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珊(嘉應學院文學院, 廣東 梅州 514015)
《紅樓夢》第七十回林黛玉的一首《桃花行》讓大觀園姐妹們對耽擱了一年的詩社重新做興起來,社名也由“海棠詩社”改為“桃花詩社”。過去對這首詩的研究中,專家學者多是站在我國傳統(tǒng)的詩詞研究理論基礎上,從詩詞的藝術手法及表達內(nèi)容入手研究,并逐漸形成了一些定論。他們或認為《桃花行》是詩讖,預示著林黛玉憂傷悲苦的命運、寶黛之間悲劇的愛情、大觀園女兒們無一幸免的薄命結局以及賈府的衰亡;或認為《桃花行》是林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寄人籬下備感凄涼的心態(tài)、對于阻礙她追求自由幸福的封建正統(tǒng)勢力的抗議的形象特寫。而我們結合西方的一些哲學、心理學等觀念來重新審視《桃花行》,會發(fā)現(xiàn)《桃花行》實質(zhì)上是林黛玉個人生命理念和她的人生價值觀的真實寫照。
“存在主義”一詞意為存在、生存、實存。存在主義哲學論述的不是抽象的意識、概念、本質(zhì)的傳統(tǒng)哲學,而是注重存在,注重人生。但也不是指人的現(xiàn)實存在,而是指精神的存在,把那種人的心理意識(往往是焦慮、絕望、恐懼等低覺的、病態(tài)的心理意識)同社會存在與個人的現(xiàn)實存在對立起來,把它當作唯一的真實的存在。
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入世能夠充分實現(xiàn)自身價值,在有限生命中盡可能展示人生價值。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讓·保羅·薩特則指出人的存在是由自己來實現(xiàn)的,“人的存在先于他的本質(zhì),其意義就是說他必須先存在,然后才創(chuàng)造他自己。但是存在并不創(chuàng)造他,他是在存在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迸c此同時,薩特還指出了另一概念“虛無”的存在,且虛無與存在不是同一意義的存在,虛無是對存在的否定,是存在的裂縫,是存在的缺乏。這些表明,一個人若不能很好地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我,那么其所獲得的存在感就越少,而所覺得的虛無就越深。我們再回到《紅樓夢》中,林黛玉自第三回拋父進京都,進入賈府生活,到七十回作桃花詩,經(jīng)歷了一個較長時期的賈府生活,而在這一個時期我們可以看出她的自我實現(xiàn)是極其微少的。
首先,林黛玉的個人生活需要別人照料。
《紅樓夢》第三回提到,剛到賈府時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林黛玉的生活起居大概得有十一、二人服侍。
其次,林黛玉與丫環(huán)、姐妹、長輩的關系不太和諧。
《紅樓夢》第五回提到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林黛玉與姐妹之間的關系有時也不甚融洽。在沒有完全洞悉寶玉對自己的一片真誠之前,林黛玉對寶釵不時會話中帶刺,冷言譏諷。而和湘云之間則有一次明顯的沖突。第二十二回寶釵生日宴會上,因演戲的小旦扮相很像林黛玉,大家心里也知道,只一笑不肯說。惟有史湘云心直口快說了出來,林黛玉聽了心里很氣惱,雖然寶玉在兩人中間想盡辦法調(diào)和,反倒越糟。湘云說“: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黛玉又說“: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雖然這只是一時的小孩口角,在此之后我們也看到了黛玉與湘云同床作息,中秋之夜互相撫慰聯(lián)詩抒懷的情節(jié),但當時的一氣之爭卻也著實讓眾人覺得黛玉小性愛惱,令黛玉很是郁悶。
賈府的長輩們對林黛玉也有微詞與不滿。王夫人雖然沒有直接表示過不喜歡林黛玉,但她是通過嫌鄙晴雯來暗指的:“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笨笨的倒好”,“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老太太盡管憐惜外孫女,但當林黛玉任性做出不符合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舉止時,也旁敲側擊地進行指斥。第五十四回元宵開夜宴,賈母要大伙兒把酒喝了,讓寶玉再給眾人斟滿。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睂氂裉嫠迳弦槐?。接著女先兒要給賈母講《鳳求鸞》的故事,賈母就此直批才子佳人小說,說那些原是書香門第的佳人,也通文知禮的,“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
