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平(上海工程技術大學, 上海 201600)
“復調”在音樂上指“多聲部”即所有聲音都按自己的聲部行進,相互層疊,構成復調音樂。1929年前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巴赫金把它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造問題研究,提出復調小說理論。他認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藝術作品中,“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形成“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的真正的復調”。
《比薩詩章》是龐德長篇史詩《詩章》里的第74-84篇,是詩人在比薩俘虜營里的心路歷程的記錄或抒懷?!对娬隆费刂娙藷o邊的思緒和遐想展開,時空跨度巨大,過去與現(xiàn)在,歷史與現(xiàn)實隨意切換、并置,眾多個性鮮明的、獨立自主的聲音對話與交流,形成其敘事的獨特復調性。本文的目的不在于比較龐德《比薩詩章》與陀氏小說復調性的異同,而是探索研究龐德《比薩詩章》敘事復調性的獨特性及其形成原因。
敘事主體的頻繁變調
《比薩詩章》敘事的復調性有一個顯著特點是它始終有一個敘事主體(即詩人龐德)或抒情主調。但龐德的敘事經常變調。這種變調的表現(xiàn)之一是詩人與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英雄奧德修斯常常不分彼此,甚至合二為一?!对娬隆芬詩W德修斯尋找家園為隱喻,詩人的想象突破時空的限制,歷經地獄、天堂、仙界、人間,苦苦追求人間天堂,反復描繪他心中的理想社會。這條線與奧德修斯是重合的、同一的。
但是,天性孤傲的龐德經常跳出奧德修斯的角色,或與奧德修斯旁白,或聆聽忒瑞西阿斯(奧德修斯的良師)的教誨。時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時而充當史詩人物的代言人。有時候甚至參與對話、提出忠告。詩章81有這樣的詩句:“Pull down thy vanity,it is not man/Made courage,or made order,or made grace,/Pull down thy vanity,I say pull down./Learn of the green world what can be thy place/In scaled invention or true artistry,/Pull down thy vanity,/Paquin pull down!”僅七行詩句就有五個祈使句,而“Pull down thy vanity,I say pull down”( “扯下汝之虛榮,吾命汝扯下”)聽起來不是一般的忠告,幾乎就是命令。表面上看,這是詩人在勸告朋友Paquin(帕坎夫婦是20世紀初法國著名服裝設計師,龐德的朋友)。其實這里還夾雜著另外一種聲音即發(fā)自詩人肺腑的心聲或內心獨白:勸誡自己扯下虛榮,返回本真。
身陷囹圄的龐德進入了一個無時間的宇宙,他的世界只存在于精神之中,唯有從虛無中構建一個精神世界。因此,在尋求理想精神家園的漫長時空旅程中,漂泊中的敘述者(“激流中的一葉小舟”),受難的龐德扮演著多種角色,“戴著很多面具,把自己與神話、歷史和文學中的人物等同起來”。
龐德敘事主調的變化還表現(xiàn)在他頻繁的敘事角的變化上,他常用第三人稱和第二人稱來發(fā)表議論,抒發(fā)情懷。首先,用第二人稱來指稱自己。如(詩章81):“ Lawes and Jenkins guard thy rest/Dometsch ever be thy guest”。Lawes(1596-1662),Jenkins(1592-1678)和Dometsch(1858-1940)都是英、法歷史上著名的音樂家。意思是“有Lawes和Jenkins與你相守,有Dometsch與你作伴”,其中的“thy”(你的),“你”就指龐德。同樣在這一詩章里,還有很多這樣的詩句:“Pull down thy vanity/Thou art a beaten dog beneath the hail”。這里的thy即your,thou即 you。龐德借用“圣經訓道篇”(Ecclesiastes)里的預言家的口吻,發(fā)出對自己的忠告。這種用第二人稱來指稱自己的情形在詩章81的歌詞(LIBRETTO)中就有二十四次。
其次,龐德也用第三人稱手法來抒發(fā)自己的心聲。詩章74中有這樣的詩句:“a man on whom the sun has gone down/and the wind came as hamadryas under the sun-beat/Vai soli/are never alone”。 第一行中的a man是第三人稱,指的是龐德?!疤栁鞒粒﹃枮⒙湓谠娙说纳砩?。風隨樹神(hamadryas)吹來,與風為伴,不孤獨,不孤獨”。這是一種以虛擬的他人為對象的自白。
敘事角的頻繁變化自然形成敘事聲音的復調性。有意思的是:甚至在同一詩句中詩人會使用兩個不同的敘事角。如(詩章79):“Old Ez(Ezra Pound)folded his blankets/Neither Eos nor Hesperus has suffered wrong at my hands”。前一句里的第三人稱Old Ez和his都指龐德。后一句又回到第一人稱(at my hands)敘事上。詩人用三人稱替自己講話,援引黎明神(Eos)和黃昏神(Hesperus),以求在囚牢里安睡一宿。這是何等復雜、矛盾的內心沖突!
