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凱 許丹丹 宋彬峰(西南大學, 重慶 400715)
在張愛玲的筆下,衣食住行是個饒有興趣的話題,這些是點綴,人生的點綴。人生,大概也不過如此吧?!凹毠?jié)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tǒng)觀察都指向虛無。”(《中國人的宗教》)細節(jié)是如此地具有引誘性,以至人們總是對此耿耿于懷,然而最終留有的只是無盡的空虛、命運的蒼白與個體揮之不去的孤獨和無奈。
如果作為道具的話,戀愛與婚姻也只能是人生一種華美而蒼涼的點綴。男人、女人,女人、男人,好一個無盡的話題,如同夢魘,增添了這些虛弱、卑微個體的生之痛苦。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基本上沒有脫離過這個話題。從她的代表性作品看來,愛情與婚姻不過是個幌子,透過這個幌子,張愛玲對人性進行尖銳甚至尖刻的剖析,她不厭其煩地向人們訴說著這樣一種事實:每個人都是無法擺脫虛偽的“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很難劃界”(《童言無忌》),都自覺、不自覺地處在一種自設或他設的不真實之中,“裝扮得很像樣的人,在像樣的地方出現(xiàn),看見同類,也被看見,這就是社交?!保ā墩勌琛罚┥且环N悲哀的美,有著揮之不去的蒼涼。蒼涼,是其作品的總體基調;蒼涼,是其對人生的總體觀照?!吧且灰u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天才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保ā豆⑸钣浫ぁ罚?/p>
可以說,在張愛玲的筆下,基本沒說過男人什么好話。男人在這里總體上處于一種無力狀態(tài),甚至面目不清。這些虛弱不堪的軀殼們,過去時代的專制魔王,除了腦海中殘存的對于女性的舊式理想還在作祟以外,基本上不再以張牙舞爪的面目出現(xiàn)。政治在這里是不談的,他們不是溫文爾雅的儒士,也擔負不起兼濟天下蒼生的情懷。傳統(tǒng)意義所賦予男性的陽剛、責任心、寬廣胸懷等特征也已蕩然無存。他們不再去想入世的問題,只是萎靡地存活于空虛的人生舞臺。以《金鎖記》為例,這里雖然出現(xiàn)了好幾位男性,但在出現(xiàn)過程中卻最終引導出了他們整體缺席的狀態(tài),精神缺席。在曹七巧變態(tài)壓抑的人生里倒是出現(xiàn)過幾個男人,但這些男人全都是些不徹底的貨色。丈夫是個軟骨病患者,沒有一點人氣,用曹七巧自己的話來說“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這不僅是身體的殘疾,更是精神的萎靡。小叔子姜季澤,一個典型沒落封建家庭滋生出的敗少。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關心的只是逛窯子和如何哄騙嫂子繼承的遺產(chǎn)。這就注定他所“承諾”給曹七巧的“愛情”只能是一個偶爾閃現(xiàn)光芒的謊言。男人卑鄙、丑惡、墮落的一面在姜季澤身上被暴露得一覽無遺。兒子長白“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這本身就是一個陰柔的角色,賭錢、捧戲子、吊嗓子、抽大煙是他的拿手好戲,他還會恬不知恥地將與妻子的私事和盤托出以滿足他人的窺視心理。在妻子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過程中,他沒有盡到一個丈夫應盡的關懷與保護作用,更別說盡到一個男人應盡的責任了。對于妻子的死,這種麻木不仁是起著推波助瀾作用的。這個男人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同樣是個精神萎縮品,是他母親的私有財產(chǎn)。他懂得怎樣滿足別人的變態(tài)欲望,卻不懂得主體意識缺失的悲哀。
在張愛玲的作品里,男人對待女人的態(tài)度是玩世不恭的。他們從來都不想認真對待,只在那些卑下的思想中盤算著怎樣和她們進行著最有情調的調情??v然他們是披著洋裝、行著西式禮的紳士,所想所做的,也不過如此?!秲A城之戀》里的范柳原、《金鎖記》里的童世舫,都是留過洋,見過世面的新派,回過頭來均把眼光放在了具有傳統(tǒng)情調、溫柔溫順的中國女人身上?!拔业谝淮慰匆娔悖陀X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袍,也許倒合適一點?!薄皠e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薄笆吏扯嗄隂]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歡喜?!痹谶@里,張愛玲再一次對男人的虛偽與自私進行了無情的嘲諷。這種男人,不愿用心靈和女人交流。他們對女人所付出的僅僅是情欲上的關照。他們要的不是溫順溫柔,他們要的是一種嬌羞的、冰清玉潔的嫖妓。這些道貌岸然的紳士們,恐怕是“紳士”吧。即使打著新派的旗號又怎樣,行的也不過是傳統(tǒng)文人的舊夢。
張愛玲在她的筆下毫不留情地刻畫了這樣一幅幅男人形象。他們要么身體萎靡,要么身體與精神雙重萎靡,虛偽,自私,冷漠,他們不尊重女人,都是些只把女性當作器物看待的下流胚子。這些男人永遠沒有人生飛揚的一面,就如同張愛玲父親彌漫著鴉片云霧的房間,“永遠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私語》)透過對男人如此恨之入骨的敘寫,從張愛玲身上看到了一種難能可貴的深刻:對人性(尤其是男性)負的一面清醒的認識。雖然有其偏頗之處,但也確實反映了當時乃至現(xiàn)在相當一部分人的心理狀態(tài)。
