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唐寅詩歌的主題取向

□買艷霞（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xué)校中文系，江蘇 連云港 222006）

試論唐寅詩歌的主題取向

□買艷霞（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xué)校中文系，江蘇 連云港 222006）

唐寅詩歌主題取向

唐寅詩歌的主題取向，大致以高揚自我、謳歌世俗生活、懷才不遇與歸隱情懷等三個方面值得我們重視。這三個方面都側(cè)重于表現(xiàn)個人的性情，體現(xiàn)了唐寅突出的自我認(rèn)同意識。

唐寅是個多情重義之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多為吟詠性情、表現(xiàn)人性之作，詩作反映了他豐富的主觀精神世界。由此來審視唐寅詩作的主題取向，大致以高揚自我、謳歌世俗生活、懷才不遇與歸隱情懷等三個方面值得我們重視。這三個方面都側(cè)重于表現(xiàn)個人的性情，體現(xiàn)了唐寅突出的自我認(rèn)同意識。

一

唐寅才華出眾，少時有豪杰之志，雖受現(xiàn)實條件制約，未能實現(xiàn)，但他對自我有著充分的肯定意識，可以說肯定自我、高揚自我、追求個性張揚的精神在唐寅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時有顯現(xiàn)的。如唐寅曾充滿自信，視奪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其《領(lǐng)解后謝主司》：“壯心未宜逐樵漁，泰運咸思備掃除。劍責(zé)百金方折閱，玉遭三黜忽沽諸。紅綾敢望明年餅，黃絹深慚此日書。三策舉場非古賦，上天何以得吹噓？”①詩作不但表達了詩人高中解元后的喜悅之情，還有對鄉(xiāng)試前受壓制之事的反諷，更多的是對自我的高度肯定和信心。又如《夜讀》：“人言死后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雹谠娮鞲呛敛谎陲椬约簩γ目释c必得的信心。又如《題畫》：“秋月攀仙桂，春風(fēng)看杏花；一朝欣得意，聯(lián)步上京華。”③詩作對春闈之試充滿期待，表達了詩人對蟾宮折桂的高度自信。

唐寅對自我不但持肯定態(tài)度，表現(xiàn)為充分的自信，還極力張揚自我。在我們熟知的《桃花庵歌》中，唐寅謳歌了一位“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④的桃花仙人。詩中的桃花仙人就是唐寅自我的化身。這個桃花仙人過著極為逍遙的生活，他種桃樹賣桃花換酒錢，他不管醉與醒都與花相伴，過著純?nèi)巫匀坏臑t灑生活。他寧愿老死花酒間，也不愿違背自己的心愿去為五斗米折腰。他追求現(xiàn)時的快樂，無意于所謂的富貴生活。在他眼里富貴而驅(qū)馳奔忙，不如貧賤而閑散于花酒之間。他強調(diào)的是對個性自我的張揚和尊重，做一個個性自我舒展自如的貧者，比一個壓抑自我俯仰異態(tài)的富者對他更有吸引力。這種對比完全與世人眼中的貧富對比相反，其核心之處是詩人的著眼點在于舒展自我張揚自我，使個性得到最大限度的高揚，強調(diào)的就是個人意愿的極大實現(xiàn)，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絕不違背自己的本性與心愿去換取所謂的富貴。所以他高唱“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武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在他眼里，違背心愿壓抑自我的一生雖換取富貴功名也是不值得追求的，追求自由自在，追求對個性的張揚和舒展才是詩人的心愿。他甚至在《把酒對月歌》中調(diào)笑李白：“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雹菟壤畎赘穹牛晕摇Ｔ谔埔磥?，李白也曠達得不夠徹底，也不免為獲得功名邀寵于帝王，哪里比得上他棄絕功名之想，不登天子船，不上長安眠，過著“萬樹桃花月滿天”的自由生活。唐寅在這里對自我進行了極度張揚，表達了詩人連世人艷羨的帝王之寵也不放在眼里的狂放情懷。

