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人的異國奇緣

青　鳥

唐諾居然過分得連飛機都不來接

溫哥華機場候機廳人來人往，上海女人蘇曼楨已經(jīng)在這里呆坐了兩個小時了。她的目光不斷在接機的人群中逡巡：還是沒有唐諾的身影!

半年前，有人給她介紹了唐諾，說他是加拿大籍華人，在溫哥華開一家小飯鋪。雖說是個四十好幾的老小伙子，但媒婆講明了，曼楨過去了就是老板娘。曼楨想想自己也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在一家超市做營業(yè)員，每個月幾百塊錢工資，還要靠老媽的退休工資補貼著撫養(yǎng)女兒阿寶……嫁到外埠，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就點了頭。幾個月后，等到唐諾將一切手續(xù)辦齊了寄過來，曼楨收拾收拾，就準備上路了。

“人都不過來一下，你就巴巴地趕過去，怎么我們母女倆都沒有明媒正娶的命!”老媽見曼楨這就要嫁給一個不知底細的男人，眼睛紅了——曼楨從來就沒有父親，曼楨媽那青梅竹馬的戀人隨父母去了國外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于是艱難地獨自撫養(yǎng)著曼楨成人?？蓢@的是，曼楨重演了母親的悲劇。直到肚子里有了阿寶。才發(fā)現(xiàn)男友實在不能成為自己終身的依托，于是離開了他，并將阿寶生了下來。

可曼楨還是沒想到，唐諾居然過分得連飛機都不來接!曼楨只好掏出寫有地址的紙條，準備自己找上門去了。

出租車在溫哥華的大路上行駛，街道整潔寬敞。因是秋日，灌木樹葉呈現(xiàn)出深深淺淺黃棕紅色，襯著四季長青的冬青樹，十分詩意。轉(zhuǎn)入另一條街，道路兩邊商鋪鱗次櫛比，中文招牌挑得老高，曼楨想，這一定是唐人街了。

車子終于在一爿店門前停下來。招牌上寫著：唐記飯鋪。玻璃門關(guān)著，上貼一張告示：老板喜事，今日休息。曼楨的淚涌了出來：今天，自己是新娘呢。店堂邊，有狹窄的木樓梯。曼楨走上去，輕輕敲門。

門開了，正是唐諾。他只笑笑，淡淡地說：“你來啦，進來吧。”屋里很凌亂，晨光從半掩的窗子射進來，正打在曼楨臉上。唐諾明顯地怔了一怔，他沒想到，曼楨比照片上年輕多了，典型的上海小女子：瓜子臉，丹鳳眼，玫紅中式緞子夾衣，黑絲絨曳地長裙，襯得身段小巧玲瓏，像才二十出頭?！跋词珠g在哪兒?”曼楨問。唐諾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接過行李，將曼楨往里間讓。

既來之，則安之，曼楨即刻拿出了女主人的架勢，挽起袖子收拾起來。唐諾將自己的老婆以美人計施出去二天一早，打開樓下飯鋪的門，曼楨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這哪像個飯鋪!凳子胡亂堆在桌上，桌子油膩膩黑乎乎的，墻上掛著塊破黑板，寫著揚州炒飯、餛飩面、三菜一湯……

曼楨氣得兩腿發(fā)軟，只得強打起精神，收拾起來。想起自己到異國當老板娘的美夢，不由得一陣苦笑。三天后，小飯鋪正式開業(yè)時，很是像模像樣了。桌上鋪著紅白格子桌布，窗明幾凈，雪白的墻上，貼著大紅條幅，上面用標準的仿宋體寫著菜單，代替了那塊破黑板。

苦是真苦。每天睡覺時，曼楨的腳都是腫的，惟一的安慰，便是上海女兒的來信。曼楨將女兒的信與照片放在貼身的口袋里，支撐不住時，就拿出來看看。這樣一晃，大半年過去了。

飯鋪的生意一天好過一天。曼楨精明，各路批發(fā)商都不敢欺她。曼楨又美麗熱情，單身漢們寧可多走幾步路也要到唐記飯鋪買飯，只為了看看上海老板娘的音容笑貌。唐諾呢，也覺出了妻子的可貴，對曼楨是越來越體貼了。曼楨想要不了一年，就可以將女兒接來了，又想起丈夫的體貼，不由得心滿意足地笑了。

