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濤
作 者:劉洪濤,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再別康橋》是徐志摩最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也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的名篇?!翱禈颉保–ambridge)現(xiàn)在通譯“劍橋”,是英格蘭中南部的一個城鎮(zhèn),是世界著名的大學劍橋大學所在地。徐志摩曾于1921年春天至1922年8月,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留過學。1928年,徐志摩再一次訪問劍橋后歸國途中,寫下了這首膾炙人口的杰作。我因為在2004年9月—2005年9月間在劍橋大學做過一年的訪問學者,熟悉那里的物景,又曾發(fā)現(xiàn)了徐志摩一些未曾披露過的書信,所以對《再別康橋》這首詩有了一些新的體會和理解,這里與大家分享。
徐志摩之所以能夠寫出《再別康橋》這樣的美麗詩篇,與他對劍橋的熱愛是分不開的。徐志摩從來不吝嗇用文字贊美劍橋,強調劍橋在他詩人生涯中的奠基作用。徐志摩在《猛虎集·序》中寫道:“整十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么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于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郁占定了我;這憂郁,我信,竟于漸漸的潛化了我的氣質?!毙熘灸Τ姓J,自己走上文學道路,是由于十年前心田中吹進了“一陣奇異的風”,照見了“奇異的月光”。他在《吸煙與文化(牛津)》中說得更加直白,也更加動情:“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闭切熘灸ι砩稀皠蚯榻Y”的長期積蓄發(fā)酵,才創(chuàng)作出了《再別康橋》這樣的傳世佳作。
徐志摩在劍橋的身份只是一個“特別生”(Research Student),相當于今天的“訪問學者”,沒有學分要求和考試壓力,就有了充分的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徐志摩在劍橋的最愛,是觀賞那里的自然風景。他把大量時間用在游賞自然美景上,可以說足跡踏遍了整個劍橋。他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劍橋》是他在劍橋游蹤的忠實紀錄,描述了他最心儀的風景和深切的感受。文章寫到他如何到劍河上游格蘭騫斯德村(Granchester)的果園(The Orchard)吃茶,站在國王學院后花園的橋上觀景,在劍河上撐船,騎自行車遠行,在星光下的騫斯德頓(Chesterton)水壩上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徐志摩對劍橋自然風景的癡迷還留下一個小故事。有一個夏日,天下起了大雨。徐志摩突然起意到戶外去聽雷看雨。他穿上雨衣,騎上自行車,趕到王家學院的學生宿舍,揪住正在看書的溫源寧就往外邊跑。溫源寧先是一怔,等明白了去干什么,不僅自己不肯去,還勸徐志摩不要出去,以免淋雨生病。徐志摩不等他說完,已經一溜煙自己跑了。在電閃雷鳴中,在傾盆大雨中,徐志摩佇立在這棵大樹下,領略了雨中劍橋的美,雨后彩虹的美。也對大自然“從大力里產生的美,從劇變里透出的和諧,從紛亂中轉出的恬靜,從暴怒中映出的微笑,從迅奮里結成的安閑”,有了更深切的領悟和感動。
