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真諦在于超越——讀劉夢葦《鐵路行》

□鄧曉成（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xué)院， 鄭州 450015）

魯迅曾寫道：“你要是愛誰，便沒命的去愛他；／你要是誰也不愛，也可以沒命的去自己死掉?！保斞浮稅壑瘛罚┳x新月詩人劉夢葦?shù)膼矍樵?，也可以見出這種唯愛而生、無愛即死、為愛而死、雖死仍愛之精神。

在現(xiàn)代詩歌的愛情書寫中，新月詩人劉夢葦?shù)膼矍樵妼ψx者而言可能是相對陌生的。劉夢葦，原名劉國鈞，生于1900年，湖南省安鄉(xiāng)縣人。1920年進長沙第一師范讀書，后來到上海某中學(xué)任教，以在《創(chuàng)造》季刊、《詩》月刊等刊物上發(fā)表新詩而走上新詩壇，其詩集有《青春之花》、《孤鴻集》。劉夢葦曾有過澎湃的愛國激情，也曾在愛情的小屋里憂郁地吟唱，他一生都在流浪中度過。1926年冬，詩人在貧病交加中孤獨而凄涼地離開了人世，幾位文友營資將其埋葬。劉夢葦一生短暫，留下的詩歌數(shù)量也并不多，但他對中國新詩發(fā)展所作出的貢獻卻不可忽略。

與同時代的許多詩人一樣，在當(dāng)時的時代語境下，劉夢葦?shù)脑姼枰搀w現(xiàn)了個人和集體主體性的矛盾性，其詩歌中并不乏顯現(xiàn)集體主體性追求，抒寫濃郁愛國激情的作品：“我們底前面躺著的道兒遙遠，／道兒上雖則叢叢的荊棘長遍：／我們都是少年我們都是少年，／斬荊披棘是我們神圣的仔肩！”（《我們底新歌》）。他也曾對參加革命的勇士和英雄大加贊頌，并用他們的口吻對愛人宣稱——“我所需要的不是愛情”：“你至美至善的我底愛人，／請暫把個人底歡欣看輕?。也荒茉诮稚虾湍悴⑿?，／我不能在樹下和你親吻；／非是我沒有半點兒熱誠，／也不是你底情曲不動聽；／請看那黯無天日的風(fēng)云／同胞們已在虎口里殞命！／寶劍已在我底匣里長鳴，／我要去為正義戰(zhàn)爭。／我想聽祈戰(zhàn)死的歌聲，／我所需要的不是愛情！……”（《我所需要的不是愛情》）。然而，在時代的濁流之下，詩人雖有報國立功的壯志和奮力抗?fàn)幍男坌模y以避免報國無門的無奈和壯志難酬的苦痛；他雖有“我所需要的不是愛情”之表白，卻難以避免退守至愛情小屋中作痛苦與抑郁的悲吟。