生意一興隆，地痞流氓就找上門來了，要飯鋪每月交保護費。曼楨急得團團轉(zhuǎn)。唐諾略一沉吟，囁嚅著說：“只有去找一個人——慈仁堂的總管邵人杰?！?/p>

第二天一早，曼楨化了淡妝，又穿上那件玫紅色的中式夾衣，黑絲絨曳地長裙，上路了。

邵氏中藥生意遍布全加拿大，說起慈仁堂，無人不知呢。如今邵人杰是唐人街第一號人物。只要他肯幫忙，是不會鎮(zhèn)不住的。還好，邵人杰不但答應幫忙，還親自送曼楨出來，說：“唐太太，你一個女人家，難為你了。”

委屈的淚水又在曼楨眼中打轉(zhuǎn)。曼楨毫不懷疑，唐諾將自己的老婆以美人計施出去!正胡思亂想著，不覺已到了邵氏大廈門口。這時，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駛過她身邊，在曼楨身邊停下，司機探出頭來：“唐太太，老爺讓我送你回去?！?/p>

果然，自此后，再沒地痞流氓敢上門騷擾。這天半夜，曼楨突然驚醒，隱隱約約聽見客廳里傳來說話聲。曼楨將臥室門開了條縫，只見一個金黃頭發(fā)的洋女人抱著個五六歲的女孩，拉扯著唐諾：“你不要我，親生女兒總不能不管吧?！迸苏f著跪下去，抽泣著，嘰里咕嚕說起了英語。曼楨看到，女人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針眼。

唐諾緊張地瞟一眼臥室的門，趕緊將娘兒倆向門外推去。一直到天亮，唐諾都沒回來。曼楨哭干了眼淚。想起出國后的種種辛酸與委屈，曼楨決定不再原諒唐諾。太陽升起時，曼楨破例沒有去開“唐記飯鋪”的門。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就像來時一樣，拎一只皮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在異鄉(xiāng)的家。

曼楨坐上了來接她的黑色凱迪拉克

溫哥華唐人街附近，有一家名叫瑪麗的慈善醫(yī)院，靠幾位大亨出錢資助，免費給窮人看病。曼楨離開唐諾后，就來到了這里工作。這天，曼楨剛晾曬完一批床單，突然，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在她面前停下。車門開了，邵人杰微笑著跨出車門。

“邵先生!”曼楨驚奇得瞪圓了雙眼。

“我是專門來找你的?！鄙廴私茉诼鼧E身邊坐下，娓娓地道，“唐太太，我叔叔、也就是我家老爺子祖籍也是上海，那天在車上看到唐太太，又聽到唐太太的上?？谝?，感覺特別親切。我們想請您當老爺子的特別看護。老爺子心臟不好，這幾年一直在家休養(yǎng)。唐太太，您考慮考慮?”……

邵氏別墅又名竹園，后院有一大片竹林，別墅的房間內(nèi)也遍布竹制品。邵老先生一個人住在竹園，有專門的傭人、護士服侍，曼楨很清閑，每天邵老午休后，會叫她過去，讓她讀讀書報，或者兩人聊聊上海灘的奇聞舊事。

邵老最喜歡的，就是與曼楨下圍棋。曼楨善解人意又溫婉可人，邵老看著曼楨身穿旗袍在自己身邊忙碌的嬌俏身影，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代。曼楨呢，也對這位一口上海話、一身唐裝的老人漸生好感。

有一天，曼楨隨邵老外出，車子緩緩經(jīng)過唐記飯鋪，曼楨驚愕地發(fā)現(xiàn)，飯鋪已經(jīng)倒灶了，臨街的大玻璃窗上貼著“出租”的紙牌。很快，曼楨又收到了唐諾委托律師送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曼楨簽下名字后禁不住淚如雨下。

傍晚，女傭來叫，說今天竹園有盛大晚宴。曼楨來到餐廳，突然燈光大亮，隨即響起了“祝你生日快樂”的樂聲。曼楨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邵老緩步走過來，遞給曼楨一個大紅信封，說：“打開看看，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甭鼧E打開信封，抽出來一看，竟是一張從上海到溫哥華的飛機票和一份私立寄宿小學的入學通知書。曼楨撲過去，緊緊摟住了老人，將自己的臉貼在老人的臉上……

之后的兩年，曼楨過得平靜而幸福。阿寶很快適應了加拿大的生活，小學畢業(yè)后，又考上了當?shù)刂囊凰搅⒓乃拗袑W，邵老一口氣將阿寶中學六年的費用全交了。

這年秋初，邵老又發(fā)病了，在曼楨的悉心照料下，邵老才漸漸緩過來，不過元氣大傷，日常只能坐輪椅了。這天，邵老終于開口了：“曼楨，我對你怎樣?”

