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意識與王爾德的喜劇語言

□吳學平(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廣州 510006)

王爾德的喜劇語言一直為人稱道，著名王爾德研究專家艾爾曼指出：“王爾德最精彩的成就是語言?！雹僭跉v來有關王爾德喜劇語言的論述中，評論者一致認為，王爾德喜劇語言機智俏皮、風趣幽默，應該說這種看法抓住了王爾德喜劇語言的特點。但是，在這種共識性結(jié)論背后，卻掩藏了王爾德喜劇語言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語言既是思想的載體，也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一個人說什么，與其思想直接相關；一個人怎么說，與其語言藝術修養(yǎng)有較大的關聯(lián)；一個人為什么這樣說，則包含著更多的社會、文化方面的內(nèi)容。所以，探討王爾德的喜劇語言，不能只停留在人們所獲得的審美感受這一層面，也不能僅僅以把握其語言的藝術特色為鵠的，否則，就不能真正理解王爾德，也不能透徹地認識王爾德喜劇的價值所在。現(xiàn)象學美學代表人物羅·英伽登指出：“文學作品首先和主要是語言學的構造，它的基本結(jié)構是由雙重語言學層次組成；一層是現(xiàn)象和語言聲音現(xiàn)象層；另一層是詞、句的意義層，由于有了詞和句，出現(xiàn)了較高水平的意義單位，作品的再現(xiàn)內(nèi)容與表現(xiàn)主觀東西的那些方面就出自這些單位?！雹谝虼?，從王爾德喜劇中的詞、句入手，深入剖析王爾德的喜劇語言，能夠挖掘出王爾德喜劇語言的獨特魅力與深層內(nèi)涵。

細讀王爾德的所有喜劇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王爾德喜劇語言的一個顯著特點——喜劇人物的話語中頻繁出現(xiàn)具有絕對意義的詞匯，如：絕對(absolutely)、唯一(only)、一切(all)、永不(never)、每一個(every)、最(most)等等。下列作品中對這些詞語在劇中出現(xiàn)次數(shù)的統(tǒng)計結(jié)果，就是對王爾德喜劇語言這一特點的有力證明。

如，《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理想丈夫》、《認真的重要》中,absolutely分別出現(xiàn) 10次、11次、8次、11次，合計 40次；every分別出現(xiàn) 20次、23次、18 次、12次、合計73次；most分別出現(xiàn)19次、34次、34次、22次、合計109次；only分別出現(xiàn)32次、34次、44次、12次，合計 122次；all分別出現(xiàn)49次、73次、68次、28次，合計 208次；never分別出現(xiàn)18次、54次、59次、57次，合計218次。

在王爾德的四部喜劇中，表示絕對意義的詞語可謂鋪天蓋地，隨處可尋。劇中無論男女角色，但凡開口說話，大都會蹦出這類詞語。試看《溫 米爾夫人的扇子》中溫 米爾夫人與伯維克公爵夫人的對話：

Lady W indermere:Are allmen bad?

(男人個個都壞嗎?)

Duchess of Berw ick:Oh,all of them,my dear,all of them,w ithout any exception.And they never grow any better.Men become old,but they never become good.③(哦，個個都壞，親愛的，個個都壞，無一例外。而且他們永遠不會變得好一點。男人會變老，但決不會變好。)

在這段不長的對話中，“一切”這個詞出現(xiàn)了3次。伯維克公爵夫人通過“一切”這一詞語的重復使用，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強調(diào)了所有男性都壞的特性。同時，她又以“永不”一詞的兩次重復，突出了自己對男性不可能變好的判斷。伯維克公爵夫人這種絕對、專斷的話語方式，以其明顯的偏頗既惹人發(fā)笑，又發(fā)人深省，而且還暗示了劇中女主人公溫德米爾夫人面臨的家庭危機，為喜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推波助瀾。

