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現(xiàn)代理論的古典闡釋——論“讀者”對《說苑》文體形成的影響

□高月（長江師范學院中文系，重慶 408100）

《說苑》是西漢劉向編撰的一部歷史故事總集。它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文體，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墩f苑》的文體形成有多方面原因，本文試圖結(jié)合西方接受理論，從“讀者”的角度對《說苑》文體形成原因之一做一探索。

“作家寫作，除非他束之高閣，鎖之‘黑箱’，只要一拿出來發(fā)表，他就是為了交流，為了讓讀者閱讀。而只要是為讀而寫，就不可能不考慮到讀的要求，心中不可能不鉆進一個潛在的讀者，即使作家自己并未明確意識到這一點?！雹俳邮芾碚摰难芯恐匦膹乃^的“作者中心”、“文本中心”轉(zhuǎn)向了“讀者中心”，嘗試從讀者理解與接受的角度研究文學。認為文學作品只存在于與一種被讀者接受的習慣系統(tǒng)發(fā)生關(guān)系以后，這樣才會有意義。強調(diào)讀者理解的重要性，認為讀者理解才能使作品的存在變成現(xiàn)實，不然只不過是一堆印著死的文字符號的紙張而已。

中國先秦兩漢散文中有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即比起后代散文來，先秦兩漢散文多半具有更明確、更具體的讀者對象。劉向的《說苑》也如此，他編撰《說苑》是當作“諫書”向漢成帝“昧死”以明心跡的。因此，他比其他先秦兩漢散文具有更加明確的讀者對象，即“漢成帝”一人。由此，我們才有了從現(xiàn)代接受理論的角度，探討“讀者”在《說苑》文體形成中的作用。

一、“作者預(yù)期中的讀者”對《說苑》的影響

作者對讀者的預(yù)先認識，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在內(nèi)容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的深層特點。

堯斯認為文學從根本上講是注定為接受者而創(chuàng)作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作者是為讀者而存在的，作品的目的在于供讀者欣賞、認知，或獲取某種信息。作者期望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某種反映和期待。所以作品成功與否，往往就決定于作者如何處置讀者的期待。作者要藝術(shù)地向讀者傳達信息，就必須藝術(shù)地使他產(chǎn)生某種期待和反映，而且對這種期待和反映加以藝術(shù)地順應(yīng)。

劉向《說苑》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企圖為漢成帝提供拯救西漢衰亡的良方，注定其讀者是漢成帝一人。而其采用歷史故事作為編撰的形式，原因之一就是考慮到漢成帝是一代君王，歷史故事使其更容易接受，更相信這是真的，容易引起震撼力。當然這并不是劉向的新創(chuàng)，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長期發(fā)展的過程。

在文章中采用歷史故事的淵源已久。先秦諸子散文已開始采用以歷史故事說理的方式?！墩撜Z》中雖不存在完整的歷史故事，但已經(jīng)論述到了一些歷史人物，如后羿、泰伯、禹等。《孟子》中提到的歷史人物更豐富，情節(jié)、內(nèi)容進一步具體化，有的已經(jīng)有相對完整的故事?！肚f子》中的歷史故事較之《孟子》更多，并出現(xiàn)了專門的故事結(jié)集。《荀子》中歷史故事的比重也較大。到了《韓非子》《呂氏春秋》中，歷史故事的地位更加突出，如《韓非子》中的《說林》《內(nèi)外儲說》完全是歷史故事的結(jié)集。在許多篇目中，歷史故事已經(jīng)可以和議論性文字相抗衡，有的甚至喧賓奪主，逸出了議論文的范圍。

先秦歷史故事，隨著諸子散文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一種獨立化的趨勢。到劉向時，終于出現(xiàn)了《新序》《百家》《列女傳》《說苑》等歷史故事的總集。