劍橋的自然之美對徐志摩的意義是重大的。徐志摩在《雨后虹》一文中說:“我生平最純粹可愛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科室;云彩的變幻,晚霞的絢爛,星月的隱現(xiàn),田里的麥浪是我的功課;瀑吼,松濤,鳥語,雷聲是我的教師,我的官覺是他們忠謹的學生,愛教的弟子。”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徐志摩寫道:“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xù)的滋養(yǎng)。”徐志摩認為,現(xiàn)代人病了,這病根是忘了這自然之“本”。而“為醫(y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清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顯而易見,徐志摩與盧梭、華茲華斯、卡萊爾、羅斯金、阿諾德、勞倫斯一路法國、英國思想家,詩人,小說家的思想一脈相承。他的自然觀的形成顯然極大地受益于在劍橋這段“游山玩水”的恬靜悠閑生活。劍橋的風景練就了他一雙觀察自然之美的眼睛,使他發(fā)現(xiàn)了自然之美?!熬椭荒且淮海业纳钍亲匀坏?,是真愉快的!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清,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在對自然的觀賞和思考中,徐志摩邁出了成為詩人的至關重要的一步。
徐志摩能成為一位杰出的詩人,一方面得益于他從劍橋的自然中得到教益,同時也與他在劍橋的讀書學習關系密切。徐志摩到劍橋后愛上了文學,尤其是英國文學。廣泛的文學閱讀,將徐志摩培養(yǎng)成一個學養(yǎng)深厚、學識淵博的人。同時,他從文學學習中,了解并繼承了盧梭、華茲華斯以降歐洲文學中熱愛大自然的傳統(tǒng)。這對他成為一位詩人,也是十分重要的。他從大自然中汲取的營養(yǎng),必須經過文學的點化才能發(fā)揮作用。
徐志摩在劍橋學有所成,很受益于劍橋大學獨特的學院導師制度。每個學院都聘有院士(fellow),由杰出的學者擔任。院士有兩個重要職責:一是自己做研究,一是指導學生。這種指導不是上大課,而是擔任學生的思想、學問、生活的導師。每一個學生都有一個這樣的導師。林語堂在《談理想教育》一文中,對牛津劍橋的教育制度贊不絕口。他說這種教育制度的關鍵是“在課外自然的接觸”。這實際上是要求建立一種密切、自然的師生關系。林語堂說,教育根本上是“人與人的關系,不應當解做一種人與書的關系”。為什么是這樣?林語堂如是解答:“一個沒學問的人因為得與有學問的人天天的接觸,耳濡目染,受了他的切磋砥礪,傳染著他好學的興味,學習他治學的方法,明白他對事理的見解——這是我所謂教育?!绷终Z堂引用了教育家威爾遜的話說,“看書不一定使人成為有思想的人,但是與思想者交游普遍可以使人成為有思想的人。”林語堂進一步指出:“課堂上的學問是死的,機械式的,在課堂外閑談時論到的學問才是活的,生動的,與人生有關的。”林語堂指出,大學要有大師,它應該是“瑰異不凡人格的吃飯所,是國中賢才薈萃之區(qū),是思想家科學家麋集之處”。依林語堂的意思,大學要供養(yǎng)一批學富五車的鴻博師儒,應該隨處可見牛頓、羅素一類人物,讓他們永遠擺脫物質環(huán)境的壓力,專心致志、從從容容地增進學問,培養(yǎng)德性。而學生,在和這些這類導師朝夕相處中,在交游和談學中,逐漸被熏陶出來。
徐志摩在《吸煙與文化》一文中,風趣地把牛津劍橋導師制度的秘密概括為“對準了他的徒弟們抽煙”。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徐志摩并非信口開河,而是有所依據。一位叫利卡克的教授(Stephen Leacock)著文《我所見的牛津》就談到了導師對學生抽煙的妙處。在牛津這樣的古老大學里,導師經常做的工作,就是招幾個私淑弟子,到自己的房間里去聊天閑談。閑談沒有特定目的和話題,也不為了解決具體問題。抽煙在這種場合是必不可少的,在噴云吐霧當中,師徒們陶陶然、熏熏然,海闊天空,神聊神侃,在此過程中,導師的學問精神就被學生學到了,也就被熏陶成了一個學問人。徐志摩謙虛地說自己不是像溫源寧先生那樣是正經的劍橋科班出身,沒有受過嚴格的“熏煙”教育,只是“烤小半熟的白薯,離焦味兒透香還正遠哪”。但他已經感到知足了。他深情地說:“我不敢說康橋給了我多少學問或是教會了我什么。我不敢說受了康橋的洗禮,一個人就會變氣息,脫凡胎。我敢說的只是——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徐志摩與狄更生之間就是導師和學生的關系,顯然,徐志摩也被導師的煙熏開了眼。
