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住女與檻外人
——妙玉的身份及其他探微

□李光翠（石河子大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中文系，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杜宏春（中央民族大學(xué)，北京 100081）

近住女與檻外人
——妙玉的身份及其他探微

□李光翠（石河子大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中文系，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杜宏春（中央民族大學(xué)，北京 100081）

妙玉近住女檻外人

歷來紅學(xué)家們之所以多批評妙玉庸俗、虛偽，不大守佛門清規(guī)，原因是把她作為一個虔誠的尼姑來要求的，該文正是從佛教入手，界定妙玉的真實身份，再從文本細讀中，提出權(quán)貴所不容的不是妙玉而是妙玉的父親等方面，還妙玉本來的面目，以期更客觀地剖析妙玉這一人物形象。

前言

在《紅樓夢》①第十七至十八回，林之孝家的對王夫人所做的介紹，可以看出妙玉的祖上不是一般的讀書仕宦之家，妙玉是因“自小多病”，找了許多替身兒都不中用的情況下，才遁入空門，方才好了。有的評論者認為妙玉出家的因由是她父母迷信，我們覺得曹雪芹這樣寫，體現(xiàn)的是佛教講因果，她出家實際上應(yīng)該是因果的關(guān)系，不全為身體，身體只是出家的一個借口！妙玉究竟何時出家，文本中沒有確切的交代，但她在蟠香寺已與邢岫煙做了十年的鄰居，來到長安都中才十七歲，入大觀園時十八歲，據(jù)此推算，足見她出家時最大不過七八歲乃至更小，由此可見，妙玉被迫入住寺廟時，年齡尚小。而在金陵十二釵正冊里，妙玉是唯一生活在佛門凈地的女子，其身份也是最難確定的一位。

一、妙玉沒有出家

（一）妙玉是帶發(fā)修行的近住女。妙玉的父母可能因為考慮女兒將來大了，病好了，再接妙玉回家，所以讓她帶發(fā)修行。妙玉身份難確定之處，首先就是她帶發(fā)修行的問題。現(xiàn)代佛教里也有帶發(fā)修行的，大部分是居士，不是尼姑，但在信陽的靈山寺卻是有帶發(fā)修行的，是修頭陀的。出家剃發(fā)，舍去裝飾，示與世俗不同之意。去飾則身凈，不為男悅則心凈，身心清凈，易于入佛。第六十三回，從邢岫煙說妙玉“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第一句應(yīng)該說妙玉是居士，就是信仰佛教卻沒有剃度，吃齋念佛的人，第二句話說非男非女，只有出家僧人才沒有性別之分，像目前在寺院里的尼姑也叫師父，如果叫師太她們就很不高興，佛經(jīng)里的觀自在菩薩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觀音就是非男非女身。這樣說來妙玉應(yīng)該是有了戒律約束的人。

那么，妙玉究竟是不是出家人呢？從佛教徒等級的分類來對照，妙玉不是出家人。世界著名佛教大師圣嚴法師在回答“佛教的信徒共有多少等級”時明確指出：“從本質(zhì)上說，佛教是主張平等的，所以人人都有信佛的權(quán)利，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但在修行的層次上說，所謂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由于所持戒律的高下等次的不同，佛教徒便有男女的九種等級，那就是：近事男、近事女、近住男、近住女、沙彌、沙彌尼、式叉摩尼、比丘、比丘尼。受了三皈五戒（十善）的在家男女，稱為近事；受持八戒或住于寺院的在家男女，稱為近住；受了十戒的出家男女，稱為沙彌及沙彌尼；受了具足（全部）大戒的出家男女，稱為比丘及比丘尼；式叉摩尼是佛制由沙彌尼至比丘尼之間的必經(jīng)過程，但又是被中國佛教久已遺忘的一種名稱。此階段為時兩年，目的是在察驗女子曾否懷孕，以及能否習(xí)慣出家的生活。至于受了菩薩戒的人，不在等級之中，任一等級乃至異類的傍生，也可受持菩薩戒的?！雹趶囊陨戏鸾掏降燃壏诸悂砜?，妙玉顯然只是“近住女”，是住在寺廟里的在家女子，所以她沒有剃度，只帶發(fā)修行。

從妙玉的受戒來看，她的言行表現(xiàn)也不是出家人。根據(jù)佛的制度，出家人最起碼要嚴格遵守十戒，那么，何謂“十戒”呢？“八戒”指的是佛門八條戒法，據(jù)《中阿含經(jīng)》卷五十五、《俱舍論》卷十四等，分別為：不殺生；不偷盜；不淫欲；不妄語；不飲酒；不眠坐高廣華麗之床；不裝飾打扮及觀聽歌舞；不食非時之食（正午過后不吃飯）。而十戒，就是將“八戒”之中的第七戒拆為兩戒，另加上不蓄金銀財寶一戒，則是出家僧侶的基本戒律，剛?cè)敕痖T的未成年的僧尼都必須遵守③。