在劉夢葦留下的并不算太多的詩歌中，最多且影響最大的還是愛情詩。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吻之三部曲》、《最后的堅決》、《示嫻》等。在筆者看來，他的《鐵路行》一詩亦頗能體現(xiàn)詩人對愛情追求的執(zhí)著以及其愛情詩的基本特征。首先我們不妨來解讀“鐵路”與“鐵軌”的意象。一般而言，誰也很難將冷冰冰的鐵軌與愛情聯(lián)系起來。用“鐵路”和“鐵軌”意象來寫愛情，雖不一定算得上新奇，但也有其獨特之意味?！拌F路”和“鐵軌”，本是現(xiàn)代味十足的事物，尤其對當(dāng)時的中國而言。在此我們不妨談?wù)勚袊鴲矍樵姼璎F(xiàn)代性得以發(fā)生的相關(guān)背景。朱自清曾指出：“中國缺少情詩，有的只是‘憶內(nèi)’‘寄內(nèi)’，或曲喻隱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戀愛者絕少，為愛情而歌詠愛情的更是沒有?！雹僮诎兹A從反封建的革命民主主義立場出發(fā)，主張創(chuàng)作純真真誠的戀愛詩。封建社會因禮教束縛，男女不能自由戀愛，詩中大膽寫男女愛情的詩也就很少，他指出，中國千百年來，缺乏健全、純潔、真誠的戀愛詩，即使有一點，不是悼亡、偷情，便是贈妓女。那么，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愛情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愛情呢？從上述朱自清與宗白華等人的觀點來看，顯然不是“憶內(nèi)”、“寄內(nèi)”或“曲喻隱指”之作，也顯然不是“悼亡”、“偷情”和“贈妓女”之類，而應(yīng)該是“坦率的告白戀愛”、“為愛情而歌詠愛情”的，應(yīng)該是“自由”、“健全”、“純潔”、“真誠”的愛情。為追求這種愛情，不少新詩人都在愛情抒寫中作出了努力。然而，另一方面，社會現(xiàn)代化（或啟蒙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顯然也給人的情感帶來了許多沖擊，血與火的客觀現(xiàn)實環(huán)境與這種愛的追求產(chǎn)生了矛盾，故而詩人感到了愛情如火一樣熱烈卻又如冰冷的鐵軌一樣被嚴(yán)格離間，愛情像兩條鐵軌一樣看似相交卻總是平行延展而會合遙遙無期。這是其一。其二，五四新文學(xué)發(fā)現(xiàn)了“人”，發(fā)現(xiàn)了“自我”，發(fā)現(xiàn)了“個性”和“人性”。如郁達夫所說，從前只知道為君為父母而活，現(xiàn)在知道為自己而活了。在這里，“自我”似乎成了一個完滿的整體，成了自我世界的中心。在此語境下，現(xiàn)代愛情詩歌作為反封建的一個方面，開始了它的放膽高歌。于是，無數(shù)的“娜拉”開始為了追求個性、自由和愛情而出走。但不久之后，就走到了困惑的邊緣，出現(xiàn)了“娜拉走后怎樣”的問題。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無疑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但同時也是對自我的一次羞辱，因為后來的事實證明：自我還很難成為或者還根本不是社會的中心。而自我要真正成為自我意識或者社會的中心，自然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正因為如此，危機感和失落感表現(xiàn)在稍后的不少文學(xué)作品之中，再后來，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分化：有放下“個人”的包袱而背起集體的獵槍的，有掖緊個人的包袱而在自己的園地里喝苦茶、聽苦雨、耕種薔薇地丁的。這看起來似乎相矛盾，而其實不然，其根本都是讓“個人”與“自我”能真正成為自我世界或社會的中心。