王爾德喜劇語言中使用具有絕對意義詞語的例子不勝枚舉。在《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中，塞西爾·格雷姆先生說：“世上沒有什么能和有夫之婦的忠誠相提并論。這是未婚男人一清二楚的事情?！雹苓_林頓勛爵認為：“玩世不恭的人知道每一樣東西的價格，卻不知道任何東西的價值。”⑤《理想丈夫》中的切爾突恩爵士坦言：“在生活中，人人有見不得人的秘密?！雹薷缌肿泳粜Q：“唯一使人滿意的友伴是自己?！雹咴凇墩J真的重要》里，格溫多林小姐聲明：“我可憐一切嫁給名叫約翰的女人。這種女人很可能半輩子都得不到片刻清靜。唯一真正可靠的名字是埃納斯特?！雹嗖祭卓四蜖柗蛉酥赋觯骸皼]有一個女人會把自己的真實年齡告訴別人。”⑨《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中的伊林沃茲勛爵說道：“圣人和罪人之間唯一的區(qū)別就在于每個圣人都有一段光榮的過去，而每個罪人則有一個美好的未來?！雹庖陨纤e之例，僅是王爾德喜劇中包含“唯一”、“一切”、“沒有”等絕對性詞語的言論的極少部分。從邏輯層面看，“唯一”、“一切”、“每一個”、“沒有”這樣的詞匯具有排他性，屬于邏輯上的全稱判斷，這種判斷如果沒有堅實的事實基礎，極易出現(xiàn)以偏概全的邏輯錯誤，人們很快會發(fā)現(xiàn)其明顯的漏洞，看出語義的矛盾；從言語表達的角度看，這樣的詞匯具有加強語氣、強調(diào)突出言說內(nèi)容的作用，因而能引起接受者的注意；從審美效果來看，由于使用這些詞匯的言論往往超出人們的思想觀念，所述內(nèi)容總是與觀眾的期待心理相悖，因此容易引發(fā)觀眾的笑聲，起到增強喜劇性的作用。例如，“不懂她們的丈夫，這是現(xiàn)代婦女唯一不懂的東西?！?《理想丈夫》第二幕)這一說法在強調(diào)現(xiàn)代婦女不了解丈夫的同時，又違背了實情，使明白實情的觀眾產(chǎn)生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源自兩個方面，一是對作者的超越，觀眾認為自己可以比作者作出更正確的判斷；另一方面源自對言說內(nèi)容的超越，大部分女性觀眾都會感到，自己并不屬于“唯一不懂丈夫”的這一類人，這種優(yōu)越感正是產(chǎn)生喜劇性的基礎。從這一意義上說，大量運用具有絕對意義的詞語，實際上是王爾德追求喜劇效果的一種手段。不妨再舉幾例說明。在《溫 米爾夫人的扇子》第三幕中，鄧貝說：“經(jīng)驗是每個人為自己的過錯取的代名詞。”(Experience is the name every one gives to their mistakes?)此言中的“every one”以其無一例外的絕對性，使人物的表達顯得偏激而又武斷，因此不免令人產(chǎn)生震驚之感。但是，這樣偏激的言論又抓住了眾人面對過錯時的自我解嘲心理，所以，它又絕非一派胡言，人們在回味中能感悟到其中的道理，從而產(chǎn)生會心的笑意。《理想丈夫》中的謝弗利太太發(fā)表過這樣的高論：“女人的一生中只有一個真正的悲劇，那就是她的過去總屬于她的情人，她的未來總屬于她的丈夫。”(There is only one real tragedy in a woman’s life.The fact that her past is always her lover,and her future invariably her husband.?)謝弗利太太運用“only”一詞將女性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悲劇排除在外，因此，她的言論違逆了生活的常情、常理，顯得反常、極端。但聯(lián)系到維多利亞時代尚未真正取得獨立地位，只得依附于男人的女性處境，她所稱的“唯一”又并非毫無道理?？傊?，在喜劇創(chuàng)作中，王爾德正是通過表示絕對意義的詞匯的頻繁使用，增強了人物語言的震撼力，使劇中人物說得痛快，也讓觀眾聽得過癮，并留下深刻的印象。王爾德自己說過：“不偏不倚的觀點總是毫無價值”，“從兩面看問題的人其實什么也沒看到?！?盡管王爾德喜劇中包含“絕對”、“一切”、“唯一”等詞匯的言論，難免片面或極端之弊，但它打破了因襲，有所突破創(chuàng)新，避免了人云亦云，王爾德的喜劇語言也因此顯示出片面的深刻或深刻的片面，產(chǎn)生耐人咀嚼的魅力。

