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芹(三峽大學文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在人類社會中,人際傳播作為一種最典型的社會傳播活動,直接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作為社會的主體,每一個人都在人際傳播空間展示自己,阿Q也不例外。因此,本文從傳播學者歐文·戈夫曼“擬劇理論”出發(fā),通過探析阿Q的人際傳播特點,重新理解阿Q的人生悲劇。
戈夫曼認為①,一個人一旦介入他人的存在,就要考慮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印象;相比而言,這個人的本來面目倒是無足輕重的。為此,人們會利用來源于戲劇技巧的方法來制造自己在他人面前的印象,即采用各種策略來進行印象管理。在小說文本中,魯迅先生為阿Q設(shè)置了一個“孤兒”的特殊身份:無父無母、沒有任何親人且不知道自己的確切出生信息,如籍貫、姓氏。這個身份在講究血親宗族的封建社會自然意味著社會地位的極其卑微。所以,在未莊“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也渺?!?。為了改變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邊緣處境,打造“完人”夢想,得到未莊村民的注意與尊重,阿Q選擇了這樣一些印象管理策略:
1.理想化表演。理想化表演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掩飾,以便集中展示自己理想化的形象。具體的實施方法有:
(1)掩飾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阿Q從沒具體陳述過自己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偶然間所談及的常是自己想象中家族輝煌。小說一共有兩處寫到這一點。一次是他喝過兩碗黃酒后說“他和趙太爺原本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所以趙太爺?shù)膬鹤舆M了秀才,“這于他也很光彩”。另一次是阿Q和別人口角時會間或瞪著眼睛道:“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正因為這“先前闊”的生活經(jīng)歷,阿Q才能“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
(2)掩飾失誤。阿Q生平的兩件屈辱,實際上都是掩飾自我失誤的結(jié)果。第一件屈辱是被自己一向看不起的王胡打敗了,第二件屈辱是被自己“深惡而痛絕之”的假洋鬼子用哭喪棒打。其實,這兩件事情都是阿Q主動挑起來的。他先罵王胡“你這毛蟲”,打不過了,就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指責王胡沒有見識;罵假洋鬼子“禿兒。驢……”快挨打了馬上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掩飾說:“我說他!”因為阿Q不能正視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所以虛妄自尊;因為虛妄自尊,所以阿Q更不能正視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將自己的種種錯誤不斷掩飾,在心理上塑造自我的完美印象。
(3)隱藏參與活動時所必須遭遇的恥辱。阿Q因進城發(fā)財回鄉(xiāng)后,在酒店里、茶館里、廟檐下,四處炫耀。“據(jù)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里幫忙”。后來是“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就回來了。而且,他“不滿意城里人,這就在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這些關(guān)于自己城市生活的描述,完全隱藏了他在城市打工期間可能所遭遇的屈辱。試想,阿Q在未莊給趙太爺家?guī)凸ど星野ご蚴芰P,換了一個更陌生的城市,難道舉人老爺就會尊重他嗎?消解、隱藏生活中的種種屈辱,也是阿Q努力想在未莊村民面前成為“完人”的一個重要途徑。
2.誤解表演。使別人產(chǎn)生錯覺,得到假印象的表演叫“誤解表演”。誤解表演有兩個目的:獲得利益或者滿足某種虛榮心。阿Q的誤解表演主要為了滿足虛榮心,這和他的“完人”理想是相一致。
小說中著力描寫了阿Q如何掩飾自己的生理缺陷——“癩瘡疤”。阿Q“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fā)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這段文字用了喜劇的筆調(diào),寫了阿Q如何煞費苦心掩飾自己生理缺陷,從一開始強硬(不準說,誰說打誰)一步步走向怒目而視(只是用眼睛盯著說了的人),看似滑稽,實則凄涼,把一個不甘于社會底層而又不能擺脫底層身份的阿Q寫得十分傳神。