唐寅還對自我進行過哲學(xué)意味上的思考。《伯虎自贊》：“我問你是誰？你原來是我；我本不認(rèn)你，你卻要認(rèn)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沒了我?！雹捱@首詩頗有哲學(xué)意味，細讀此詩，可以推測唐寅確實對“自我”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和有趣的假設(shè)。他認(rèn)識到了作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自我”，這就是活在當(dāng)下的唐寅，還認(rèn)識到了“自我”所產(chǎn)生的“你”，這就是個體生命在社會中所帶來的影響，或許可以解釋為唐寅的精神、思想、聲名這些形而上的意識。唐寅認(rèn)識到生命的有限和精神的無限，但精神又離不開具體產(chǎn)生它的個體生命。唐寅以客觀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自我”，即詩歌中的“你”，并對它進行了思想和考問。得出“我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肉體的唐寅終將殞滅，精神的唐寅卻可以不受生命的局限?！澳阄野倌旰?，有你沒了我”，百年之后，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唐寅就只有精神上的“你”了。

二

唐寅是一個多情重義之人，他關(guān)注現(xiàn)世人生，熱愛生活，雖然一生坎坷，屢受打擊，情志不得舒展；但他對生活的熱愛，對生命的熱愛卻從未曾消退過，因而在唐寅的詩作中存在許多謳歌世俗生活的詩篇。

唐寅熱愛世俗生活，并為之大唱贊歌。吳中自古繁華，明中葉的經(jīng)濟復(fù)蘇，使得商業(yè)發(fā)展迅速，人民生活日益豐富多彩。唐寅的有些詩作就是時代步伐的記錄，他謳歌現(xiàn)世生活，描述繁華都市，展現(xiàn)了吳中迷人的風(fēng)采。我們且不說廣為引用的《閶門即事》，就從《江南四季歌》中亦可以鮮明地感受到唐寅對現(xiàn)世生活的熱愛之情。本詩中唐寅以富麗的語言，描繪了江南四季繁華如錦的市井生活?！敖先俗∩裣傻兀┰嘛L(fēng)花分四季?！雹咛埔呀戏Q為“神仙地”，可見他對這里的熱愛。接下來詩作以立春、元宵、清明、七夕、重陽等各種重大節(jié)日為線索，連貫整篇詩歌，謳歌了在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上，人們以各種方式游春、消夏、賞秋、暖冬，過著令人艷羨的生活?！抖Y記·月令》：“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春郊?！雹嗫梢娪簹v來是一個重大的節(jié)日?！皾M城旗隊看迎春”，詩作先寫了立春日“滿城旗隊”的盛況，全城彩旗飄飄，可見慶?；顒又疅崃??！坝忠婗椛綗饦洹保盎饦洹敝傅氖遣薀?，這句描繪的應(yīng)該是元宵節(jié)的盛況。元宵節(jié)人們賞燈游景。喜慶的氣氛還沒消失，轉(zhuǎn)眼又到了清明節(jié)?！昂舸d酒競游春，蛤蜊上市爭嘗新。吳山穿繞橫塘過，虎丘靈巖復(fù)元墓”，踏春賞景，人們在虎丘橫塘的水光山色之中欣賞美景，品味美食。春天的喜慶剛過完，夏天的美景又接踵而來?！板\云鄉(xiāng)中漾舟去，美人鬢壓琵琶釵?！鸬镀势扑Ч希接袄锶巳缬瘛?。人們?yōu)榱讼?，乘舟去欣賞盛開的荷花，在水面的清風(fēng)與空氣中的荷香中，聽著曼妙的絲竹，看著妖嬈的歌女，品著冰涼的瓜果，此樂何極。詩人對七夕節(jié)、中秋節(jié)未做深入描述，重點寫了重陽節(jié)的活動。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收獲季節(jié)，映目的是橙黃橘綠的美景，登高賞桂，吃螃蟹飲美酒，這樣的秋天真是充滿了誘惑力。冬天時，人們用熊熊燃燒的火爐驅(qū)趕嚴(yán)寒，營造溫香的暖閣，這里有銷金帳，有珊瑚鉤，有茶香，有暖酒，還有寸韭餅、千金果、鱉群、鵝掌、山羊脯，更有美婢的輕歌艷舞。詩中對飲食之精美、景色之宜人、歌舞之曼妙進行了不厭其煩的詳細描繪，表達了詩人對這種生活的向往和肯定。在傳統(tǒng)禮教眼光看待下的鄙俗的生活模式，在唐寅的詩中卻表現(xiàn)出了勃勃的生機與誘人的魅力。從詩歌中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江南繁華富庶生活的美好與令人向往。