“邵老，您對我們母女真是恩重如山，我從小就沒有父愛，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父親。”曼楨動情地說。

“不，我不要當你父親。我從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了你?！崩先思拥谜Z無倫次了，“嫁給我，曼楨。我離不開你。嫁給我吧，曼楨，我等不及了?！?/p>

曼楨在自己房里悶坐了三天。真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啊，原來邵老這么善待自己，竟是想……第四天，曼楨做出了決定：竹園是不能再呆了!就在曼楨走出了竹園大門時，邵人杰滿臉是汗地跑過來，“快……老爺子不行了，一直喊你的名字呢?！?/p>

曼楨趕到時，老人已說不出話來。他只是朝曼楨點點頭，然后，兩手哆嗦著伸向胸前，好半天，才掏出一個白金掛墜，交到曼楨手里。老人再次昏迷，再沒醒來。

辦完喪事，邵老的律師交給曼楨一個盒子，原來是那副圍棋。曼楨撫摸著晶瑩剔透的圍棋子，禁不住感慨萬千：與老人在竹筏上下圍棋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突然，曼楨發(fā)現(xiàn)，圍棋盒底部有一封信。

“曼楨，這次發(fā)病，醫(yī)生預言，我最多還有半年生命。我走后，你們母女怎么辦?于是我想，我何不與你結(jié)婚?這樣，你作為我的遺孀，可以名正言順地繼承我的部分遺產(chǎn)，在竹園住一輩子……我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怎還會想入非非?曼楨，希望你理解我的苦心……”

原來如此!曼楨終于號啕大哭起來。

莫非就靠一副圍棋子度過余生

曼楨又暫時在瑪麗醫(yī)院安頓下來。好在邵老已將女兒中學所有的費用都交了，女兒的生活暫時不會有什么影響，那以后呢?自己除了干過大半年飯鋪的老板娘，毫無其他的工作經(jīng)驗。想起這，曼楨突然靈光一現(xiàn)，“何不重抄舊業(yè)?唐記飯鋪不是在賤價出賣嗎?”

說干就干，曼楨馬上趕到唐記飯鋪，經(jīng)過跟唐諾委托的律師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以十五萬成交。但當務之急是，如何籌這十五萬?自己惟一的財產(chǎn)就是邵老留給她的那條白金掛墜和那副圍棋。曼楨決定先把圍棋去當當看。

唐人街的一家當鋪老板用放大鏡將一顆顆圍棋子仔仔細細地瞧了半天，最后竟又將圍棋推了出來：“唐人街恐怕沒有一家當鋪當?shù)闷鹚?。這圍棋子，顆顆都由貓眼寶石制成，價值上百萬哪!”

曼楨的眼淚頓時涌出，邵老到底還是眷顧她們母女的，曼楨可以將這幅圍棋拆開，一顆一顆地出賣，一輩子就可以打發(fā)了?？墒牵瑤缀踉谝凰查g曼楨就決定，不動用這筆財產(chǎn)。

“我只當二十萬，最多兩年，我要贖回去的?！甭鼧E又把圍棋推了進去。店門口寫著丟一賠十，想必店老板也不會吞下這副圍棋。

飯店開張后，曼楨知道，若不創(chuàng)出些特色，生意肯定夠嗆。曼楨想起了老媽做的菜肉餛飩，那個香呀!對，就做手工餛飩!幾天后，曼楨的“蘇阿姨百味餛飩”正式開張了。曼楨雇了兩個伙計，買了輛二手貨車。為省錢，每天天不亮，就驅(qū)車趕到郊區(qū)，等農(nóng)民的現(xiàn)割菜。運回來時菜上還帶著露珠呢。洗凈，細細地切碎，拌上肉泥；再揉面粉、搟皮……比原來賣盒飯，更是辛苦百倍。有時實在累得撐不下去了，曼楨就想，這是何苦，自己不是已經(jīng)擁有百萬了嗎?每當這時，她就拿出邵老的白金掛墜細細地撫摸。她暗下決心，一定要堅持下去，不能讓邵老錯愛了。自己才三十幾歲，莫非就靠一副圍棋子度過余生?