3.補救表演。補救表演是用來應(yīng)付一些意外情況的,如不合時宜的闖入、失禮等,這些都會導致個人表演的不協(xié)調(diào)。阿Q求愛失敗后用的就是這一策略。
阿Q一向以“正人”自詡,對于“男女之大防”歷來很嚴??赡且惶?,他“忽然搶上去”,對著心儀的對象吳媽就跪了下去,很直接地說:“我和你困覺!”結(jié)果當然很失禮,嚇得吳媽“且跑且嚷”,隨后秀才就用大竹杠向他劈下來,罵他“忘八蛋”。不過,大罵之后,阿Q很快“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聽外面很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shù)膬?nèi)院里”。趙太爺?shù)膬?nèi)院正在熱議阿Q侵犯吳媽的事情,阿Q再次被大竹杠打了出去。對待這次意外,阿Q之所以能很快就恢復鎮(zhèn)定,其實是他用預設(shè)的角色行為方式(“我是一個正人”的角色)補救自己不當表演,這才迅速在心理上自我化解了前后不一致公眾表演的印象負重,以至于自欺欺人地認為事情在他第一次挨打后就“已經(jīng)收束”了。
以上三種印象管理策略催生了阿Q的招牌法術(shù)——“精神勝利法”。它的內(nèi)核是面子問題,目的是塑造完人阿Q,實施手段是不斷掩飾。
戈夫曼說:“我所面對的也不是社會生活的結(jié)構(gòu),而是個人在他們社會生活的任一時刻所擁有的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雹谶@種主觀的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就是所謂表演框架,人們是依據(jù)這種主觀的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來表演的。阿Q表演框架在未莊的公共空間,他的悲喜劇故事與命運走向始終與封建、落后的未莊交織在一起,未莊的組織原則與經(jīng)驗直接影響了阿Q一系列的行為表演。路邊、酒店、茶館、廟檐下……這些未莊村民經(jīng)常在同一個時段不約而同地去的聚集點,是他們聊聊農(nóng)事、話話家常的公共空間。在這里,未莊村民們相互交流生活信息,維系日常人情往來,并且培養(yǎng)出了自己的意見領(lǐng)袖,形成公共輿論。
討論未莊公共空間人際傳播特點,可以從未莊村民培育出的“意見領(lǐng)袖”鄒七嫂談起。傳播學中把意見領(lǐng)袖也稱為輿論領(lǐng)袖,專指在信息傳遞和人際互動過程中少數(shù)具有影響力、活動力,既非選舉產(chǎn)生又無名號的人。通常他們是組織傳播的閘門,是人際傳播中的“小廣播”。那么,在沒落、封閉的未莊,意見領(lǐng)袖鄒七嫂的地位及其影響力是怎樣形成的呢?下面三個因素可以給出答案:
1.鄒七嫂的人際交往。鄒七嫂交際廣,有吸引力,周圍常有一批追隨者。小說是這樣寫阿Q中興過程的:鄒七嫂第一個在阿Q那里買了一條藍綢裙,于是未莊的女人們就都“眼巴巴的想見阿Q,缺綢裙的想問他買綢裙,要洋紗衫的想問他買洋紗衫……”最終阿Q的大名從淺閨傳到了深閨,趙太爺家經(jīng)過“家族決議,便托鄒七嫂即刻去尋阿Q,而且為此新辟了第三種的例外:這晚上也姑且特準點油燈”。鄒七嫂的人際交往范圍之廣——從淺閨到深閨,追隨者之多——從趙白眼的母親到趙太太,在這里可見一斑。
2.鄒七嫂的社會地位。人見人愛的鄒七嫂并沒有自己的名字,而是慣用了“鄒七”(她丈夫的名字)。這種妻隨夫姓的依附姓名表明了:作為女人,她高于雇民吳媽但低于趙太太的身份。而這個可以溝通未莊底層社會(以阿Q、王胡等為代表)和上層社會(以趙太爺、錢太爺為代表)的社會身份,使鄒七嫂的活動空間較一般人更大些,所以她的影響力也就更普泛些。也就是說,鄒七嫂擁有較好的社會地位,給予了她能擔任未莊民間意見領(lǐng)袖的機會。
3.鄒七嫂的價值觀。鄒七嫂身上呈現(xiàn)出的趨炎附勢、庸俗勢利、見風使舵、明哲保身的品性,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民幾千年來遭受封建統(tǒng)治者欺壓、愚弄和剝削所形成的典型性格。有學者深刻指出③:鄒七嫂是未莊三大文化形態(tài)——勢力文化、閑人看客文化、從眾文化——的活的標本。因為鄒七嫂是未莊民眾心目中價值的化身,她的一言一行備受追隨者格外重視并且愿意去模仿的。請看鄒七嫂和未莊民眾的表演:鄒七嫂見阿Q走投無路就躲,從城里帶回來了便宜貨就第一個去找他;聽了趙太爺?shù)摹巴ビ枴本婉R上與他劃清界限,并且將阿Q可疑之點無意傳揚出去,提醒和告誡別人……何其勢利和幫閑!再看未莊其他村民:因為趙太爺不準阿Q姓趙,地保訓斥他,還找他要了酒錢,其他“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大家都不愿意去調(diào)查事實真相而盲目根據(jù)趙太爺?shù)脑拋砼袛嗍欠?;看見阿Q和小D打架,看的人們說:“好,好!”“不知道是勸解,是頌揚,還是煽動?!迸杂^看客的冷漠充滿了未莊的空氣。不僅如此,和鄒七嫂一樣,未莊人始終跟隨著上層階級的言行,有著普遍的從眾心態(tài)。阿Q被無辜當了革命的替罪羊,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jù);不壞又何至于被槍斃呢?”