此外雖與寶玉之間的情感是兩情相悅,但封建家長們的態(tài)度卻模棱難料,如此諸多因素的交互作用,不得不使黛玉產(chǎn)生對自身存在的懷疑,產(chǎn)生虛無的感覺而對自己進行否定。
海德格爾還指出:存在是一種不得不如此的狀態(tài)?!按嬖诘暮嗡鶃砗嗡味伙@,而存在本身卻愈發(fā)昭然若揭——存在的這種展開了的存在性質(zhì),這個‘它存在著’,我們稱之為這一存在者被拋入它的此在被拋狀態(tài)?!?也即對此在來說,它不得不存在,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存在以及存在成什么,我只知道我存在著,這就是被拋境況。此在是能在,這本是好事,但海氏卻說此在是被拋入了可能性境域,此在被迫進入了自由的境域。此在在情緒中突然意識到它存在著,它的存在被帶到面前,這不是此在決定的。我意識到我存在在此,我仿佛是被拋出來,被拋到此處一樣。這也就是說,人作為存在并不是選擇的結果,而是無緣無故地被拋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的這種被拋狀態(tài)說明他業(yè)已存在并不得不存在。黛玉的存在,在前文中分析過——是微乎其微的,但是這種狀態(tài)又是必然的或者說是“天然被強迫著的”。命運的不可抗拒性和存在的必須而又價值微小,更加劇了黛玉在“存在”與“非存在(虛無)”之間的困惑。她一方面是極力想通過一些事情來加強自身存在的意義,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把虛無引向自身,否定自我(從黛玉反復的行為中、多疑的性格、好強而又不自信中可以看出)。德籍美國哲學家蒂利希指出:當存在被非存在所威脅時,人會形成一種特有的心理狀態(tài)——焦慮,其中最為典型的是對命運和死亡。對自身的存在焦慮,自然讓林黛玉產(chǎn)生了感時傷事和對命運的焦慮與茫然的生命體驗。在《桃花行》中我們不難看出這些精神的存在:
桃花桃葉亂紛紛——感時
(對人生幻滅的慨嘆)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獋?/p>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獋?/p>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箲]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箲]
(對命運的焦慮、對生命的渴求)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茫然
(對死亡的焦慮,對命運的茫然)
所以,與其認為《桃花行》是黛玉性格的寫照,倒不如說是黛玉生命體驗的寫照。在《桃花行》的這些詩句里,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黛玉對自身存在的焦慮,反映了黛玉對生命無限渴求的欲望和求而不得的哀婉。
《桃花行》作于初春時節(jié),本來描寫的應該是滿庭芳菲、桃花嬌艷,生機勃勃、朝氣升騰的景象,但林黛玉在《桃花行》中卻更多的由眼前所見的黃昏花飛想到春盡花謝的殘景,想到花飛人倦的末日慘況,在詩歌中滲透的是深沉悲憫、憂傷凄婉的情感: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nèi)晨妝懶。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三是明確管護責任。針對不同工程的性質(zhì)和特點,采取專業(yè)化管理、社會化管理和自主管理等多種方式,將工程管護責任落實到產(chǎn)權的所有者和使用者,同時健全管理制度約束管理主體,確保工程能夠正常地發(fā)揮效益,確保用水戶的利益不受損害。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天機燒破鴛鴦錦
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為什么初春花妍卻讓林黛玉感到憔悴,甚至想到了春盡花謝的生命之悲?這春盡花謝的情緒又是通過什么來轉化為她獨特的生命體驗?春盡花謝的感受認知,在林黛玉的《桃花行》中為什么是與生和死相關系的呢?
