǎn)又如此接近，使讀者在掩卷之后久久不能釋懷，留下無限的悵惘和傷感的嘆息：人類是渺小自私的，我們的一生中有多少守候終究也是無望的？

① 張新穎：《20世紀(jì)上半期中國文學(xué)的現(xiàn)代意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12月版，第171頁。

② 張愛玲：《燼余錄》，《張愛玲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2月版，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