1921年春至1922年夏的劍橋時期是徐志摩詩歌創(chuàng)作的學步期。在此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草上的露珠兒》《聽瓦格納樂劇》《情死》《私語》《小詩》《夜》《清風吹斷春朝夢》《你是誰呀?》《青年雜詠》《月夜聽琴》《人種由來》《無兒》《悲觀》《笑解煩惱結(送幼儀)》《夏日田野即景(近莎士頓)》《春》《莎士頓重游隨筆》《康橋西野暮色》《康橋再會吧》等20余首詩。這一時期徐志摩的詩歌總體成就并不高,但它們特色鮮明,作為練筆,為日后走向成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如果沒有劍橋時期的大量練筆,沒有長期創(chuàng)作的積累,《再別康橋》這樣的傳世佳作也是不可能寫出來的。
《再別康橋》吟唱的是劍河,但不是劍河的全部。這條河流發(fā)源于劍橋以南約十英里的莎士頓一帶,流經劍橋大學城、伊利(Ely),在金斯利(Kingsley)匯入北海。徐志摩寫的是劍河流經劍橋大學城這一小段,大致方向是從南向北。這里的劍河平均寬度不過十余米,最多不會超過20米,深度平均也只有三四米的樣子。但這里的Backs(后花園)是劍河最美的一段,是其“精華”所在。它起于磨坊潭,止于騫斯德頓水壩。劍河在這里擺出一個大大的弧形,像一張弓。劍河是弓弦,弓弦外幾個蜚聲世界的學院一字排開:皇后學院(Queens’ College)、潘布魯克學院(Pembroke College)、圣凱瑟琳學院(St. Catharine’s College)、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克萊爾學院(Clare College)、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圣約翰學院(St. John’s College)等。Backs臥在弓弦內,有后花園的意思。但它不是假山盆景、曲折回廊,而由齊整的草坪,古老的樹木,以及牧野構成,它和幾個學院親密無間地融為一個整體。徐志摩形容這一段風景“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圖畫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筑更協(xié)調更勻稱的了!”
《再別康橋》之美,首先在于詩人寫了劍河最美的一段風景。全詩的抒情線索,是隨著詩人在河上行舟展開的,又用了“漫溯(su)”一詞,再聯(lián)系物景的轉換,可以合理推測,他撐船(詩人并不會撐船,他對這一段風景稔熟于心,在想象中完成這段航程)從騫(qian)斯德頓水壩出發(fā), “漫溯”而上,見兩岸“金柳”依依,河中水草“招搖”。經過“三一橋”、“嘆息橋”、“數學橋”等多座小橋,最后來到“榆蔭下的一潭”——磨坊潭。時間從黃昏漸入夜晚,在“星輝斑斕”中,激動的詩人真想“放歌”,但最后他選擇以“悄悄”作為“別離的笙簫”,揮手作別“康橋”。
《再別康橋》之美,在于它選取了英國最美的季節(jié)——春夏之交。他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說,欣賞劍橋需要挑時辰,因為“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愿進地獄本身去試驗;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五六月最漸緩最艷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薄对賱e康橋》以及其他詩文,描寫的時辰大都是五六月的黃昏。所謂“西天的云彩”也有來歷,一方面,它指中國人概念中的“西方”,另一方面,還指西天的晚霞,因為晚霞最美。另外,劍河中游這一段,它的后花園,它的河,都在幾個學院的西邊,夕陽西下,彩霞滿天,風景無限。
《再別康橋》之美,在于它精煉、提純、節(jié)制的功夫。徐志摩在《康橋再會罷》《康橋西野暮色》等詩中,堆砌劍橋物景意象數十種。反觀《再別康橋》,我們不能不驚嘆它在提煉上顯現(xiàn)出的精湛功夫。它不以物象之多取勝。全詩七節(jié),主要捕捉了五個核心物象:“西天的云彩”、“河畔的金柳”、“軟泥上的青荇”、“榆蔭下的一潭”、“星輝斑斕”。每個物象都有充分的延展,給人以紓緩、從容之感。此外,“西天的云彩”與另外四個意象不在同一個層級上,它比它們高,是點睛之筆,是對另外四個意象的提煉和概括。《再別康橋》節(jié)制的工夫也十分了得。此前寫的《康橋再會罷》等作品中,徐志摩對劍橋禮贊之高之直白,簡直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而在《再別康橋》中,這種贊美則收斂了許多。