西方普通心理學認為,情緒是指伴隨著認知和意識過程產(chǎn)生的對外界事物的態(tài)度,是對客觀事物和主體需求之間關系的反應。是以個體的愿望和需要為中介的一種心理活動。情緒具有情境性。心境是一種具有感染性的、比較平穩(wěn)而持久的情緒狀態(tài),當人處于某種心境時,會以同樣的情緒體驗看待周圍事物。這就是為什么林黛玉面對明媚春光中的絢爛桃花,卻會產(chǎn)生花紅似血、憔悴花愁的感覺。不是花愁,憔悴、憂愁的是林黛玉,她把自己的情緒轉移到眼中所見的對象桃花上去了。那林黛玉愁的是什么?是什么構成了林黛玉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呢?
詩歌的開頭即展現(xiàn)出一幅“簾外桃花簾內(nèi)人”的對比鮮明的生活畫面。簾外春風柔和地吹著,桃花盛開,簾人內(nèi)卻是“晨妝懶”,“比桃花瘦”,有著無限的愁苦?!叭伺c桃花隔不遠”,更顯出這一對比的強烈,突出了簾內(nèi)人兒的慘苦。簾外桃花簾內(nèi)人,僅只一簾之隔,隔簾春天的消息已被春風吹透,而簾內(nèi)卻沒有絲毫春天的氣息;春風、桃花亦不是無情物,“東風有意揭簾櫳”,花亦“欲窺人”,但簾偏就“不卷”,于是,簾便成了一種象征,一種阻隔簾內(nèi)人享受春之幸福溫馨勢力的象征。透過詩句,不難感受到作者對于自由幸福的新生活的向往,對于阻礙她追求自由幸福的封建正統(tǒng)勢力的抗議。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已經(jīng)通過紫鵑之口告訴讀者,黛玉經(jīng)常臨窗落淚、對月長吁的原因是父母雙亡,終身之事無人做主,只盼著老太太能替她確定下來。但當寶玉因為信以為黛玉真要離去而瘋傻癲狂時,眾人皆知寶黛的情意卻置若罔聞,甚至老太太也只是敷衍說不過是小兒情狀?!疤鞕C燒破鴛鴦錦”,情夢難圓,這是林黛玉至死都懸念在心頭的心病。因此,在這種心境下,“花解憐人花亦愁”,“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庭前春色”只會讓她“倍傷情”。
另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在詩文中有一個很關鍵的意象——“飄零”意象?!疤一ㄌ胰~亂紛紛”“花飛人倦易黃昏”,為何林黛玉在描寫春意桃花時會大量使用這個“飄零”意象呢?這與林黛玉的個人經(jīng)歷不可分割:林黛玉自小棄父進京可以說是先失去了根本;而在賈府中林黛玉雖受疼愛卻因個人性格而與眾人不合,可以說是無依??傮w來看,“無根無依”的林黛玉自身便是一個“飄零”之人,而她自己也常常這樣認為。由此,我們可以推斷——漂泊無依的狀態(tài)是林黛玉選用“飄零”意象的原因,也是其經(jīng)常郁郁寡歡的心理狀態(tài)形成的關鍵因素之一。
當了解這些之后,我們再來分析林黛玉傷感這些又是如何與生死體驗相關聯(lián)的。
西方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們指出,在人的意識之中存在兩種本能:生本能和死本能。愛的欲望激發(fā)生生本能的活動,而恨的欲望誘發(fā)死本能的活動。當一個人自我意識之中的兩種本能的活動不能平衡時,這個人要么在生本能的作用下表現(xiàn)出過度的激情,要么在死本能的作用下獲取一種普遍的死亡體驗和死亡意識。由此可見,林黛玉在《桃花行》中所反映出的種種消極悲觀的情緒和認識,根本在于其意識中生本能的活動過弱而死本能的活動占據(jù)了優(yōu)勢。產(chǎn)生這種情況的原因,我認為主要有三點:
其一,與林黛玉的生理因素有關?!都t樓夢》第三回,進了賈府,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tài)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jīng)過多少名醫(yī),總未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绷主煊褡孕《嗖。弥尾挥?,時刻面臨死亡威脅。從客觀上講,任何重病之人都要比健康人對死亡的認識和體驗深刻,林黛玉也是如此。長期的疾病,使她獲得了常人所沒有的對死亡的獨特認知和體驗,而對生存的認知走向褊狹,其必然結果便是生死本能的失衡,死本能的活動占據(jù)意識活動的主體地位。