龐德敘事主調的變化還包括大量隨興而來的內心獨白和自由聯(lián)想。作為現(xiàn)代派詩歌的先驅,這樣的自由聯(lián)想和內心獨白在《比薩詩章》中隨處可見。如(詩章74):“Manes!Manes was tanned and stuffed,/Thus Ben and la Clara a Milano/by the heels at Milano/That maggots shd eat the dead bullock/DIGONOS,mmmmm,but the twice crucified/where in history will you find it?/yet say this to the Possum:a bang,not a whimper,/with a bang not with a whimper”。這是一段典型的龐式內心獨白:片段、跳躍,非連續(xù)性。先由自己的非人的處境聯(lián)想到梅尼茲(Manes 216-276,波斯之先知及摩尼教之始)的受刑:鞭笞后再填塞(tanned and stuffed),如制死動物之標本一樣。接下來又想起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和他的情婦(Clara Petacci),在米蘭街頭被倒吊示眾,兩次被釘十字架。龐德喃喃自語:“這是蛆在啃食死去的公?!保髀冻鳊嫷聦ψ约盒哪恐兴^的“英雄”墨索里尼的同情,并且發(fā)出感慨:“where in history will you find it?”最后,借用艾略特《空心人》中的詩句,“世界的末日,并非有聲有色英雄式的毀滅,而是唉聲嘆氣的衰亡”。
眾多人物聲音的雜合與同時并存
“雜合”并不等同于混亂與無序,是“具有了發(fā)生交流的兩方的特點,但又與兩方都不相同的混合體”。這里指具有獨立意識的各種不同聲音的同時并存和對話。在《比薩詩章》中,“龐德的獨唱抒情主調”雖然“主控著表演”,但龐德“絕不是唯一的表演者”。他十分擅長復活逝者的聲音。葉芝、喬伊斯等是龐德昔日好友,在龐德入獄(1945)之前已經去世,但他們的聲音和影子經常出現(xiàn)在《比薩詩章》里。如(詩章74):“William who dreamed of nobility/and Jim the comedian singing:/Blarrney castle me darlin’/you’re nothing now but a StoWne”。 William 即 William Yeats,Jim即James Joyce。后面兩行出自一個愛爾蘭的傳說:如果你曾到過而且親吻過Blarney城堡中的一塊石頭,你會變成一個口齒伶俐的人。意思是“別再提Blarney城堡,你已失掉了你的口才!”(StoWne即stone)。這是逝者的警醒和忠告!昔日好友的往事、生活細節(jié)、思想的火花不時在詩人的腦海里閃爍、浮現(xiàn),與詩人的思緒、回憶形成對流、交換,這是無聲的對話,意識的交流。
《比薩詩章》還雜合著更為悠久的歷史聲音和智者的聲音。承載這些聲音的或是古代預言家的一個預言、或古代詩人的某一名句抑或是一個經典意象。它們雖然只是點到即止,但傳載著歷史的、智者的聲音。詩章74中,龐德使用希臘語“brododactylos”,意即“玫瑰般的黎明”(rosy-fingered dawn)。其中就隱含著荷馬、莎福的聲音:荷馬最早用rosy-fingered形容黎明,后來莎福借用它寓單相思(unrequited love)。同樣在這一詩章里,我們還可以聽到孔子的聲音,欣賞到龐德版的“學而時習之”(盡管他的英文翻譯完全變了味)。
在時間中旅行,與歷史人物對話,復活逝者的聲音,使人好像與狄烏斯一起回到文藝復興早期,與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回到羅馬的黃金時代,以及荷馬為之大唱贊歌的阿佛洛狄忒時代。歷史的聲音與跳躍的空間神奇的組合,構成了弗雷德里克.R.卡爾的所謂“時間蒙太奇”。
其實,《比薩詩章》沒有一個聲音貫穿始末,總是多種聲音的雜合??缭綍r空的不同角色的對話是《比薩詩章》復調性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對話”(按巴赫金的理解)并非一般意義上的人物對白,而是他們對生活的一種理解。每一個人物的登場,他們對世界的認識和看法,都傳遞著一個聲音。《比薩詩章》的人物或角色的構成相當復雜:真實人物和虛構人物,歷史人物和現(xiàn)實人物。他們的出場是隨意的,片段的、跳躍的,沒有邏輯順序,也沒有時間順序。如(80章):惠特曼喜歡牡蠣/至少我想是牡蠣/云層疊成一座假維蘇威/泰山此側/內尼,內尼,誰能繼位?/“這樣的潔白里,”曾子說/“你們還能添加什么白色?”七行詩,就提及到三個完全不同時代的人物:19世紀的惠特曼,二戰(zhàn)期間意大利社會黨領袖皮特羅·內尼以及古代中國曾子。時空跨度如此巨大的多種人物形象的奇妙組合與他們所承載的歷史與文化,彼此具有怎樣的關聯(lián)?激發(fā)何種想像?他們所傳遞的信息不是單一的,而是復義的。
