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濃薰，蜂黃淡染，自有絕塵香韻①——張翥《蛻巖詞》的語言和藝術手法

□紀曉華（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97）

張翥是元代詩詞大家，他的詞風步武南宋騷雅，形成典雅溫潤、韻諧律協(xié)的特點，是騷雅詞在元代最高藝術成就的代表；又能突破騷雅派作家狹深的創(chuàng)作路子，博采諸家，形成融婉約清空、豪放曠達入工穩(wěn)適度、中性化風格漸趨穩(wěn)定的老成風貌。

一、工煉的唯美傾向

陳廷焯評價蛻巖詞“不獨練字練句，且能練氣練骨”②，這正是其工煉的語言包蘊著的藝術風神。短句如“鶯嬌燕婉”（《摸魚兒·春日西湖泛舟》）、“煙荒雨暗”（《摸魚兒·題熊伯宣藏梅花卷子》）、“心苦絲脆”（《摸魚兒·王季境湖亭》）、“霧鬟煙佩”（《感皇恩·題趙仲穆畫凌波水仙圖》）等；長句如“鳳聲啼玉碎，燕尾點波圓”（《風流子·賞箏妓崔愛》）等，均工致而不滯膩；蕭瑟之景、凄傷之情，亦能通過一系列秀雅整麗的意象流露，具有強烈的唯美傾向。《水龍吟·廣陵送客，次鄭蘭玉賦蓼花韻》：“瘦葦黃邊，疏 白外，滿汀煙穗”、“船窗雨后，數(shù)枝低入，香零粉碎”尤見作者錘煉之功，陳廷焯評曰：“黃邊白外四字亦新奇。船窗數(shù)語，畫所不到，系以感慨，意境便厚?！雹蹚埖洛对~征》列了蛻巖詞很多警句：“多情正要人拘管，無奈綠昏紅暝?！保ā肚罢{·錢萬戶宜之邀予賦瑤臺景》）……“誰將玉斧修明月，奈瓊樓高處無人?！保ā陡哧柵_·題趙仲穆作陳野云居士山水便面》）“絲箋密記多情事，一看一回腸斷。”（《陌上花·使歸閩浙歲暮有懷》）“送影過秋千，驀然間笑?！保ā队衤┻t·春日有懷》）“一片白鷗湖上水，閑了魚竿?！保ā独颂陨场づR川文昌樓望月》）“碧云紅雨小樓空，春光已到銷魂處?！保ā短ど小そ纤涂汀＝袁樔豢烧b也》）④

再看這首《漁家傲·舟行自西溪至秦川，荷花一望，百里云錦中》：

紅白芙蕖千萬朵。水仙恰試新梳裹?？c袂霞衣爭婀娜。香露墮。凌波忽載行云過。正好玩芳停畫舸。尊前自唱無人和。惟有沙鷗三兩個。飛近我。夜涼同向花間臥。

全詞趣味盎然，隱逸情懷在幽雅和諧的氛圍中自然流露，簡筆自有絕塵之姿。

二、多種藝術手法的運用

多種修辭手法。蛻巖詞的語言之所以有成熟美，與作者運用不同的修辭手法有莫大關系。詞中常見的有借代，如“同來桃葉堪惆悵”以王獻之愛妾桃葉之名借指黃任伯之妾；比喻如“公子華筵涼似水”（《金縷詞·送王季境還廣陵》）、“燕子乍來，宿雨才晴，滿樹海棠如雪”（《花心動·劍浦有感》）；擬人如“負佳約、鵲還誤報，燕應羞說”（《花心動·劍浦有感》）、“問那曲闌干，曾聽人低語”（《摸魚兒·送黃任伯歸豐城，時任伯放其妾還家故及》）；通感如“舊情頓冷新愁重，總付墜鞭詞譜”（《摸魚兒·送黃任伯歸豐城，時任伯放其妾還家故及》）、“雙槳載愁來”（《南浦·艤周南浦，因賦題》）等,傳情達意更形象，詞作整體面貌為之增色。

使事用典，活用前人語。張翥廣博涉獵，能準確運用前代典故，把握文學作品的語境，巧妙傳神地將事典和前人語大量、廣泛地為我所用，“體認著題，融化不澀”⑤，達到一種渾成之美的境界。

前已提及的《六洲歌頭·孤山尋梅》中，“空谷佳人”化用杜甫《佳人》詩：“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雹蕖疤χΑ背鲇诜冻纱蟆睹纷V》：“古梅會稽最多，四明、吳興亦間有之，其枝 曲，蒼蘚鱗皴，封滿花身，又有苔須垂于枝間?！雹摺扮埒P”，沈雄《古今詞話》釋曰：“幺鳳，惠州梅花上珍禽，名倒掛子。似綠毛鳳而小，其矢亦香，俗人蓄之帳中，東坡《西江月》云‘倒掛綠毛幺鳳’是也?！雹唷胺溲谩?，即蜂房，陸游《睡起至園中》詩云“勾回蟻陣放蜂衙”⑨。“錦瑟年華”出于李商隱《錦瑟》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雹?/p>

張翥《踏莎行·江上送客》中有“無情桃葉江頭渡”句，桃葉渡在秦淮河口，王獻之有《桃葉歌》：“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將愁不去將人去”一句反用唐代李端詩《漢陽太白樓》：“青楓綠草將愁去，遠入?yún)窃脐圆贿€?！睏钌髟u價曰：“若不知其出處，不見其工?！?“夭斜落絮”化用陳與義《清明二絕》詩之一：“隨風趁蝶學夭斜?！?