其二,與林黛玉的心理處境有關。林黛玉的心理處在一種漂泊的無根性狀態(tài)之中,這在前文中已加分析,而且她時時會以文學藝術的形式來流露這種漂泊無依之感?!都t樓夢》第七十回姐妹們填《柳絮詞》,各人自抒胸臆,惟有林黛玉哀傷吟詠:“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求。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辈槐M飄零悲切之意。按照西方精神分析心理學的觀點來考察,任何一種心靈上的漂泊和無根狀態(tài),為死本能的復蘇和活動提供了優(yōu)越的條件,容易讓人人產(chǎn)生一種焦慮、憂郁的情緒,使人生成一種悲觀感受。這也無怪乎林黛玉會在這種無根和不確定的心理處境產(chǎn)生一種對生活茫然、多疑、多慮的情緒反應。
其三,從林黛玉以外的世界來看,這種情況的產(chǎn)生與她和寶玉之間的愛情有必然關系。當代美國著名的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曾經(jīng)論述到愛與死之間的必然關系,他指出:“愛不僅蘊含大量的死亡感,而且最終將被它取代。”也就是說,愛是必然和死亡及焦慮等情緒體驗相關聯(lián)的。這與前面所說的生死與愛恨之間的關系似乎構成了一個有趣的悖論,但是實際上它們是一致的。在愛之中,人不僅被引向了生的欲望,而且潛在地也被驅(qū)向了死的欲望。當過度的愛不能夠被滿足的時候,恨欲就會反映得很明顯,使愛改變或者背離最初的方向,使人的意識走向另外的方向。在《紅樓夢》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寶黛之間的愛是專一而強烈的,但是封建家長的意愿卻決定了他們的愛情不可能有婚姻的結果。當林黛玉從丫頭們的口中知道寶玉將要和寶釵成婚的消息,她再也不心存幻想,不吃不喝,一心只求速死。在臨終之際,林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而氣絕身亡。因愛成恨,在這種因素的影響下,林黛玉的個人意識被引向意識的消極活動面是顯而易見的。
通過以上的對比分析,我們不難看出,在《桃花行》中,林黛玉所感的絕非黃昏花飛、春盡花謝的簡單事情,也不會是單純的感事傷己,而是林黛玉在自我意識的生與死、愛與恨的復雜斗爭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一種對自身存在焦慮不安的體驗和對生命及其渴求而又無法獲取的矛盾心理。因此《桃花行》不是單一塑造人物形象的特寫,也不是抗爭,更不是詩讖,更為恰當?shù)卣f是林黛玉個人生命理念和她的人生價值觀的真實寫照。
《桃花行》是一首觸景生情的詩歌,全詩情境融洽,構思奇巧,對比鮮明,使詩的形象鮮明,感情濃郁,讀來柔腸百轉,感人至深?!短一ㄐ小分杂羞@么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的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在它的形象中,始終活躍著一個靈魂,這就是黛玉的個性。黛玉在封建勢力的重壓下寄人籬下,浸泡于悲與愁的淚水之中,對于愛情理想愈來愈信心不足,對自己的命運前途感到愈來愈難把握,“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薄疤鞕C燒破鴛鴦錦”,于是春日黃昏落花便觸發(fā)了她的心事,“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薄盎ń鈶z人花亦愁”“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薄叭魧⑷藴I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如此的情與景會,意與象通,于是在桃花身上,便凝結了令人窒息的生活環(huán)境造成的深重的憂傷痛哀,寄托了要沖破牢籠享受春光的向往,表現(xiàn)了強烈的個性色彩。
但是林黛玉,或者說是曹雪芹為何要構建這樣一種物我交融的情境呢?《桃花行》還有什么更深刻的精神內(nèi)核嗎?