唐寅不但對世俗生活大唱贊歌，還鼓勵人們主動去享受世俗生活。如《一年歌》中：“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當(dāng)，寒則如刀熱如炙。春三秋九號溫和，天氣溫和風(fēng)雨多?！雹嵩姼鑼σ荒曛锌胺Q美好的時光進行了透徹的分析，一年雖然有三百六十日，但良辰實少，更何況有良辰時未必逢得上美景。所以如果擁有了良辰美景，再加上賞心樂事，那是一定要秉燭夜游，縱情歡樂的。在這里唐寅勸人們一定要把握良好的時機，盡情享受美好生活。他還推陳出新地高唱“春宵一刻千金價，我道千金買不回”，把縱情聲色及時享樂推到了更高的地位。在《一世歌》中，唐寅不但要人們追求享樂生活，而且還要人們抓緊兌現(xiàn)這種幸福?！叭松呤艁砩?，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雹馊松篮玫臅r光實在短暫，所以必須“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須滿把金尊倒”，賞嬌花對明月一定要縱情高歌，“急須”一詞更表達了詩人時不我待的心理。要趕緊享受對酒當(dāng)歌，愉悅身心的快意生活。詩人認(rèn)為這種生活遠比“官大錢多心轉(zhuǎn)憂，落得自家頭白早”的勞心勞力生活更值得人們?nèi)フ湎c享受。再如《進酒歌》與《閑中歌》中，詩人也一再提醒世人一定要及時地去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好，去享受生活的美好，號召人們享樂還需趁少壯。在詩人眼里，富貴功名不過是一場空，都不如縱酒享受當(dāng)下的生活更重要。

三

唐寅因科場案的牽連，絕意仕途，選擇隱居生活。雖然歸隱是唐寅的主動選擇，但作為一個古代的文人，“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價值觀依然對他有著一定的影響，再加上他滿腹才華沒有施展的機會，正如祝允明說唐寅“有過人之杰，人不歆而更毀；有高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擯；此其冤宜如何已！”（《唐子畏墓志并銘》）?人生經(jīng)歷的不幸使得唐寅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多有懷才不遇的憤懣。王世貞說唐寅詩作“冀托于風(fēng)人之指”?。毛慶臻《一亭考古雜記》中說唐寅“乃詩中牢騷感慨，至不可解”?。徐充說唐寅“然詩中往往多窮愁憤疾之語，而欲鳴不平”?。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說唐寅：“唐才情絕勝，失意后所作，多凄咽感嘆之旨，往往使人欲歇欲絕，真一代之異才也?！?所謂“凄咽感嘆之旨”說的就是唐寅詩歌里所包含的那種抑郁不平的身世之慨。王世貞評價唐寅的《答文徵明書》及《桃花庵歌》為“見者靡不酸鼻也”?，也是為唐寅詩歌中懷才不遇的身世寄托所感動。但憤懣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所以詩人為了排解自己的精神痛苦，又開始主動謳歌歸隱的生活。

唐寅曾有《和沈石田落花詩》三十首，對落花極盡歌詠?；ㄩ_絢爛，但好花不常開，花期的短暫正象征著唐寅在高中解元后曾經(jīng)有過的瞬間繁華。從唐寅一生的經(jīng)歷來看，春風(fēng)得意的日子確實太短暫，從弘治十一年的秋闈到弘治十二年的春闈，不過是四五個月的輝煌和絢爛，歌詠落花實際上就是詩人在悲嘆自己不幸的遭遇，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郁悶情懷?！逗蜕蚴锫浠ㄔ姟分杏小埃憾嗌俸没章浔M，不曾遇著賞花人”“、可惜錯拋傾國色，無緣逢看買金人”、“花朵憑風(fēng)著意吹，春光棄我意如遺”?。這些詩句蘊含了詩人無限的傷心與落寞，對自己才高八斗，卻空被見棄的不幸經(jīng)歷，詩人發(fā)出了不平的吶喊。詩人不加掩飾地直陳心跡，毫不諱言自己的激憤與失意，反復(fù)對落花進行歌詠，就是對不幸身世的詠嘆。在《漫興》十首中也多有這樣的詩句，如：“十載鉛華夢一場，都將心事付滄浪”?“，白面書生空賦，黃金游客勝貂裘”?，表達了才志不得舒展的抑郁。“黃金誰買長門賦，黛筆難描滿額顰”?“，難尋萱草酬知己，且摘蓮花供圣僧”?“，去日苦多休檢歷，知音諒少莫修琴”?抒發(fā)了知音難求的落寞。在《過閩寧德宿旅邸館人懸畫菊愀然有感因題》“：黃花無主為誰容？冷落疏離曲徑中；盡把金錢買脂粉，一生顏色付西風(fēng)?！?沒有主人的菊花引發(fā)詩人想起了自己有才不被見用的凄涼現(xiàn)實，抒發(fā)了自己知音難覓的惆悵情懷。短短的四句詩歌中蘊含了詩人不平、憤懣、傷感的情感，其濃郁的悲傷讀來令人動容。