以鄒七嫂為核心的未莊村民在公共空間的人際傳播活動呈現(xiàn)出了未莊的社會形態(tài)和整體局勢,展現(xiàn)出了未莊的世俗人情。正是未莊的環(huán)境烘托出了阿Q,成為了阿Q的表演框架。
阿Q是一個不完美的人。首先他是一個生理上有顯著缺陷的人(體質(zhì)瘦弱有癩瘡疤);其次,他是一個品質(zhì)上有缺陷的人(當過偷兒);最后,他是來自不受歡迎的階層或群體的人(既沒有土地也沒有親人)。用戈夫曼的理論來看,阿Q身上存在著嚴重的“污名問題”。所謂“污名”,就是“當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馬上就有跡象表明他具有一種屬性,這種屬性使他可能成為一種與眾不同的人,成為一種不大值得羨慕的人……他就是這樣在我們心目中從一個沒有缺陷的、正常的人貶低為一個有污點、被輕視的人。這樣一種屬性就是污名”④。可見,污名涉及到一個定義或評價的問題。一個人本身是否有缺陷或者有污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在一定的社會群體和交往關(guān)系中被其他人視為是有缺陷、有污點的人。
因為“污名問題”,阿Q在未莊的社會交往中處于十分不利的地位。所以,他常常會在人際交往中選擇這樣的一些方法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焦慮:一是退出社交圈,不參加對自己不利的演出。戀愛悲劇后,阿Q遭到了未莊公共輿論的一致譴責:“酒店不肯賒欠了”;“管土谷祠的老頭子……似乎叫他走”;“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為了生計,阿Q和小D打了一場“龍虎斗”,失意后一個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可是他“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等到尼姑庵偷吃了三個蘿卜后,“他已經(jīng)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敝鲃油顺鑫辞f社交圈,是阿Q發(fā)現(xiàn)自己在未莊處于不利地位后的選擇。二是通過“誤解表演”掩飾一些東西,使污名不被人發(fā)現(xiàn)。阿Q的誤解表演直接催生了精神勝利法,這一點在前面已經(jīng)談過。
阿Q最后選擇要革命也與他備受污名問題困擾分不開。任何人都不可能過與世隔絕的生活,有污名的人也一樣;任何人都有自尊,最卑微的人也一樣。阿Q主動退出未莊正常的社交圈就是為了減少污名給自己帶來的傷害。那么,受污名問題困擾的人為了尋求內(nèi)心平衡會選擇什么樣的群體與之主動交往呢?戈夫曼認為,他們要么選擇與自己具有相同污名的人組成的群體,要么就投身于由正常的、又具有同情心的人組成的群體。因為在前一種群體中,他們可以完全不介意自己的污名問題,甚至以污名作為資本,使自己在該群體獲得某種相應(yīng)的地位;而在后一種群體中,他們感到別人沒有把污名當成什么問題,他們也無須感到羞恥。所以,阿Q進城后,很快就與一群有著同樣污名問題的偷兒混在了一起。對于這一段生活經(jīng)歷,“阿Q也并不諱飾,傲然說出他的經(jīng)驗來”?!鞍寥弧币辉~生動說明了阿Q找到同類群體后精神上曾有的短暫快樂。因為同樣原因,賭場上的阿Q也是真正快樂的:他常?!昂沽鳚M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興高采烈得非?!薄?/p>
然而,阿Q的膽兒太小不敢再偷,只得重新回到未莊。未莊村民并不是一個充滿了愛意與同情心的群體,勢利與階層傾軋很快就讓阿Q重新對自己底層身份焦躁起來;人們的每一個面部表情——好奇、冷漠、反感或同情——也都會不知不覺地使他感到更加孤獨。不斷被排擠,使阿Q漸漸脫離了未莊的體制,成為典型的底層草根階層。他也因此漸漸意識到:只有在劇烈的社會沖突中才有可能改變現(xiàn)有的一切。于是,當偶然一次阿Q酒醉后大聲嚷道“造反了”時,他發(fā)現(xiàn)了未莊人驚懼的眼光。“這一種可憐的目光……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從這以后,阿Q再也不愿意理會未莊的傳統(tǒng)秩序,而是用盡全力歡迎自己其實也并不清楚的劇烈的社會沖突和社會動亂——革命——能快些到來??梢姡锩前的主動選擇,他試圖用這種最激烈、直接的方式徹底改變底層身份、解決污名問題。所以,有污名的人和常人一樣都十分介意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印象;所以,當阿Q雖惶恐,但已醒悟到自己走上了去法場殺頭的路時,他下意識地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無師自通地說出半句從不說的話:“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這是小說結(jié)尾的高潮,也是阿Q表演人生的完美謝幕!
綜上所述,在《阿Q正傳》中,阿Q的人際傳播特點展現(xiàn)出了人類傳播的表演目的——要為在他人心目中塑造一個自己所希望的印象而進行的表演。據(jù)此去反思阿Q的種種人際傳播策略,我們對魯迅先生力圖揭示潛存于人類個體意識中的“精神勝利法”也就有了更為深刻的解讀。
① 轉(zhuǎn)引自芮必峰.人際傳播:表演的藝術(shù)——歐文·戈夫曼的傳播思想.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7月第4期。
② 戈夫曼.框架分析[M].劍橋,1974:13.
③ 劉家思.打開《阿Q正傳》的新窗戶——論鄒七嫂形象.魯迅研究月刊.2008.7.
④ 戈夫曼.污名:關(guān)于寵壞了的人的管理筆記[M].新澤西,恩格爾伍德·克利夫斯,普林第斯·霍爾,1963:2-3.轉(zhuǎn)引自芮必峰《人際傳播:表演的藝術(shù)——歐文·戈夫曼的傳播思想》。
[1] 文中所引用《阿Q正傳》原文出自《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