張愛玲身上還有著一種可貴:真實。雖然這種真實里含有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張愛玲并沒有因為自身的女性身份而對同性人性惡的剖析、暴露留有半點余地。就如同她筆下的的女人一樣,張愛玲尖酸、刻薄地將自己對女人的種種不滿如數(shù)家珍般抖摟出來。她們自私、虛偽、刻薄、勾心斗角、精神壓抑、流連世俗生活、對男人期望過高、將婚姻當作押寶、心理孱弱、自我意識缺乏,等等。
“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保ā队信嚒罚?/p>
“若是女人信口編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稅,所有的女人全都發(fā)財了。”“女子品評男子,僅僅以他對她的待遇為依歸,女人會說:‘我不相信那人是兇手——他從也沒有謀殺過我!’”“現(xiàn)代婚姻是一種保險,由女人發(fā)明的?!保ā墩勁恕罚?/p>
“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保ā段铱刺K青》)
“又聽見一位女士挺著胸脯子說:‘我從十七歲起養(yǎng)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歲,沒用過一個男人的錢?!路鹗呛苤档米园恋模欢步谪摎饬T?”(《童言無忌》)
“中國女人向來是一結婚立刻由少女變?yōu)橹心耆?,跳掉了少婦這一個階段。”(《〈太太萬歲〉題記》)
對于女性的矯情、作偽,張愛玲毫無隱諱地將之指出。更重要的是,張愛玲用她敏感的筆觸寫下了對于那個時代女性的精神狀態(tài)、女性地位的清醒認識。這更主要的是出于一種女性意識的自覺。張愛玲看到了中國幾千年封建傳統(tǒng)中所形成的男性中心這一事實,看到了這一套不成文制度下所隱藏的女性集體無地位這一事實。她們沒有經(jīng)濟地位、沒有社會地位,甚至角色缺失;她們對于男人只能采取一種依附、依賴的姿態(tài)并被他們支配;她們永遠只能在男性強權這一陰影下委屈地過活。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同樣是無力的,但與對于男性的描寫相比卻有著很大的不同。張愛玲筆下男性的普遍無力狀態(tài)是出于她的故意設置,是對于男權中心的嚴重不滿。所以張愛玲就在她的作品里實踐這種自覺,消解男權、弱化男人。對于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張愛玲有著清醒的認識,然而多數(shù)人卻意識不到,這一切都是無力改變的,幾千年形成的積習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深深套牢了每一個人。在《金鎖記》里,表面上曹七巧在男人面前是以張揚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但她的命運悲劇仍然是由男人造成的。哥哥為了聘禮將她嫁給姜家,姜家娶她是為了延續(xù)后嗣,她愛上小叔子而小叔子只想她的錢財,在精神方面的一無所有使她只能將心理的扭曲變態(tài)轉移到對兒子的控制占有上。女性處于被男性壓制下的悲劇還體現(xiàn)在女性對于自身的不自覺。在《傾城之戀》里,白流蘇處處被家族里的女人們所擠兌,甚至母親也將她視為負擔。最終,白流蘇只能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個她一點把握都沒有的男人身上。在這些事實面前,女人怎能獲得自主地位。
總的來說,張愛玲在其筆下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男人的不滿,是對于男權主義的抗爭,這種不滿,更多的是一種恨。而對于女性的不滿描寫,更多的則是怨。哀其不幸,怨其不爭。一方面她對女性在男性壓制下過活的處境是同情的,這是其不幸;另一方面,她又為女性的缺乏自主意識而悲哀,這是其不爭。
當然,對于人格的種種不健全,不能完全歸咎于社會制度與外在環(huán)境。而且,張愛玲也沒有在其作品中表現(xiàn)出明確的道德批判姿態(tài)。通過對其筆下男人與女人的具有批判性傾向的描寫,張愛玲一方面揭示了男性強權的虛偽丑陋本質以及對于女性自覺意識的呼喚,另一方面對于人性的殘缺、扭曲、卑微等做了富有警醒意義的剖析與暴露。這些本身都是難能可貴的。
[1]張愛玲.流言[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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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衛(wèi)英.論張愛玲小說的女性主體意識[J].河南社會科學,2008(01).
[5]叢鑫.突圍的陷阱:女性寫作反思[J].西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09(09).
[6]許瑞蓉.王安憶小說敘事藝術思辨[J].西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