在語言中大量嵌入“絕對”、“唯一”、“一切”、“最”等詞匯，表現(xiàn)了說話者獨斷的語氣，這種語氣與英國傳統(tǒng)的言說風格迥不相侔，“英國人講話時常很含蓄，加上‘也許’、‘我認為’、‘相當’、‘有點’這類沖淡語氣的字眼，免得與對方太不一致而令人難堪”?。因此，王爾德喜劇中這類語氣專斷的言論格外引人注目。一般而言，敢于以專斷的語氣說話，不是出于說者的無知，就是源于說者的霸權、狂妄或某種引人注目的姿態(tài)和目的，對王爾德來說，顯然不屬于前者。特里·伊格爾頓指出：“如果你的寫作語言像王爾德一樣是殖民壓迫者的母語，你就不可避免地對文字有一種強烈的自覺意識；那么對你而言，語言似乎是一個存活的空間，你可以在這里得到一份暫時的自由并且勝利制服無情地決定一切的歷史。”?作為生活在英國的愛爾蘭人，王爾德在舍棄母語的過程中本能地感受到一種話語霸權的壓抑，他曾抱怨過：“我原本是愛爾蘭人，英國人迫使我講莎士比亞的語言?！?從某種意義上說，選擇什么語言，就是選擇了什么樣的生存方式。伽達默爾認為：“語言不是供我們使用的一種工具、一種作為手段的裝置，而是我們賴以生存的要素?！?王爾德對語言的刻意追求因而富有更多的文化意味。法國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大師之一拉康指出：“語言是先于主體的一種存在。主體的確立過程就是掌握語言的過程?！?王爾德的愛爾蘭身份，決定了他在英國社會中的邊緣性地位。弗蘭克·哈里斯對王爾德的這種邊緣地位看得十分清楚，他說：“盡管王爾德極為勢利，并且對英格蘭和英格蘭人非常崇拜，但他卻不能在英格蘭打下牢固的社會基礎。我認為，原因在于他的才智興趣，在于他的才智高于他見過的那些人。任何投身于精神世界的人都不可能在英格蘭打下牢固的社會基礎?！?張介明先生在《唯美敘事：王爾德新論》中也指出：“對王爾德來說，無論英國的‘上流社會’還是‘中產(chǎn)階級’，他都既向往又抵制，而這里的關鍵是要突出其愛爾蘭身份。”?作為以文字為生的作家，語言是王爾德的文化資本，也是他的社交名片，王爾德確立自我、由社會邊緣進入中心的最佳途徑就是文學語言，所以，他終生“頂禮膜拜的東西始終都是語言”?。他自己曾經(jīng)說過：“做得好的人更多，可是說得好的人卻很少?？梢妰烧咧羞€是說話更難，而且也更漂亮?！?通過特定的詞語選擇，使自己的語言具有英國人不習慣的專斷色彩，無疑暗含著王爾德對英語的挑戰(zhàn)。理查德·艾倫·凱夫指出：“當海德、葉芝以及他們的同胞以必須恢復愛爾蘭的高貴來激發(fā)對民族主義事業(yè)的追隨時，王爾德則從內(nèi)部進攻英國建立的堡壘。文化帝國主義的興旺是通過激發(fā)人們相信作為他們征服者的主流種族已經(jīng)取得了比他們更先進的文明水準，值得他們好好趕超。王爾德的喜劇系統(tǒng)地挑戰(zhàn)了這種自大，海德尋求在愛爾蘭‘非英國化’，而王爾德則著手顛覆英語。”?由此可見王爾德精心選擇詞匯，構建個性鮮明的喜劇語言的文化意義。

有學者甚至認為，王爾德的喜劇語言是“常常顯示蠻橫的語言”?。這一看法的形成與王爾德喜劇中大量運用具有絕對意義的詞匯直接相關。王爾德喜劇中以獨斷語氣言說的內(nèi)容，大多指涉英國社會生活中人們重視的各個方面，如道德、愛情、婚姻、家庭以及政治等等，在這些方面，他敢于借用“唯一”、“一切”、“每一個”等詞語武斷地表達個人見解，這正是王爾德彰顯自己非凡見識和優(yōu)越感的方式，也是他建構自我的手段，正如加格尼爾指出的：“王爾德清楚‘自我’不是必然不容置疑、理性和進步的，但是‘自我’是由社會建構的，是通過語言建構的，這就是王爾德何以畢生為顛覆傳統(tǒng)語言模式而斗爭的原因?！?哲學家霍夫斯塔特認為：“藝術家同他的媒介斗爭，也就是與他的社會和文化、他的競爭者、他自己過去所受的教育、他的習慣、他的傳統(tǒng)思維模式、大獲成功的誘惑，以及其他許多因素作斗爭。這種斗爭也就是將他者和自我轉(zhuǎn)化為一個新的構架，將諸多因素融合成新的擁有，以便使之適合于自由的生命。”?此論抓住了作家和語言關系之要害。在王爾德喜劇中大量使用具有絕對性含義的詞語背后，顯現(xiàn)了一個在語言中獲得自由、自視甚高、見解與眾不同的王爾德形象。

① Richard Ellmann,Oscar Wilde,Introduction,London:Penguin,1988.P.xiv.

② 轉(zhuǎn)引自馮黎明等編：《當代西方文藝批評思潮》，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75頁。

③④⑤⑧?? J.B.Foreman,ed.,Complete works ofOscar Wilde,William Collins&Co.LTD,1966,392,417,418,330,418,534.

⑥⑦⑨⑩ 王爾德：《王爾德戲劇選》，錢之德譯，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22頁、第154頁、第276頁、第2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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