曼楨又拿出白金掛墜仔細端詳，突然發(fā)現(xiàn)，心形掛墜的頂部可以轉(zhuǎn)動，輕輕一轉(zhuǎn)，掛墜打開了，里面是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曼楨一看，頓時天旋地轉(zhuǎn)：照片上的女子，正是少女時代的媽媽!這么說，邵老先生是……

曼楨發(fā)瘋一樣沖下樓，抓起電話，撥上海老家?！拔梗彪娫捓飩鞒隽藡寢尩穆曇?，曼楨哽咽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是啊，說什么呢?媽媽苦等了一輩子的爸爸找到了，可爸爸已經(jīng)走了，爸爸還曾向女兒求婚……怎么說呢?唉，何必去攪亂媽媽平靜的晚年生活?還是讓媽媽懷著對爸爸的想念，平平靜靜地過下去吧。

曼楨控制了一下情緒，說：“媽，快點辦好手續(xù)過來吧，我那店子，忙不過來呢?！?/p>

好在我也沒什么牽掛了

錕飩店的生意出奇地好。增加了伙計，全是清一色的移民到溫哥華的上海阿姨。終于，“赤阿姨手工餛飩”打進了各大連鎖超市?？梢灿胁蝗缫獾模罱?，曼楨的胃又老是隱隱作痛，她決定到瑪麗醫(yī)院去好好檢查一下。

從瑪麗醫(yī)院出來，已是傍晚了。醫(yī)院附近，有許多無證攤販在叫賣盒飯點心，曼楨突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吆喝聲：“盒飯盒飯，兩葷三素……”曼楨驀地回頭一看，果然是唐諾!唐諾圍著塊油膩膩的大圍裙，在大爐子前炒菜。旁邊，一個與阿寶年齡相仿的女孩在抹桌子——想必就是唐諾的那個混血女兒。

“唐諾!”唐諾也認出了曼楨，尷尬地傻笑，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曼楨這才注意到，唐諾的腳瘸了。“你走后，飯鋪生意一落千丈。她媽媽，”唐諾指指那個混血女孩，“她媽媽吸毒染上了艾滋病，我花光了飯鋪里所有的積蓄給她治病，最后連房子都賣了，她媽媽還是走了。我不是對她有感情，”唐諾覷覷曼楨的臉色，急著辯解，“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曼楨不由得苦笑，事到如今，還談什么感情不感情。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曼楨也不能見死不救?！案一丶野?，唐家的老房子我買下了?！甭鼧E邀請著唐諾。

曼楨又租下餛飩店旁邊的房子，將父女倆安頓下來。她還送那個混血女孩去讀書，讓唐諾在店鋪里幫忙?；煅⒑芄郧?，馬上改口叫曼楨“媽媽”，還說，我有個阿寶姐姐，媽媽，你就叫我貝貝吧，這樣，你就有了一對寶貝女兒了。曼楨心想，這叫什么事兒，昔日情敵的女兒，現(xiàn)在居然成了自己的寶貝?？煽吹绞畮讱q的小女孩兒就知道小心翼翼地逢迎自己，又不由得一陣辛酸，便越發(fā)地善待阿貝了。

日子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那天，已上高中了的阿寶、阿貝雙雙回家過周末，快吃晚飯了，可仍不見曼楨回家來。這時，電話響了。阿寶跳過去接，聽著聽著，突然哭出聲來，語不成調(diào)地說：“是瑪麗醫(yī)院，醫(yī)生讓媽媽快去動手術(shù)，說媽媽是……是胃癌，再不動手術(shù)，就晚了?！币患胰藳_出門去找曼楨?？蓪⑻迫私终伊藗€遍，還是沒有曼楨蹤影。突然，阿寶一拍腦袋說：“我知道媽在哪兒了，去青山公墓?！?/p>

果然，曼楨坐在邵成儒的墓碑前，碑階上，攤著那副圍棋。她一個人邊下著圍棋，邊喃喃自語：“爸爸，我得了絕癥，醫(yī)生說，再拖下去就太晚了。過幾天我就要去做手術(shù)了。我恐怕以后再沒機會來與您下圍棋了……好在我也沒什么牽掛了。您的圍棋贖回來了，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好，唐諾能獨當一面了，兩個女兒也已經(jīng)長大……”

“媽媽!”阿寶阿貝哭叫著奔過去，唐諾也哭著說：“曼楨，你不會有事的。我們到加拿大最好的醫(yī)院去手術(shù)。”

“不用，就瑪麗醫(yī)院吧?！甭鼧E說著，慢慢地將圍棋收好，放到包里。這副圍棋，還有那根白金掛墜的秘密，曼楨打定主意，永不告訴任何人。然后，曼楨又說：“我們走吧，我不會有事的。這幾年，什么大風大浪我沒經(jīng)過?”夕陽正照在曼楨臉上，唐諾看到，曼楨的眼角已有了魚尾紋。唐諾不由得呆了：第一次見到曼楨，也是這樣，陽光打到曼楨臉上，那時候的曼楨，是多么年輕啊。唐諾一時間感慨萬分，愣怔在了那兒。

那邊，曼楨在兩個女兒的攙扶下，已經(jīng)走遠了……

責編／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