不是說徐志摩對劍橋的情感不再強烈了,而是表達的方式沉潛了。華茲華斯說:“詩歌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徐志摩對此自然是奉為圭臬的。但同時華茲華斯又說,詩歌要寫“回憶起來的情感”。徐志摩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逐漸領悟到其中堂奧。華茲華斯《我獨自漫游像一片云》(又譯為《詠水仙》)是他詩論的出色實踐。詩人獨自在英國西北部湖區(qū)漫游時,忽然發(fā)現(xiàn)湖邊一大片金黃色的水仙在微風中搖曳起舞。大自然的美景雖然令詩人陶醉,但當時他并未感到這景象給自己帶來多少啟悟。只是在多年以后,詩人再次回憶起那些黃水仙,孤寂無聊的心中才充滿了天堂般的快樂。大自然能給人雙重的美感,即親歷時的美感和回憶時的美感,后者比前者更持久,更深廣。華茲華斯這一認識是和他的哲學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成人雖越來越遠離神性,但生命之光沒有完全熄滅。他只要與大自然親近,就能夠重返天真時代,重新獲得神的眷顧。徐志摩在《再別康橋》中,表達的就是“回憶起來的情感”。經過歲月的洗練,詩人的回憶保留下來的是最精粹的部分,其質地、內涵也獲得了大幅度提升。
《再別康橋》之美,在于它的異國情調與古典意境的完美統(tǒng)一。所謂“異國情調”(exoticism),主要是指外來的、奇異的事物,它通常與旅行者進入一個陌生的、與自身文化迥異的環(huán)境,或他者文化進入到自我文化中來所引起的觀感聯(lián)系在一起。異國情調是中外文學史表現(xiàn)的一個“常數”,借助于它,不同民族間的文化得到了對比、融合、甚至置換的機會。《再別康橋》之所以有“異國情調”,因為它是一位中國詩人寫英國劍橋的詩,對其背景的聯(lián)想會令讀者自然地進入一種異國情調所喚起來的感受當中。需要加以分析的是“古典意境”。相信中國讀者讀這首詩,會完全沉浸到中國古典詩歌所營造的意境中去。為什么這么說呢?詩中的幾個關鍵意象:“金柳”、“青荇”、“榆蔭”、“浮藻”等都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古詩中寫柳的佳句比比皆是,如:“又是江南三月天,雙雙燕舞柳含煙”,“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寫荇:“已漂新荇沒,猶帶斷水流”,“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寫榆:“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榆柳蕭疏接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雞犬散墟落,桑榆蔭遠田”,“日暮閑園里,團團蔭榆柳”。寫藻:“魚在在藻、有莘其尾”,“于以采藻?于彼行潦”,“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此外,貫穿全詩的河上行舟,也是古典詩詞的熱衷歌詠的對象:“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不見漁舟唱暮靄,幾葉蔥翠伴花生”,“落日山水好,漾舟信歸風”,“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此外,“金柳”、“青荇”、“榆蔭”、“浮藻”的依次出現(xiàn),展現(xiàn)的是活脫脫的煙花三月江南春景,喚起的是“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冶游感受。事實上,正是徐志摩以古典意境,寫劍橋物事,通過用熟悉置換陌生,完成了對“康橋”的藝術再創(chuàng)造。