著名的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弗蘭克曾經(jīng)指出“:世界在形式上、宇宙論上的完善,并不是人的精神所需要、所追求的完善。在人們認識到自己是個體的情況下,在這種觀念所要求的全部深度上,人似乎是命中注定要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無家可歸的,無處棲息的、孤獨的?!边@一點看法,與林黛玉的外在表現(xiàn)是很切合的。也就是說,《桃花行》體現(xiàn)了林黛玉在追求其精神所需要和所追求的完善的過程中個性意識的覺醒,是一種復雜的個體對心靈與世界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不和諧的認識和由此而產(chǎn)生的對人與世界相割裂的認知,是個體在敏銳地認識到人在世界上是多么渺小和孱弱后帶來的一種生存之卑微的內(nèi)心鳴動。
林黛玉試圖通過自己的一系列感受來證明出自我的生命意義,卻因此而觸發(fā)到生命的本質(zhì)——死亡的實在和迫近。這樣,通過眼前事物和自身的不幸,她就越發(fā)地觸摸到生命的本真——它的變化無常、迅速流逝、負擔沉重,甚至毫無意義。所有的存在都只是短暫虛幻的存在,唯有空無才是永恒。在虛無的世界之中,什么都沒有,沒有人類,沒有宇宙,一切皆空,一切皆無。虛無侵入意識,意識就成了虛無。在她面前“一切曾經(jīng)誘惑我們和遮擋我們眼睛的偶像,都一個個毀滅了,一切粉飾和掩蓋生命的帷幕都墜落在地,一切幻想都自己破滅了。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命本身,是沉重和無意義的生命,等同于死亡和虛無的生命”。從此看來,林黛玉似乎就是《紅樓夢》中最理解和最能闡釋生命的人了,而《桃花行》中的感思也就更應是其生命理念的切實反映。
“人本是自然的產(chǎn)物。當他從大自然脫離出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著一個萬能的充滿無窮奧秘的自然世界,往往會不勝驚訝與惶惑。他試圖去尋找生活的寄托與依傍,尋找靈魂的棲處與故鄉(xiāng)。”人與自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而當林黛玉從客觀事物中領悟到生命的本質(zhì)后,她企圖從中獲得靈魂的回應和撫慰。但當她將這種認識回歸到落花身上,發(fā)現(xiàn)的是一切事物均要滅亡,沒有什么是可以作為長久的“互證”的,花草鳥樹包括人都是短暫易逝的,所以有了“桃花桃葉亂紛紛”,“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所有的存在現(xiàn)在都是無價值的,最終都將被虛無所掩蓋,因而在詞里處處彌散出無意義的悲觀情調(diào)。這與一個人的性格有關,但是關系又不是十分必然,而更關系緊密的是一個人的認知水平和認知方式的作用。
最后歸納起來看,《桃花行》中體現(xiàn)的是林黛玉在生存焦慮背后對生命的獨特感知,是其自我生命理念的展現(xiàn)和寫照。
《紅樓夢》內(nèi)涵深厚豐富,需要深入理解和挖掘的東西還很多。本文在對《桃花行》進行解讀的過程中,融合了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心理學說、自我生命理念論進行比照分析,得出《桃花行》是林黛玉個人生命理念和她的人生價值觀的真實寫照的結論,而不是傳統(tǒng)觀點中所說的只是單一塑造人物形象的特寫,或者說是抗爭,或者說是詩讖。以此探索一種與當前紅學界不同的品評《紅樓夢》的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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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謝苗·路德維果維奇·弗蘭克.人與世界的割裂 [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5:115.
[4] 謝苗·路德維果維奇·弗蘭克.人與世界的割裂 [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5:171.
[5]涂成林.現(xiàn)象學的使命——從胡塞爾、海德格爾到薩特[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