劉夢葦?shù)摹惰F路行》中當(dāng)然也可體現(xiàn)出上述背景。在“五四”落潮時期，詩人劉夢葦在苦悶彷徨、感傷人生之中，更是把一切生之意義押在愛情追求之上。在他看來，人生之意義與價值，不在其他一切，而只在于愛情：“人生既是一剎那一剎那地過去，／在個中你我可不要隨意地辜負；／但只要一剎那中有一個親吻，／生之意義與價值呀——已經(jīng)尋出”，在詩人那里，“我們的口是專為接吻而生”：“莫計算生活過了多少剎那，／只問你一生接了多少吻？／生到死的距離之中我們底接吻未停，／只有一剎那的壽命呀——也是永生！”（《吻之三部曲》）在《示嫻》一詩中，詩人表達出了為愛人“憔悴不成人形”的執(zhí)著之愛，而且向?qū)Ψ阶鞒觥敖窈笾挥凶屛业哪共葑C明：／它們將一年一度為你發(fā)青”的表白。雖則詩人將愛情看得如此之重，然而，在他的愛情詩中，甜蜜歡樂、纏綿悱惻的愛情書寫相對較少——盡管劉夢葦筆下也有這樣的詩句：“深入的甜蜜的接吻，／我們的口已成了一個圓瓶；／我們底兩葉舌頭，／金魚似的在里面游泳?！保ā兑灰埂罚白兂尚」芬彩俏倚脑傅模绕湫脑缸鏊仔」?；／終日隨著她而且聽她呼喚，／只要她不生厭而惱我喲！”（《最后之夢》）。但總體而言，劉夢葦?shù)膼矍樵姡€是多寫愛之真摯深切、得不到對方愛情之痛苦、苦愛到死也無怨無悔的執(zhí)著。在《最后的堅決》一詩中，詩人表示：“我的命運有一面顏色紅如血”、“我的命運有一面顏色黑如墨”，而血色是人生幸福的光澤，墨色是人生悲慘的情節(jié)，是幸福還是悲慘，關(guān)鍵就看“您的愛給了我”還是“您的愛不給我”。詩人表達了一種“無愛即死”的情感傾向，他反復(fù)向心愛的姑娘傾訴愛情，并表示出自己“最后的堅決”：“您底愛不給我便是死的了結(jié)”。在《嘔血之晨》中，盡管愛人并不能“了我心愿”，詩人在病得奄奄一息不停地嘔血之際，還作出了如此的愛的表白：“我要嘔，嘔吐得一無所有，／但這顆癡心我還是保存；／遺留在世上也無人認識，／況個中還藏著你底倩影?！奔幢闼郎駥⒅粒娙巳允侨绱藞詧?zhí)：“只要惡魔還不曾毀滅這宇宙，／姑娘！請放心，我不會改變心腸：／我要愛你到地球不能行走，／天上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星光！”（《四行詩》）在《鐵路行》一詩中，冷冰冰的鐵軌，也一開始就給詩歌披上了一層冷冷的色調(diào)。但在此詩中，雖借鐵軌抒寫了愛情無望之痛苦，但最終還是表達了在“無望”中的“希望”之堅執(zhí)與追索，因此，總體上來看，此詩在鐵軌的冰冷色調(diào)之余還涂上了一抹積極樂觀的暖色，與劉夢葦其他一些愛情詩有所不同。詩歌以“鐵軌”作比，情感的表達體現(xiàn)了“二落三起”。在詩人看來，戀愛的雙方“是鐵路上面的行人”，既是行走在鐵路上的人，自然不像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那么隨意、自由和愜意，鐵軌也好，枕木也罷，他們的距離都是按嚴(yán)格的尺寸規(guī)定死的，不能隨便動搖。而走在鐵路上的行人，也只能按照枕木和鐵軌畫好的格子，一步一步地前行?！皭矍檎鐑蓷l鐵軌平行。／許多的枕木將它們牽連，／卻又好像在將它們離間?！痹谶@里，愛情就像兩條平行的鐵軌，這兩條鐵軌，其距離顯然是被規(guī)定好的，而不是自我的主觀選擇。它與后來朦朧詩人舒婷的“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明顯不同，后者是主觀的抉擇，是平等愛情觀的一種表達。“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是平等愛情中的深情接觸與心靈相通。而前者的兩條鐵軌之間，雖也有枕木相連，但又好似“將它們離間”，似相連而又離間，似離間而又欲相連，這種愛情總之是欲愛而不能的被離間的痛苦與無奈。這是此詩情感表達的“一落”；但是，這種愛又并不是徹底無望的愛：“我們的前方像很有希望，／平行的愛軌可繼續(xù)添長：／遠遠看見前面已經(jīng)交抱，／我們便努力向那兒奔跑?！边@是“一起”；可是，當(dāng)相愛的人“奔跑到交抱的地方”時，卻又發(fā)現(xiàn)“那鐵軌還是同前一樣”，這是“二落”；而當(dāng)再往前看時，兩條鐵軌“又是相合未分”，于是便“又勇猛的向那兒前進”，這是“二起”。盡管執(zhí)著的追求得到的總是失望，但往前看，鐵軌依稀“相合未分”，似乎預(yù)示著愛的希望。于是，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詩人既是撫慰自己，更是安慰愛人，向愛人表白堅執(zhí)的決心：“愛人只要前面還有希望，／只要愛情和希望樣延長：／誓與你永遠的向前馳驅(qū)，／直達這平行的愛軌盡處?！北磉_了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種種束縛，在愛的鐵道上永遠向前驅(qū)馳，在無望中求得希望的愛之決絕，這也是愛的真諦之所在，是為“三起”。