歷史故事從邊緣逐漸走到核心所揭示的內(nèi)涵之一就是受到作者預(yù)期中的讀者影響的結(jié)果。一是由于中國的史學發(fā)達，歷史人物和題材豐富，便于采用。但最重要的可能是因為諸子之文，包括劉向的幾部作品，他們大都帶有某種鮮明的目的性，既是“不得已”而作，也是有所為而作。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必然要考慮讓“讀者”最大限度地理解、接受自己的思想，因此在內(nèi)容上必須要求有鮮明的形式與之適應(yīng)。在先秦兩漢時代，受“史官文化”的影響，歷史意識成為他們精神的一部分，表現(xiàn)在文學之中就是融史入文，引古鑒今，強調(diào)“以史為證”、“知今宜鑒古”，即劉勰所謂“明理引乎成辭，徵義舉乎人事，乃至賢之鴻謨，經(jīng)籍之通矩也”（《文心雕龍·事類》）。因而諸子在論說中表現(xiàn)之一就是往往自覺地借助歷史故事“信實”的威力，來增強文章的感染力和說服力。這一點在劉向身上發(fā)揮到了極致。劉向著《新序》《說苑》等，和他所寫的各種奏疏一樣，讀者對象都是漢朝一代君王，目的都是要他們接受自己的建議，對外戚宦官擅權(quán)的現(xiàn)象采取行動，以挽救劉氏皇權(quán)衰落的命運。因此，他要讓皇帝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并讓他們知道治國的措施與手段。因此他編撰《說苑》一書用心是良苦的。一方面先秦古籍多是劉向整理的，他對歷史故事特別熟悉，采用起來方便；另一方面劉向是試圖通過對歷史故事的歸納分類，總結(jié)出里面蘊涵的歷代各國君王興亡的原因，希望對于漢成帝有所裨益。所以他大量采用歷史故事，以證明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向漢成帝說明這是歷史的共性，希望對漢成帝有所震撼。

可見劉向采用歷史故事的文體，是有明確的“預(yù)期讀者”對象，并充分考慮到“讀者”的實際情況和有“預(yù)期的讀者反映效果”的。

二、“讀者”對《說苑》編撰過程的影響

“讀者”不僅是接受作品的角色，而且常常介入創(chuàng)作過程。

梁啟超說過：“凡作一書，必先問吾書將以供何種人之讀，然后其書乃如隰之有畔，不致泛濫失規(guī)，且能針對讀者以發(fā)生相當之效果?！雹谠诰幾墩f苑》過程中，劉向由于受“讀者”對象的影響，對史料的處理有三種情況：一是直接按照先秦典籍輯錄；二是所輯錄的材料和先秦典籍有個別的字句或語序不同，這可能是流傳過程中所導致的舛誤；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種情況，即經(jīng)過劉向比較明顯的加工、改造，有些甚至就是其自己編造的。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同為《漢志》“劉向所序六十七篇”中的《說苑》《新序》《百家》三書皆是歷史故事的總集，體例相類，然而《漢志》卻把《百家》歸入“小說家”類而把《新序》《說苑》歸入“子部儒家”類。從目錄學溯源，班固《漢志》的分類是依據(jù)劉歆《七略》的分類方法，而劉歆《七略》又恰是秉承其父劉向的《七錄》，因此，《漢志》對劉向三書的分類很有可能就是劉向自己的分類。為何體例雷同的著述會歸入不同的分類之中呢？對此劉向自己有論述。《說苑序奏》云：“所校中書《說苑雜事》及臣向書，民間書誣校讎，其事類眾多，章句相混，或上下謬亂，難分別次序。除去與《新序》復(fù)重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后令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皆可觀。”由此，《百家》一書與其余兩書的區(qū)別在于“淺薄不中義理”，而其余兩書“皆可觀”，即有義理可觀。而劉向在《說苑》一書中所輯的歷史故事所看中的正是這些歷史故事的義理將對漢成帝（讀者）產(chǎn)生的影響。