既然不能在仕進的道路上施展自己的才華，不如寄情山水，在清風(fēng)明月中修心養(yǎng)性。唐寅詩作中有不少歌詠漁樵之樂的作品，如《詠漁家樂》：

時泰時豐芻米賤，買酒頗有青銅錢；夕陽半落風(fēng)浪舞，舟船入港無危顛。烹鮮熱酒招知己，《滄浪》迭唱仍扣舷；醉來舉盞酹明月，自謂此樂能通仙；遙望黃塵道中客，富貴于我如云煙。?

漁夫雖然靠打魚為生，與功名富貴無緣。但不論時事如何變化，大自然總能滿足漁夫的生活需求。不管米價是貴是賤，漁夫只要打到魚，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還能有閑錢去買酒。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好客而并不富裕的漁夫烹調(diào)好鮮美的食物，溫?zé)岷米砣说拿谰?，扣舷高唱滄浪歌，與知己把酒言歡。詩作把漁夫的生活寫得逍遙自在，樂能通仙，令人向往。在《煙波釣叟歌》中唐寅歌詠了一位自小生活在江湖中的釣叟，他“不知朝市有公侯”?，對富貴更沒什么概念，只知道“煙波好風(fēng)景”，只熱愛自己打魚為生的自然生活。喝醉了就睡覺，解下蓑衣當(dāng)枕被。釣叟“仰視青天大如餅”、“不尚功名惟尚志”的生活態(tài)度，無疑暗合詩人心態(tài)，對釣叟的歌贊，也就是詩人對自己生活態(tài)度的肯定。又如《題釣魚翁畫》：

直插漁竿斜系艇，夜深月上當(dāng)竿頂；老漁爛醉喚不醒，滿船霜印蓑衣影。?

詩中塑造了一個率性隨意的漁翁形象，在一天的辛勤勞作后，他隨意的系住小艇，飲酒至爛醉，在月光的映照下沉沉睡去，這是何其舒適與隨意的生活。

更多的時候，唐寅直接歌詠山水隱逸之樂，表達自己的歸隱情懷。如《題畫》：

促席坐鳴琴，寫我平生心；平生固如此，松竹諧素音。?

詩人說坐下來彈彈琴，在琴聲中寄托自己的心愿。這個心愿即是歸隱林間，高潔的松竹可以代表詩人高潔的情懷與不渝的追求。又如《題畫》：“短著田衣?lián)]羽扇，此心于世已囂然?！?詩人表達了對紛繁的塵世心生厭倦，惟愿在山間泉邊度過一生。這里有落落的長松，有汩汩的野泉。脫去讀書人的裝扮，穿上田間勞作的短衣，揮搖著羽扇，忘卻那喧囂紛繁的世俗生活，真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情。詩人的隱逸生活并不寂寞，如《題畫》：“行人杖履多迷路，不是書聲何處尋”、“焚香對坐渾無事，自與詩書結(jié)靜緣”?。在美麗的水光山色中，在幽靜的隱居生活中自有詩書相伴，詩人在吟詠詩書中獲得身心的愉悅。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周道振，張月尊輯校：《唐伯虎全集》，中國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版，第59-60頁，第88頁，第102頁，第24-25頁，第26頁，第271頁，第35頁，第26頁，第27頁，第594頁，第597頁，第66頁-第73頁，第84頁，第83頁，第85頁，第83頁，第84頁，第111頁，第38頁，第37頁-第38頁，第152頁，第100頁，第143頁，第134頁-第135頁。

⑧[清]孫詒讓：《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495頁。

?[明]祝允明：《懷星堂集》卷十七，文津閣四庫全書，集421，第375頁。

?[明]顧起元：《客座贅語》卷六，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229頁。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見丁福?！稓v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44頁。

買艷霞，博士，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xué)校中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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