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緒石(上海電子信息學院基礎部文學教研室, 上海 201411)
巴赫金的民間理論一方面是批評家解讀中國小說的極好工具,另一方面,它對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也產生重大影響,當代實力作家閻連科可為代表。《受活》是一個持民間立場寫作的小說,它演繹了一個獨特的民間社會。
小說虛構了一個“民間”集合體,即受活莊。受活莊始于明朝,以苦難立莊,但它是一個“世外桃源”:它在深山溝里,幾乎與世隔絕,直到解放后還是一個“三不管”的地方;二是有田地,自給自足,怡然自得,這是一個道家色彩極為濃郁的民間。它的文化核心是苦中作樂,受活莊人大都是殘疾人,以道家看,他們是畸人,在巴赫金的思想里,他們的身體是“丑怪”。但他們將人生融入耙耬的深山溝中,繁衍生息,世代享受生命的樂趣。
在苦與樂的人生體驗基礎上,受活莊人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化,“受活慶”是受活人展現(xiàn)受活文化的舞臺。這確實是一個民間廣場,在那里,受活莊人狂歡三天,大吃大喝,聽耙耬調或祥符調,一出《中陰道》癡醉了受活人。受活莊人多是殘疾人,但他們大都有絕術在身,“受活慶”期間,人人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斷腿猴與常人賽跑,癱子媳婦繡花,聾子放炮,盲人辨別顏色,等等??梢?,怪誕身體可獲取尋常身體難以企及的成功。所以,“受活慶”是基于受活莊人的苦難人生而產生的民間詼諧文化節(jié)慶,它既演繹生活本身,又升華為詼諧藝術、怪誕文化,如此說來,受活人的狂歡是含淚的狂歡。
苦難常常是當代文學樂于表現(xiàn)的一個重要主題,閻連科似乎也有苦難情結,如《天宮圖》、《年月日》等都聚焦于苦難,《受活》延續(xù)了這個主題,但它顯然沒有滿足于苦難中的堅韌,而是在堅韌之上綻開狂歡之花,狂歡甚至遮蔽了苦難的沉重、堅韌的嚴肅。這說明,民間狂歡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小說故事的展開,就敘事而言,沒有狂歡就沒有故事可講,反之,有了狂歡,故事就沿既定軌道運行,它承載著柳縣長的購買列寧尸體狂熱夢。
不過,受活莊這個的烏托邦終究還是脆弱的,面對外來的權力挾制與商業(yè)誘惑,民間總是無力抵抗,無疑,民間在權力與商業(yè)的雙重壓制下被邊緣化了。
受活莊所受到的第一次強烈沖擊是“大躍進”、“大煉鋼鐵”,這個自足的民間遭到權力意志的異化。受活莊人吃上“大鍋飯”了,接著就全民煉鋼鐵,權力摧毀了民間的靜謐與狂歡,代之以革命的浪漫性狂歡;接下來,饑荒肆虐,自足的受活莊難保自身,哀鴻遍野。隨著柳縣長的到來,政治權力第二次逼近受活莊,而且,權力與民間有了直接交流,柳縣長主持受活慶。從目的上看,他的親民主要是為個人撈取政治資本,滿足政治虛榮,因此,當民間阻礙他權力欲望的實現(xiàn)時,他隨意踐踏民間,中斷耙耬調的演出。他贊賞受活莊人的絕術,絕非因為它是一種藝術或文化,而是因為它是一條生財之道,因而也是政治籌碼。受活文化的典范之一——受活絕術終于被政治化了,圍繞著它,柳縣長與茅枝婆有了一場爭斗,后者阻止絕術的商業(yè)表演就是維護民間的正當存在,前者則力圖將民間納入政治領域、商業(yè)范圍,最終的結果是,民間慘遭形變。
柳縣長對民間的“招安”看似溫柔,實則是致命的一刀,因為這背后有誘人的商業(yè)利益。一般而言,受活莊雖衣食無憂,但談不上物質豐饒,所以,當柳縣長到受活莊賑災時,大眾真誠地歡迎他,當他無視民間的自主性時,受活人還是謙卑地忍讓他。在他的誘導之下,作為民間社會的受活莊發(fā)生裂變,節(jié)慶的狂歡受制于柳縣長的犒賞;而且,有絕術的大眾都樂于下海撈錢,絕術一團、二團帶走了大多數受活莊人。就一定程度而言,受活莊的社會結構悄然改變,莊稼人變身為演藝人,文化形態(tài)也隨之轉變,農業(yè)文化為商業(yè)文化所取代。那個確立于苦難、立足于自給、與自然和諧、狂歡而自得的民間,在權力與商業(yè)的壓擠下,終于淪喪了。民間不再完整,受活莊被碎片化,民間文化以碎片的形式隨受活莊人的游移而展示自己,但已失卻原味,因為表演的是純粹商業(yè)性行為。
如果說權力是脅迫,那商業(yè)就是誘惑。權力至上是中國人的一種固有思想,不過,民間屈服于權力總是一種暫時性計謀,當權力消退之后,民間大致恢復原貌。但金錢的引誘顯然使受活莊人失去純樸的真性,因為沉潛的物質欲望被激活,他們更注重物欲的滿足,而棄置簡單的生活。這顛覆了受活莊人的價值觀,因苦難、簡單而受活還是因財富、安樂而受活?他們恐怕要選擇后者。這應該是作家對當今滾滾不盡的商業(yè)浪潮的一種擔憂,人因攫金而扭曲心靈,就受活莊的畸人而言,下海何嘗不是展現(xiàn)缺陷、侮辱人格的舉措?但他們樂此不疲。
這牽涉到民間最終走往何處。在小說的結尾,雖然茅枝婆拿到退社協(xié)議,雖然受活莊藝人在最后一次演出后被圓全人欺侮,雖然購買列寧尸體神話破滅、柳縣長本人也成為受活莊一員。諸多跡象似乎表明,受活莊將回到原點,民間將完整地再現(xiàn),但這顯然是一個虛幻的泡沫。毫無疑問,民間將不再是那個民間,因為此受活莊人非彼受活莊人,更因為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地球村,受活莊不可能孤立地存在,誰能保證,新的絕術團不會四處巡演呢?所以,原來那個受活莊將無處安身。民間究竟是在前進還是在蛻變?這是小說所提的一個問題,可能也是作家本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