《鐵路行》一詩也頗能體現(xiàn)劉夢葦在詩歌形式探索上的成績。劉夢葦是較早提出新詩的形式建設(shè)理論并進行實踐探索的新月詩人之一。早在作為新月詩派正式誕生標(biāo)志的《晨報副刊·詩鐫》創(chuàng)辦（1926年4月1日）之前，在1925年12月12日的《晨報副刊》上，劉夢葦發(fā)表了《中國詩底昨今明》一文。他認為，文學(xué)革命徹底地或比較地圓滿的成功，“破壞自是要圖，建設(shè)恐怕更是一肩重任”。他強調(diào)不僅要“從事舊的破壞”，而且要“趕緊從事新的建設(shè)”。而新詩原理的建設(shè)，便涉及到“真實的情感，深富的想象，美麗的形式和音節(jié)，詞句……”等等方面。而在詩型的建設(shè)上，劉夢葦提出了“創(chuàng)造新詩”和“創(chuàng)造中國的新詩”?！皠?chuàng)造新詩”即指詞化、曲子化的新詩，或從舊歌謠等形式中蟬蛻而出的新詩，它同時應(yīng)有作者的個性和新的風(fēng)格、新的音韻、新的意境與形式；“創(chuàng)造中國的新詩”，即指新詩不能在擺脫了古人的束縛時，而又陷入了洋人的圈套?？傊?，無論是詩的意境還是詩的技術(shù)，既不是拘泥于古人，也不是對西洋詩的復(fù)制模擬，而是“創(chuàng)造的、中國的新詩”②。由此可見，在新詩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和展開中，劉夢葦對詩歌的中與西、新與舊之間既聯(lián)系又矛盾的關(guān)系也有了一定的認識，并提出了自己鮮明的主張，這是難能可貴的。在其理論主張的基礎(chǔ)之上，劉夢葦?shù)男略妱?chuàng)作實踐也體現(xiàn)了其形式建設(shè)方面的努力探索，其在新詩的音韻、詩行和章節(jié)等方面的實踐，已經(jīng)初步呈現(xiàn)了后來聞一多先生概括的“三美”特點。如在《鐵路行》一詩中，全詩四節(jié)，每節(jié)四句，每句十字，體現(xiàn)了“節(jié)的勻稱”和“句的均齊”，具有“建筑美”之形式；同時，詩的每句都押韻，兩句一換韻，節(jié)奏感強，音韻和諧，確能體現(xiàn)“音樂美”之特點；而全詩以“鐵軌”為中心意象展開描寫敘述，間以抒情點撥，整體意境和諧無隙，較好地體現(xiàn)出“繪畫美”之特點。無怪乎新月詩人朱湘也盛贊劉夢葦?shù)脑?，稱其“無疑的要長留在天地間”③，甚至還給予他以“新詩形式運動的總先鋒”之評價，認為劉夢葦已經(jīng)初步綜合了音韻、詩行、詩章等幾個方面，從而在新詩形式的探索上做出了初的成績。④

① 朱自清：《〈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詩集〉導(dǎo)言》，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4頁。

② 劉夢葦：《中國詩底昨今明》，《晨報副刊》，1925年12月12日。

③ 朱湘：《夢葦?shù)乃馈?，選自孟晨編：《朱湘代表作》，華夏出版社，1998年版。

④ 朱湘：《劉夢葦與新詩形式運動》，選自方仁念編：《新月派評論資料選》，華東師大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