面對的讀者不同，書的精神及內(nèi)容組織也會有所不同。為了達到用“義理”勸諫“讀者”的目的，劉向?qū)δ切┫惹氐浼杏行┎簧醴纤蟮墓适逻M行了加工和改造，以讓它們統(tǒng)一于義理之下。這種加工改造包括幾種形式：一、把人物張冠李戴，或把多個人物的故事剪輯成一個故事，用“邏輯的真實”區(qū)別，以加強其生動性和說服力。二、引用《詩》《書》等經(jīng)典對原有的故事加上一個小尾巴，強調(diào)故事“義理”的“信實”性。三、有些純粹就是劉向采取先秦故事的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歷史故事。四、為了說明對“讀者”的義理，對歷史故事做了局部的改動，因此故事的側(cè)重點不同，表現(xiàn)出的旨意也不同，加強“義理”旨意。

著書的宗旨不同，讀者不同，著述的方式與方法也會不同。這大概就是《新序》《說苑》與《百家》分類體現(xiàn)出巨大差異的原因所在。因為據(jù)《說苑序奏》，《百家》“淺薄不中義理”，但在“義理”之外并非一無所觀，一無價值，否則劉向也不必費力去整理輯錄它了。大概其讀者對象只是作為“小道”供一般人的消遣而已，而不是居于廟堂之上的一代國君。因此在劉向眼中，《百家》帶有的更多的是“小說”的特性，而《說苑》《新序》因其義理更體現(xiàn)為嚴肅的“經(jīng)國救世”之著述而其本身類似《百家》兼具“小說”的特性，又因“義理”而有“子部”的特征。

根據(jù)堯斯觀點，文學作品的意義與價值不是作者或作品本身所囊括的，作品潛在的意義是包括讀者在內(nèi)的許多環(huán)節(jié)在歷史之鏈上增補和豐富的。一部文學作品并不是獨立自在的，對每個時代每一位讀者都提供同樣圖景的客體。劉向把《說苑》當作“諫書”，也許他并未意識到《說苑》的歷史生命會如此之長。在文學尚未獨立的漢代，他也不會意識到《說苑》所蘊含的文學價值。今天，當學者們以新的眼光與方法挖掘出它新的價值，對《說苑》的闡釋也完全違背了劉向的初衷。

三、被“讀者”拖進夾縫中的著者

“先秦時期著者及其作品每每有特定的讀者，其目的則每每是對讀者進行矯正、規(guī)范或誘導；但為達到目的，著者在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方面又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因循、遷就讀者的素質(zhì)、趣味和要求。這決定了著者必陷落在由自己跟讀者兩方面構(gòu)成的夾縫中，有時甚至轉(zhuǎn)側(cè)不得?！雹圻@雖然是就先秦散文而言的，但很符合《說苑》的創(chuàng)作狀況，凸顯了著者和受眾的作用。

《說苑》選擇歷史故事文體明顯受到“讀者”的影響。劉向有深厚的家學淵源，本人的文學素養(yǎng)也非常高，對先秦典籍非常熟悉，完全可以像現(xiàn)代文人一樣自我創(chuàng)作。例如在他編輯《楚辭》中，追慕屈原而創(chuàng)作的《九嘆》，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中稱其“雖九嘆深雅，微遜騷經(jīng)，但其文辭宏傳，相當矣”。其文學素質(zhì)之高可見一斑。但是，明確的“讀者”對象的存在，和明確的著述目的性，限制了他的自我創(chuàng)作無法達到采用歷史故事對“讀者”產(chǎn)生的效果相抗衡，所以他選擇了歷史故事。受“讀者”的限制，使他又不能對歷史故事進行過分的改造與加工，而在書中又大量征引古籍作為確證，借以表達自己的思想和實現(xiàn)著述的目的。所以，嚴格來說，《說苑》雖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文體，在文學史上功不可沒，但對劉向個人而言，他被讀者拖入著述的夾縫之中，因此《說苑》這類書其實并不能真正代表他自己的文學水平。

綜上所述，劉向選擇歷史故事的文體以及《說苑》的成書，作者是充分考慮了“讀者”的實際情況和地位，“讀者”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相當明顯。

① 朱立元：《接受美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版，第171頁。

②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東方出版社，1996版，第3頁。

③ 常森：《二十世紀先秦散文研究反思》，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版，第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