而妙玉的許多言行都破了這些戒律，正如曹立波教授所言：“賈府的主子們歷來錦衣玉食，生活講究，妙玉與他們相比卻沒有絲毫的遜色。雕漆添金的茶盤，梅花上收集的雪水，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茶具等，作者以沏茶之水、品茶之杯的稀奇罕見，表現(xiàn)妙玉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品位都非同一般?！雹苄扌械闹饕Ψ蚴浅纸?，持戒的目的在守護根門——守衛(wèi)保護住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的大門，而妙玉僅飲茶就如此講究，可見她還是貪逐于物境的受用，六根不凈了。

而在第七十六回，妙玉聽見賈母帶著家人在凹晶館賞月，又吹的好笛，也出來玩賞清池皓月，后來聽到湘云和黛玉聯(lián)出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絕妙好辭，妙玉不僅對此評論還積極參與，一揮而就，寫了一首較長的五言詩遞與黛玉和湘云，妙玉的表現(xiàn)違背了出家人不觀聽歌舞的戒律。除此之外，出家人除衣、缽、濾水囊、縫衣針等必須用品外不蓄私財，而妙玉卻擁有一套珍貴的茶具；出家人世法平等，而賈母和劉姥姥等人到櫳翠庵飲茶，妙玉在茶具上有區(qū)別，不同的人所用的茶具不同。更不用說，她把眾人丟到一邊，單請黛玉與寶釵去喝體己茶了；出家人與人為善，苦度眾生，妙玉對劉姥姥的態(tài)度卻是極為惡劣的，妙玉準(zhǔn)備把劉姥姥用過的茶杯擱在外面，寶玉會意，知道妙玉嫌臟不要了，便請求把茶杯送給劉姥姥好賣些錢度日，妙玉卻言詞激烈：“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背黾胰艘^著清凈而儉約的生活，妙玉卻享受著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的服侍；出家人不關(guān)注俗人的日常瑣事，不算命看相，不詐示神奇，而妙玉卻在寶玉過生日時，飛帖祝壽，在賈母生病時去探視，尤其在寶玉丟玉時，還為他扶乩。

總之，妙玉以上的言行，都不是一位六根清凈，一心向佛的尼姑所為！也違背了出家僧侶的基本戒律——十戒，因此妙玉沒有出家，當(dāng)然也就沒有還俗之說，她最多是受“八戒”約束，住在寺廟里修行的在家女子，稱“近住女”。

（二）妙玉是不用學(xué)經(jīng)文的“檻外人”。妙玉雖只是近住女，她沒有出家，但佛家的經(jīng)典與教義卻早已將她塑造成了一位虔誠的釋子。妙玉入住寺廟時，當(dāng)時大約只有七八歲，她聰明伶俐，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可塑性強，記憶力也很好，師父讓她記誦的經(jīng)文她早已爛熟于心了，所以林之孝家的說她經(jīng)文也不用學(xué)了，這是一個原因。另外，也可能是她師父因為妙玉近住女的身份，對她讀經(jīng)沒有像對其他出家弟子要求那樣嚴格，盡管如此，但佛門對妙玉的潛移默化的作用使得她不愿涉足紛亂的紅塵，櫳翠庵夏天花草繁茂，冬天紅梅怒放，妙玉在這樣的幽境中，品茶，彈琴，過著野鶴閑云般的生活。盡管她與大觀園眾女兒的年齡相仿，但她很少參與她們的活動。同時，因妙玉的師父還“極精演先天神數(shù)”，受道教的影響，妙玉也喜讀莊子的文章，一部古典詩歌史就只留下了范成大“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好詩，故自稱“檻外人”、“畸人”。

也正是佛家的這種超塵的寧靜安詳與道家的清凈無為的思想，使妙玉在潛意識中給自己的角色定位錯誤，也就是說，她把自己等同于一個出家人，佛門凈地的教規(guī)是一根無形的繩索，在約束著她行事。另外榮國府所有的人包括寶玉在內(nèi)也把妙玉當(dāng)尼姑看待，寶玉不敢親近妙玉，他用最禮敬的眼光關(guān)注著妙玉，在妙玉面前也不敢有所造次，他對妙玉的“情”應(yīng)歸入他那無所不包的“泛愛”中，是一種尊重與欣賞，而妙玉對寶玉的情感表露，主要體現(xiàn)在品茶、乞梅、賀壽、觀棋、聽琴等情節(jié)中，表現(xiàn)了妙玉與寶玉若即若離而又微妙復(fù)雜的關(guān)系，她的表達方式既不是黛玉的張揚與醋意，也不是湘云的爽快與明朗，她這種真真假假，遮遮掩掩，正表現(xiàn)出妙玉作為青春少女的“檻外人”和從小受清規(guī)戒律影響的近住女這雙重身份下的內(nèi)心矛盾沖突，唯其如此，方顯得尤為真實可信，可悲可憐可嘆！

二、誰究竟不被權(quán)貴所容

在第63回，寶玉過生日，妙玉飛帖祝壽，在拜帖上下別號“檻外人”，寶玉不知怎么回帖，不敢請教寶釵，怕她批評怪誕，就去請教黛玉，路上碰見了邢岫煙，邢岫煙幫助寶玉解決了這個難題，并向?qū)氂褡髁诉@樣介紹：“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由邢岫煙的介紹，可推測以下信息：