內在聲音或聲音潛勢
《比薩詩章》有一種獨特的“內在聲音”,而且?guī)缀鯚o處不在?!皟仍诼曇簟笔侵笡]被直接言說但卻能被人感知到的潛在的聲音或者說一種聲音潛勢。這種聲音只有深入到詩人的內心深處,用心去聆聽才能感知到。弗雷德里克把《比薩詩章》中的“內在的聲音”稱之為“敘事聲音的蒙太奇”,即用文字所形成的畫面或意象在不同場景中的切換來表現(xiàn)人物的內心不可言說的、無法描述的內心活動,達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詩章81篇首先描寫宙斯躺在刻瑞斯的懷里,繼而是游泰山,由比薩城外的山丘聯(lián)想起中國的皇家仙山,接著二者又合二為一,且都在庫忒瑞島的視野之內。再接下來是遇難的龐德,在一個“狄俄斯城”般的新奇的世界尋求改造。在這個漫無邊際的冥想中,摻和多種聲音:宙斯何以躺在死神刻瑞斯的懷里?比薩城外的山丘何以變成中國的皇家仙山?中國的皇家仙山何以出現(xiàn)在庫忒瑞島的視野之中?庫忒瑞島又見證了阿佛洛狄忒怎樣的故事?這些聲音召喚我們全身心投入其中,激活想象,用心仔細揣摩、聆聽。這種內在聲音或許就是一種余音未絕的“審美后效”。
《比薩詩章》敘事主體的頻繁變調與詩人龐德的強烈的內心沖突或雙重人格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龐德,“一個極端主義者,虛榮心極強的人”,“欲做文學采邑之領主的詩人”,身陷囹圄,變成了“破蟻穴里的一只孤獨的螞蟻”。這樣的處境使他的內心里充滿著不可遏制的仇恨和怨憤,也使他的精神近乎崩潰。他把自己分成對立的兩半,經常用兩種或多種不同的聲音講話,以為這這樣可以在自身內部到達統(tǒng)一,結果陷入了更深的絕望。龐德的確是一個分裂型的人。他對荷馬、但丁、孔子等智者充滿敬仰之情,但同時又崇拜獨裁主義者如墨索里尼,大肆發(fā)表“精神失常的”或“病態(tài)的”廣播講話。他崇拜孔子的中庸、節(jié)制、平衡和秩序,認為“人若無內在秩序,便無從擴大周圍的秩序”,但同時又推崇權力,認為“權力欲決定著他的一切其他考慮”。強烈的內心沖突和無邊的絕望使他必須從虛無、空想中構建精神世界,用喃喃的自語(或歇斯底里)和不斷變化的聲音來抒發(fā)無奈與絕望。
龐德敘事的復調性也與他的時間觀念和歷史意識息息相關。龐德的敘事時間不是線性的,即不是按照時間順序歷時地展開的,而是把歷史改造成只聽命于他的意志的一臺難以操縱的引擎。不是他的意志服從歷史,而是歷史服從他個人的意志。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根據自己的需要,隨意剪裁歷史,把時空跨度及其巨大的人物、故事(或神話)在同一平面并置,從而使他的敘事呈現(xiàn)多聲部的獨特效果。
龐德獨特的時間觀念與他的懷舊情緒息息相關。龐德是一個懷舊情緒頗為濃厚的人(西川語),認為最古典的也就是最現(xiàn)代的。他總能突破時間的局限,隨意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穿行、切換、跳躍。西川說“龐德似乎并不想從現(xiàn)在出發(fā)走向未來,而是要從過去出發(fā),穿過現(xiàn)在走向未來”。龐德獨特的時間觀念也與他的囹圄生活有關,身陷囹圄的龐德置身于一個無時間的宇宙。在這個無時間的宇宙里,唯有思想、想象是自由的。
[1][蘇]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詩學問題[M].三聯(lián)書店,1988.
[2]M.L.Rosenthal.The Modern Poets,A Critical Introduction[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3]孫會軍.普遍與差異[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4]祝朝偉.構建與反思[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5][美]弗雷德里克·卡爾.現(xiàn)代與現(xiàn)代主義[M].陳永國、傅景川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6]William Pratt. Ezra Pound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ism[M]. AMS Press, Inc. New York,2007.7.西川.龐德點滴.blog.sin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