有的作品意境和句法受到李煜詞的“點化”。李煜以主觀情感駕馭詞筆，情動于中而發(fā)為詞，與洗盡鉛華的風格相互輝映；張翥則將思慮滿懷的情愫隱于詞體的工妝之下，而表達出同樣的情境。李煜的善感天性表現(xiàn)在詞中為：“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子夜歌》）張翥則在詞中稱“我亦從來多感，但登山臨水，慷慨愁生”（《聲聲慢·揚州箏工沈生彈虞學士浣溪沙求賦》），“怪朗吟御史，笑回紅粉，送歸司馬，淚濕青衫”（《沁園春·泉南初度》）；身陷囹圄，李煜寫“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保ā队菝廊恕罚┬幸弁局?，張翥也自心底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如今憔悴客愁村。難返暗香魂。”“登臨不堪寄目，但青山、隱隱月紛紛?！保ā赌咎m花慢·次韻陳見心文學孤山問梅》）張德瀛《詞征》說：

李后主詞：“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睆埻憥r詞：“客里不知身是夢，只在吳山?！毙幸壑?，見于言外，足以知畦徑之所自。?

蛻巖詞中還有很多用事用典、化用前人處，如“但西泠橋外，北山堤畔，殘柳依依。追憶鶯花舊夢，回首冷煙霏”（《八聲甘州·秋日西湖泛舟，午后遇雨》）化用《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句意；“剪燭臥聽雨”（《摸魚兒·送黃任伯歸豐城，時任伯放其妾還家故及》）化用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詩意；“送君南浦，送春南陌”（《憶秦娥》）化用王沂孫《摸魚兒》“方才送得春歸，那又送君南浦”句；“杏花紅鬧枝頭”（《石州慢·春日雨中》）化用宋祁《玉樓春》“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句等。

善用虛字。清人沈祥龍說：“詞中虛字，猶曲中襯字，前呼后應，仰承俯注，全賴虛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蛻巖詞大量、嫻熟地運用虛字，試看《齊天樂·夜宴楊元誠山樓，送陳子敬之三山，瞿子誠之吳門》：

闌干十二東風外，春藏畫樓鴛瑣。蠟炬光濃，氍毹坐軟，寶鼎旋培沉火。玻璃 大。但有酒須傾，有歌須和。劇飲淋浪，萬金良夜虛過。 中年情緒易惡，風流青鏡里，銷減些個。閩雨程賒，吳云驛遠，別恨料應如我。先拼醉臥。任楊柳煙銷，海棠月墮。明日江頭，倩誰留畫舸。

通首連用“但”、“須”、“料應”、“拼”、“任”等虛字，不但使詞的面貌平添幾分蕭疏，更在寫別情的同時流露出詞人的主觀情志，一個留友不住、借酒消愁的悲傷詞客形象凸顯出來。

蛻巖詞中虛字從位置上看，有置于句首者，如“只有些兒心上，怕梅花清凍”（《好事近·寒夜》）、“只恐不如人意”（《清平樂·酒后二首》之二）等；有置于句中者，如“陽春一曲，總是關心句”（《瑞龍吟·癸丑歲冬，訪游弘道樂安山中，席賓米仁則用清真詞韻賦別，和以見情》）、“澄碧生秋，鬧紅駐景，采菱新唱最堪聽”（《多麗·西湖泛舟，夕歸施成大席上，以晚山青為起句，各賦一詞》）等；有置于句末者，如“丹青筆，還留得”（《滿江紅·錢舜舉桃花折枝》）等，在不同位置的恰當運用，使語言靈動而富于感情色彩。

① 見張翥詞《喜遷鶯·瓊花》.

② [清]陳廷焯.詞壇叢話[M]：詞話叢本[Z].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3729.

③ [清]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四.

④ [清]張德瀛.詞征[M]：詞話叢編[Z].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4171，4172.

⑤ [宋]張炎.詞源[M]：詞話叢編[Z].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261.

⑥ [唐]杜甫著，[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M].新1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30.

⑦ 夏承燾、張璋.金元明清詞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6.

⑧ [清]沈雄.古今詞話[M]：詞話叢編[Z].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860.

⑨ 本文所選陸游詩皆出自陸游.陸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

⑩ [唐]李商隱著，劉學楷、余恕誠集解.李商隱詩歌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1420.

?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664.

? [明]楊慎.詞品[M].詞話叢編[Z].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480.

? [宋]陳與義著，吳書蔭，金德厚輯.陳與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158.

? 本文所引李煜詞皆出自張璋，黃畬.全唐五代詞[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 同[113]，第4081頁.

? 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04.

? 同[119]，第1230頁.

? 唐圭璋.全宋詞[Z].北京：中華書局，1965：3362.

? [清]沈祥龍.論詞隨筆[M]：詞話叢編[Z].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4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