（一）蟠香寺是妙玉的家廟。地處蘇州吳縣玄墓山的蟠香寺，可能是妙玉的家廟。妙玉只是住在寺院修行的在家女子，她的一應(yīng)花銷都得由家里提供，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更何況妙玉還需要兩個嬤嬤和一個小丫頭服侍，這兩個嬤嬤和一個小丫頭的開銷寺廟里更不會提供，這筆開支都得妙玉家里支出。惜春在櫳翠庵里修行，只有紫鵑一人去侍候，由此可見，妙玉的家庭背景勝過榮國府，榮國府有櫳翠庵、水月庵等好幾座家廟，而像妙玉這樣的家庭有座家廟是合情合理的。

為什么說蟠香寺可能就是妙玉的家廟呢？因妙玉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而蘇州玄墓山的蟠香寺離蘇州很近，邢岫煙說妙玉在蟠香寺修煉，她家賃的是妙玉廟里的房子，也就是說可能就是妙玉家廟里的房子；妙玉的師父因兼容佛道之術(shù)，“精演先天神數(shù)”而聞名于世，其弟子之多自不必說，獨帶妙玉到長安朝拜“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這就反映了妙玉在蟠香寺的特殊地位，很可能，妙玉的師父就是當(dāng)年受妙玉父母供奉的家廟的主持，也是妙玉父母把女兒托付給她，并安排與丫鬟服侍，妙玉生活在蟠香寺，就像惜春在櫳翠庵里一樣，她們都是在自己家廟里帶發(fā)修行。

（二）權(quán)貴所不容的是妙玉的父親。妙玉師父的臨終遺言，讓妙玉“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有很多研究者認為妙玉不得返鄉(xiāng)的原因，正是邢岫煙所說的妙玉“不合時宜”而為“權(quán)勢不容”。但很有可能“不合時宜”而為“權(quán)勢不容”的人，不是妙玉，而是妙玉的父親。文本中盡管沒有直接敘述妙玉當(dāng)年在蟠香寺的生活情況，但我們可以由妙玉在櫳翠庵的生活來推知一二，櫳翠庵地處大觀園，而妙玉除了與惜春下棋談經(jīng)，偶有走動外，幾乎足不出庵，榮寧二府里有年輕風(fēng)流的公子哥如賈璉與賈蓉之流，也有對女性尊重呵護、慣在女孩面前屈意俯就的寶玉，但妙玉并沒有與他們發(fā)生過什么情感糾葛，由此，可推知妙玉當(dāng)年在蟠香寺也是過著野鶴閑云、遠離紅塵的清靜生活。試想，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女孩子，與師父待在寺廟里一心頌經(jīng)，能和權(quán)貴們有什么沖突？因妙玉出生仕宦之家，她的父親可能為官；由妙玉的孤僻冷傲，蔑視權(quán)貴，來推測她的父親可能是一位剛正不阿，不甘受權(quán)勢所驅(qū)使的人物，后來也許被權(quán)勢們傾軋，才導(dǎo)致妙玉“父母俱已亡故”的原因。

當(dāng)妙玉父母亡故后，蟠香寺作為妙玉的家廟也失去了衣食的供給，妙玉的師父可能因為曾受到妙玉父母的厚待或受妙玉父母之托，帶著妙玉遠離了蘇州這個是非之地，流落到了京城。妙玉師父圓寂時，不讓妙玉回蘇州原籍，這也可能是疼愛女兒的父母，為了不再讓女兒受那些權(quán)貴們的報復(fù)，臨終前對妙玉師父的交代。

不幸的是妙玉后來雖然病好了，也只能以近住女的身份跟隨師父棲息寺廟，事實上，她只是一位學(xué)佛之人，就像王夫人，所不同的是王夫人是在家修行的居士，而妙玉是在寺廟里修煉的近住女，她雖隨時都可以回到紅塵之中，但因父母雙亡，無家可歸，后來師父也圓寂了，為了生存，不得不進了櫳翠庵。

結(jié)語

曹立波教授從妙玉的容貌、才情及結(jié)局這幾方面，全面地做了評論，并得出如下的結(jié)論：“綜而述之，妙玉堪稱賈府眾芳中最為特殊的人物之一，她身為尼姑，卻時時透露出小姐的影子；她蔑視權(quán)貴，卻不得不依附于賈府；她身在佛門，卻又不自覺地心系紅塵?！比绻麖慕∨纳矸萑胧郑俳Y(jié)合妙玉出身權(quán)門的身世背景，以上這些矛盾就可迎刃而解了。

①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

②圣嚴法師：《正信的佛教》，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頁。

③屈小強：《西游記之謎》，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年版，第120頁。

④⑤曹立波：《紅樓十二釵評傳》，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88頁，第96頁。

（責(zé)任編輯：古衛(wèi)紅）

李光翠，碩士，石河子大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杜宏春，中央民族大學(xué)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在讀博士，石河子大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