盡管國內學者品評《再別康橋》的文章汗牛充棟,可決無追究詩中意象真?zhèn)蔚?。但事實上,徐志摩為了刻意追求古典意境,竟然在意象的選用上作偽?!敖鹆钡挠⑽氖荊olden willow,也就是中國常見的垂柳,在劍河中游這一段,這是最多的一個樹種?!敖鹆币环矫婵梢援敵蓸涿?,在視覺上,垂柳沐浴著夕陽,也是燦爛如金。所以,“金柳”這一意象的選用是極其精彩的,既反映了劍橋的物景真實,又與中國古典詩詞意象相合。至于其他幾個意象,則要另當別論。先說“青荇”。青荇學名叫荇菜,龍膽科荇菜類,葉互生,葉心狀橢圓形,葉背帶紫色,傘形花序腋生,6—10月開黃花,屬于湖泊水澤中常見的浮水植物。而《再別康橋》中寫青荇的句子是“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這與青荇的植物特性是不符的。青荇不可能扎根在軟泥上,也不會在水底“招搖”。隨后徐志摩寫自己甘愿作劍河中的“一條水草”。這里的“一條水草”,是呼應前邊出現(xiàn)的“青荇”的,但顯而易見,其量詞“條”用來指代青荇也不妥當。那么,徐志摩誤以為青荇的水生植物到底是什么?我做過多次實地考察,沒有在劍河上見到青荇。在翻閱了不少植物圖志后,發(fā)現(xiàn)徐志摩寫到的所謂“青荇”,其實是另一種劍河中常見的菰草或蒲草的挺水類植物,葉子是長條形,根扎在河床的軟泥上。在長出水面前,柔波蕩漾時,就會“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因為是長條形,用“一條”來形容是適當的。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也寫到這種水草:“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p>
再說“榆蔭”和“浮藻”。劍河中游兩岸樹種很多,有柳樹、楊樹、懸鈴木、楓樹、櫸樹、七葉樹、榛樹等,唯獨不見榆樹。不是說英國就沒有榆樹,英國的榆樹叫英國榆(elm),與中國常見的榆樹不太一樣,葉子比較闊大;而且劍河的這一段看不到英國榆。所以,不會有什么“榆蔭下的一潭”?!案≡濉倍嗌诔靥恋母校撬|富營養(yǎng)化的產物。劍河之水是活水,一年四季在流淌,清澄見底,所以浮藻很少見到。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如果上游來水少,劍河的回水處或旁邊的溝岔里,偶爾有浮藻滋生,但這不是劍河的常態(tài)。有人可能會懷疑我考證的確切性。徐志摩畢竟是上個世紀20年代去的劍橋,你怎么能拿現(xiàn)在的景觀去對應呢?其實,在劍橋的存在物,都是以幾百年的時間衡量的。在三一學院大門上方,有一個亨利八世的雕像。這位國王的右手本該握著一根權杖,但不知被哪一位調皮的學生掉了包,換成了一把椅子腿。錯了就錯了吧,它幾百年了,還在那里,也沒有人去說改革一下。國王學院后花園河邊的那棵要三四個人才能抱得住的櫸樹,就是當年徐志摩看到的櫸樹。徐志摩書信中提到過的一些房子,現(xiàn)在也仍然是當初的模樣。
徐志摩錯植意象,與他的植物學知識明顯不足有關,但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與他用古典詩詞意象歸化異域風物有關。這是他美學上的自覺追求?!拜浴币擦T“,蒲”也罷,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都不如“青荇”能夠那么容易引起相關的文化和詩意的聯(lián)想。而“金柳”、“青荇”、“榆蔭”、“浮藻”則一下子把讀者拉入到江南水鄉(xiāng)田園詩畫的意境中去了。將異域物景“熟悉化”,是制造“異國情調”的重要手段之一。徐志摩這樣做,正可謂“夢里不知身是客,錯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了。但誰又能說徐志摩沒有把劍橋當成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呢?那是哺育他成長的地方!更何況,劍橋優(yōu)雅、明媚的自然田園風景,與徐志摩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與他那江南才子型的性格又是多么契合??!老實說,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把外國說得和故鄉(xiāng)一般好,徐志摩是第一個。朱光潛、老舍、朱自清、蕭乾都曾到過英國留學,但留下來的文字多內斂平淡,罵的多,感到疏離的多。像他這樣一派天真的沒有。但惟其如此,我們在今天才能夠讀到這首美妙的詩作。
劍橋把徐志摩培養(yǎng)成一位杰出的詩人,也讓他寫了自己最好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